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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帝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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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夜无梦,窗缝间泻进一丝天光,轻柔明亮,伴着鸟雀鸣唱的声音,唤醒了卫语卿的眼睛。

    她揭开身上的薄毯,坐起身来伸了个懒腰。前方不远处,江风潜正换着龙袍。他注意到这边的动静,穿戴整齐,动作优雅,然后朝她走了过来。

    腰间的玉环微微摇晃,相碰间发出清脆的声响。江风潜在软榻前停住,卫语卿抬头看他,丝丝龙涎香抚过鼻尖,很是好闻。只是,他眼圈有些红,好像哭过。

    她张了张嘴,江风潜以为她要说什么,便弯下腰凑近了些,没想到卫语卿鼻子一皱,忽然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江风潜:“……”

    他眼神复杂,那抹嫌弃却十分明显。卫语卿毫不在意,梗着脖子强词夺理:“看什么看?没见过女人打喷嚏啊?”

    真是的,长那么高做什么?卫语卿揉着酸痛的脖颈,心里忿忿不平。江风潜突然很羡慕卫语卿,她仿佛有一种特殊能力,无论身处何地,心境如何,都能随遇而安。哪怕人在屋檐下,她的头也从未低下去过。

    她环视四周,没看见顾修晏的影子,便随口问道:“顾修晏呢?”

    “你瞎吗?”江风潜杵在她面前,嘴里没有一句人话,“朕还没死,他不至于一天到晚都顶着这张脸。”

    卫语卿片刻都没有犹豫,直接怼了回去:“看把你能的,一个易容术玩出花了都。你当朝里那帮老家伙是傻子吗?一个个那么好糊弄?”

    顾修晏会易容术的事情他们肯定知道,这段时间国师告病,连至交好友沈南乔都不见,就算他装得再像,也总是有破绽的。如今卫语卿一回京,国师的病突然就好了,搁谁谁能信?

    江风潜撩起眼皮,语气淡淡:“朕不在乎,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把戏做全了就行。”

    他才是皇帝,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那些人也只能点头道是,从前任人宰割的日子,不会再有了。

    “这就是你免了顾修晏上朝的原因?”卫语卿哼笑一声,“从那时开始,你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对吧?”

    她的眼睛清亮明澈,也称得上冰雪聪明。江风潜勾了勾唇角,表示赞赏。她说的确实不错,从他记事起,就知道自己没几年好活。还真得感谢卫语卿,把顾修晏推到他面前,让他能渔翁得利,牢牢抓住这根救命稻草。

    卫语卿知道他心里在打什么算盘,懒得跟他废话,下了榻便要出门上朝。

    胳膊忽然被江风潜拽住,卫语卿心里烦躁,说话也没好气:“你做什么?我只是身兼皇后一职,本职还是将军,你该不会连朝都不让我上了吧?”

    “你打算就这么去?”江风潜把她拉到铜镜前,指着里面那张五官模糊的脸,“皇后娘娘,你妆花了。”

    卫语卿十分豪爽地拿凉水呼噜着脸,江风潜站在一旁,嫌弃之情更加明显。

    她的动作太过狂放,衣襟和衣袖都湿了个透:“我得换身衣服,你这儿有没有多余的?”

    江风潜眯了眯眼睛:“你朝服呢?”

    卫语卿回答得理直气壮:“没带。”

    后宫女装多的是,可她又不穿,江风潜无奈,只能挑了件自己的常服给她。

    片刻后,卫语卿换好衣服,从屏风后走了出来。还好她身形高挑,除了下摆和衣袖长了些之外,其他地方都挺合适。这身乌金云绣衫穿在她身上,莫名有几分皇家威仪,显得她这个人都正经了几分……

    正经个屁!江风潜太阳穴突突地跳:“卫语卿,这衣服在打你么?”

    怪不得不穿女装,连最简洁的男装都穿成这样,她平常怎么出门的?

    卫语卿怎么都绑不好带子,心里也憋着火:“谁知道你们皇家穿的什么破衣服!里里外外这么多层,我都不知道套哪件!”

    再不走就要误了时辰,江风潜管不了许多,走上前拍掉卫语卿的爪子,亲自帮她更衣。

    他的神情专注认真,那双桃花眼极是好看,睫毛卷翘浓密,眼角微微下沉,将所有心事都收进眼底。都说桃花眼最是多情,可卫语卿觉得,江风潜却最是绝情。这个人算盘打得震天响,嘴里一句实话都没有,真是白瞎了这双眼睛。

    但是,一想到他很有可能会死,卫语卿心里又有些同情他。尤其是喻灵均这个混蛋,辜负了沈姐姐,让人家怀了身孕,自己还一走了之,概不负责,着实令人发指。若不是还有江风潜,沈姐姐该怎么活下去?

