第81章 夜谈
“卫将军,这是本月下旬的记录册。”
卫语卿接过朗星手里的册子翻了翻,表情并没有什么变化。这一个多月来,大多数嫔妃都合了格,她都细细聊过,大致情况也都了然于心——她们不是为了家族荣耀,就是想稳固在后宫的地位,或者只是想跟她赌气,让卫语卿高看一眼。
大家也都知晓通过考核也并不是真的侍寝,只是跟皇后娘娘聊聊天,便都松了口气,能与卫语卿交交心,也不枉辛苦练这一遭。思及此,她们隐隐又生出些不自觉的期待来。
很好,有欲望就有办法,卫语卿想。
她翻到最后一页,眉头轻微一蹙:“丽妃还是老样子?”
朗星点了点头。丽妃从始至终没想顺着卫语卿的意思走,每天早起辛辛苦苦划水,明明一滴汗都没出,愣说自己快累死了,尤其是上次与其他人发生口角纷争之后,她愈发明目张胆,大有破罐子破摔的架势。
他想了想,问道:“卫将军,丽妃娘娘不配合,该如何应对?”朗星与卫语卿一样,平时对着手底下那群绝对服从的士兵,发号施令惯了,对于后宫金贵的娘娘们,他是一点办法都没有,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还好卫语卿直截了当告诉他别管闲事,他才能心安理得站在一旁当根木头。
“不配合很正常。”卫语卿舔了舔牙尖,眼睫压出一抹危险的弧度,“可别忘了,这后宫里,我说的话才算数。”
朗星愣了愣:“您的意思是?”
见卫语卿在丽妃的名字上十分潇洒地画了个圈,笑得阴险:“我平生最好跟人对着干。告诉丽妃,她合格了。”
都说春困秋乏,已是暮秋,钟向晚这些日子疲惫至极,兰复每回给她按着按着,她就沉沉睡去。一问才知,钟向晚竟然也去晨练了,兰复大为震惊——她可是能坐着不站着,能躺着不坐着的究极懒人,是什么神仙让她转了性,竟这般豁得出去。
不想也知道,后宫的皇妃争权夺势,还能是为了谁?那位天之骄子,九五之尊,令人不敢抬头仰望的那个人,就那么心安理得地浪费着那些女子的青春。御花园的繁花开了又败,她们的大好年华却一去不复返。
想到这里,兰复有些心疼钟向晚甘愿折磨自己,又失望她原来也是这样的女子。他本来以为……以为什么呢?兰复想,他认识的钟向晚,视金钱如粪土,弃男人如敝履,她随心所欲,又冷眼旁观着周遭的一切。
如今她也为江风潜改变了自己,兰复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钟向晚睡熟后,他默默离开玉芙宫,路过那座偏殿的时候,又闻到了满院梨香。
他推开沉重的殿门,抬脚走了进去。这里的庭院依旧破败,所见之处荒草丛生,承载不了浓墨重彩的黄昏。耳边仿佛又传来当年他们撕心裂肺的哭声,兰复摇摇头,试图摆脱那种幻觉。
树梢挂满了澄黄的梨子,一个个硕大饱满,汁水十足。这一年过去,仿佛什么都没改变。还称得上幸运的是,他对钟向晚已经不再陌生。她天生不爱动,为了保持身材,常常不用晚膳。身为大夫,兰复不知劝了她多少回,她脾气十分倔,他的劝告总是无疾而终。
虽然把他当苦力使唤,但好像有了她,在宫中的日子也不算难熬。兰复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气,撸起袖子,动作轻巧爬上了树。周身被丰茂的枝叶包围,他的视线忍不住又探向偏殿那漏风的屋顶。
没有人。幸好,没有人。
深夜,瑶华宫。
丽妃沐浴完毕,换上一身素白里衣,正欲睡下,却听见门外有宫人传话,声音还带着些慌张:“娘娘,皇后娘娘来了。”
她来干什么?丽妃心中疑惑。已经到了她该睡觉的时分,皇后娘娘来访,她能说个不字么?
“不见。”丽妃神色如常,拒绝得十分迅速,“就说本宫睡了。”
殿门缓缓关上,宫人悉数退下,如墨的黑暗将一室明亮染透,丽妃阖上双眼,进入了梦乡。
半梦半醒间,她感觉到床边有一抹人影,黑黢黢的,一动不动,正静静盯着自己。
丽妃猛然睁开眼睛,那道人影幽幽开口,气氛顿时阴气森森:“黄泉之下,奈何桥畔,彼岸花开,魂魄归来。”
丽妃半眯着眼睛,面无表情地揭穿:“皇后娘娘,扮鬼有意思吗?”还有,这张嘴里到底说的什么屁话?
卫语卿从怀里掏出火折子,轻轻吹了口气,屋子里瞬间明亮起来。她狡黠一笑,丝毫没有被当场揭穿的尴尬:“丽妃娘娘,你合格了,怎么不去侍寝?”
“回皇后娘娘,臣妾并未合格。”丽妃坐起身子,眼中一片清明,忍着被扰清梦的怒气,对卫语卿的嫌弃之情溢于言表,“不必装神弄鬼,您请回吧。”
啧啧啧,跟她平日里的说话风格可不像。一个军人世家长大的女子,怎能通不过这小小的测试?卫语卿颇有兴致地继续折腾她:“你弟弟请求本宫照顾你呢。”
丽妃顿了顿,随即笑出了声:“这可不像胡震能说出来的话。”
“你讨厌他?”卫语卿站累了,往床脚一坐,姿势十分随性放松,“你说得对,他什么都没说。”
“我听说你和别人打架。因为招娣这个名字?”
卫语卿没有自称本宫,很能让人觉得亲近。宫殿被黑暗笼罩,只余眼前这一小团光亮,映着她们的脸,就像在暗夜里互相依偎的萤火虫。
丽妃很是不满:“别叫我小名,我有名字。”
“胡珂,敢跟本宫这么说话,你是不是活腻了?”
“是你先来招惹我的。”她头发有些散乱,眼神透露着浓浓的不耐烦。
胡珂被半夜吓醒,没动手打人已经非常能忍了,卫语卿也不再逗她。
她打量着胡珂,语气带着些探究:“你和庄妃还真不一样。”
完全就是两个极端。
说起庄妃,胡珂眼睫颤了颤,她并非次次故意针对她,只是庄妃实在不争气,上赶着侍寝,一点追求都没有,她骂都骂不醒。
胡珂嗤笑一声:“谁要跟她一样,蠢得没边,以为生个孩子就能拴住男人?笑话。”
卫语卿笑道:“看不起人家就离远点,老管人家闲事,你当真没病?”
胡珂白了她一眼,没接茬。卫语卿有些好奇:“当初你们和我对着干,是忌惮我?”
“跟你有什么关系?”胡珂反问道。
“是因为皇上。”
江风潜这人看着人模狗样,其实阴得很。当初他帝位不稳,被朝中大臣掣肘,活得像个傀儡。那时他被逼着宠幸后宫,虽然不情不愿,但实在没有应对之法,只能每日都翻牌子,去嫔妃的殿内休憩。
“他这个人阴险得很。”胡珂想了想,继续说道,“他不愿意宠幸妃子,就带着折子过去批。”
卫语卿更奇怪了:“只是批折子而已,你们为何如此避之不及?”
没合格的那些人并非底子太差,而是故意的,卫语卿看得出来她们根本不想去侍寝,后来也是因为季宛宁先趟了水,她们这才放下心来的。
说到这里,胡珂痛苦地闭上了眼睛:“那次他来我这儿,批了一晚上折子,让我练了一晚上剑,他不停,我就不能停。”
卫语卿噎了一下。
“不仅如此,所有被他宠幸过的妃子,都不堪其苦,陆贵妃曾经跳了一晚上霓裳舞,卧床不起整整三天。”
卫语卿语塞,怪不得后宫所有人都谈他色变。江风潜,你可真是条狗啊,狗都做不出这么离谱的事来。
“这种事,你们为何瞒着庄妃?”她看起来毫不知情,甚至对侍寝抱有一种不切实际的幻想。
胡珂摇摇头,江风潜不做人这种事大家都知道,没必要瞒着庄妃一个人,只是……
“皇上去过所有嫔妃的寝宫,唯独不去庄妃那儿。”
庄妃入宫之后,江风潜从没有去见过她一面。就好像,后宫没有庄妃这个人一样。
卫语卿面沉如水,缄默不语。后宫所有人的出身都有明确记录,但庄妃没有。上次她的试探也没有任何结果,庄妃口风太紧,一门心思想侍寝,别的什么都没问出来。丽妃消息最为灵通,她本来想来这儿打探一下消息,结果还是一无所获。
庄妃到底是怎么入宫的?以江风潜的个性,不会放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在自己身边。卫语卿揉了揉太阳穴——罢了,再查便是,不差这一会儿。
胡珂见卫语卿终于把话说完,心里松了一口气,重又躺回去闭上眼睛:“皇后娘娘慢走。”以后可别再来了。胡珂默默腹诽,瑶华宫的门窗是不是该钉两块木板?
卫语卿戳了戳她的胳膊:“我话还没说完。”
“我在后宫需要帮手,我希望你能来。”胡珂没动静,好像已经睡着,卫语卿便又补了一句,“我保证,你的官位比胡震高,以后他见了你,得尊称大人。”
胡珂睁开眼睛,定定看了卫语卿一会儿,脸上看不出是什么表情。她翻了个身,脊背朝着卫语卿,轻轻哼了一声。
卫语卿笑了笑,吹熄手中的火折子,悄无声息从窗子翻了出去。夜晚微凉的秋风送花香入帘,胡珂睁着眼睛,手指微微一动,蜷到了手心里。
回了凤仪宫,看见那道熟悉的身影,卫语卿头又大了一圈:“江风潜,你没自己的寝宫吗?”
每晚都夜宿凤仪宫,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俩真有什么事儿呢。这要是传到卫予安耳朵里,他该怎么想?卫语卿的形象可真是捞都捞不回来。
江风潜顿了顿,手上又落下一子,很自然地忽略了她的言外之意:“身为皇后,自该是后宫表率,朕要雨露均沾,怎么能冷落了皇后?”
卫语卿咬牙切齿,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我谢谢你啊。”
她下意识不愿和江风潜共处一室,尤其是晚上。更何况,他们对外还是夫妻,这种关系真是剪不断理还乱。卫语卿犹豫了一下,转身向门外走去。
江风潜:“你去哪儿?”
卫语卿:“看月亮。”
江风潜:“朕也要看。”
卫语卿:“滚。”
不愧是皇宫,连瓦片都比别处躺着舒服。卫语卿枕着胳膊,看着那轮圆月,突然想起,中秋节已经过去了一个月。上回赏月,还是和卫予安在一起,如今……
“你下次出宫,给朕带壶醉香楼的杏花酿。”
江风潜同样枕着胳膊躺在旁边,屋檐上两个人并着肩,渺茫天地之中,他们微小如尘埃。秋意渐浓,风林沙沙作响,整座宫殿在黑夜中酣然入梦,不觉时光飞逝。
卫语卿白了他一眼,到底是皇帝,求别人帮忙连个请字都懒得说。她没好气地说:“别朕朕的,听着烦,你这人老端着做什么?”
江风潜不语,清莹的月光落在他眼底,缓缓泛起一圈又一圈涟漪。
这段时间与各色各样的人聊了太多,卫语卿很自然地挑起话题:“我知道你不愿意谈你的病。可我不明白,人生最后,都想和心爱之人共度,你怎么也不去看看沈姐姐?”
卫语卿日日去常宁宫探望沈沐秋,她凋零如秋日寒蝉,整日昏睡,清醒的时候愈发少了。每每江景衡问起母妃的情况,卫语卿都不知该如何跟他说。
“是朕……是我对不住她。”江风潜的话里似有一声叹息,无奈又愧疚。从嫁给他的那天起,她就注定在这深宫之中香消玉殒。
卫语卿侧过头,深深看了他一眼,忽而问道:“你忌惮沈家的势力,所以才不与沈姐姐亲近?”
她这段时间被江风潜推出去批折子,越看越不对劲——虽说自古文臣武将不合,可晋国的天下是卫家打下来的,自该是武将当道,为何朝中大多数人却以沈镜檀为首?
江风潜沉默半晌,终于开了口:“我只能告诉你,提防沈家。”他这辈子太短,什么也没做成,若就这样死去,他是怎么也放不下心的。还好,还有卫语卿,能帮他走完剩下的路。即使他有太多愧对于她的事,但他相信,卫语卿总会顾全大局。
他浅浅一笑,虽病容难掩,却夺目得让人移不开目光:“这些天,可否体会到当皇帝的感觉?”
“也就那样,没意思。”卫语卿望着月亮,心里想念着她的北疆,好久没骂人了,她憋得慌。
“说的是。”江风潜长叹一声,“这把龙椅,我坐了快十二年。”这无边寂寞,他也独享了十二年。那些明争暗斗,精心算计,他厌了,也倦了。
卫语卿哼道:“这便是你懈怠朝政的理由?”整日里看话本,江风潜的童年也太贫乏了。
“无痕先生的文笔炉火纯青,实乃文曲星下凡,拜读之后,受益良多。”
放屁。一个写男欢女爱的话本他还看出收获来了。无痕……无痕?好耳熟的名字。卫语卿在脑海中细细回想到底在什么地方看到过这个名字,心脏突然咯噔一下,她眼前缓缓浮现出一幅画。
“呃,那个,江风潜。”
“嗯?”
“无痕先生他……”卫语卿顿了顿,艰难道出实情,“是陆寒松。”
江风潜愣了一下,忽然猛烈地咳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