    卫语卿低着头,看着江风潜手指灵巧地为她系好腰带,她突然很想安慰安慰他:“其实我觉得,沈姐姐能嫁给你,也是很好的。”

    江风潜挑了挑眉,没想到有朝一日能从她嘴里听到如此顺耳的话。他刚想调侃两句,门外传来徐公公催促的声音:“陛下,将军,该上朝了。”

    他朝着卫语卿笑了笑,说道:“我们走吧。”

    上朝的路上,卫语卿问江风潜,为何不让云泽野来为他医治,如今天底下,大抵没几个人能比得上他的医术。不过,她没道出云泽野的真实身份,毕竟她发过誓。

    见江风潜沉吟不语,卫语卿心里也猜了个大概——顾家的债,必然要顾家的人来偿还,在这一点上,她与江风潜想法一致。

    二人一路无言,快到金銮殿的时候,江风潜才终于开口道出原因。

    “云泽野藏不住秘密,他若是知道了,朕只怕会死得更快。”

    更何况,还不到用他的时候。

    帝后同朝论政,简直闻所未闻,再者说,沈沐秋就算再得君心,也没穿过江风潜的衣服,如今卫语卿做了皇后,貌似还很得宠,这样一看,沈沐秋的地位怕是不保。

    满朝文武心思各异,反倒是江风潜和卫语卿坦坦荡荡,面对着这些人异样的眼光,脸色依旧平静坦然。

    不过,也有人不怕死地提出异议,用词虽然委婉,但话里话外都是劝江风潜让卫语卿滚回后宫,少来掺合朝政。

    对此,江风潜不予置评,反而颇有兴致地望向卫语卿:“卫将军,你怎么看?”

    卫语卿谦逊一笑:“能者多劳罢了。”

    她面上笑着,眼底却满是冷意。说来真是好笑,她掌权到底挡了谁的路,一个个的不来巴结她,反倒变着法的要扳倒她?可真是官场如战场,她若不主动争夺话语权,这辈子都要受人摆布,被人打压。多年来卫家只问战事不问朝事,先辈们确实有他们的考量。但今时不同往日,卫家只剩她一个,要是再不争,真就强弩之末了。

    江风潜和卫语卿一唱一和,局面倒也不算难以控制。下了朝,卫语卿拉住陆望津,上下打量了他几眼,打趣道:“陆大人如此憔悴,最近是去何处消遣?”

    不说还好,一说这个陆望津就来气——给华锦下蛊的那个女人拍拍屁股就走人了,事后华锦觉得失了颜面,把他赶了出来。陆望津在不羡仙蹲了一整天,华锦也没让他进门。

    他揪着卫语卿的衣领,眼下是睡眠不足的青黑,看着精神状态不是很好的样子:“卫语卿,那两个人是谁想必你也清楚,那女人给华锦下了合欢蛊,现在她不肯理我了,你说怎么办?”

    卫语卿眨眨眼,含朱这疯女人怎么到处祸害别人?喻灵均到底管不管啊?

    “这事儿好办,云泽野有经验。”卫语卿十分真诚,信誓旦旦向陆望津保证,“下午我就让他出宫去不羡仙,为华锦医治。”

    陆望津阴沉的神色这才缓和了些。二人正聊着,卫语卿一偏头,看见了不远处站着的沈南乔。她十分自然地跟他打招呼,沈南乔见状,跟沈镜檀说了什么,便独自一人走了过来。

    “现在该唤你皇后娘娘了。”他看向卫语卿的眼神有些探究,“事发突然,我该为你准备新婚贺礼。”

    卫语卿摆摆手:“你就当我回京述职,我只是来帮江风潜协理六宫而已。”

    沈南乔微微颔首,眼眸清润,仪态端方,不愧是永宁城的世子之首。卫语卿很是羡慕他,比起喻灵均和顾修晏来,沈南乔的人生顺风顺水,家庭圆满,他本人还胸怀天下,心系苍生,实在是完美。

    “对了,你和夫人情况如何?”卫语卿眼中迸射出八卦的精光,“快两年了,沈伯伯没催你们?”

    沈南乔笑了笑,眉宇间愈发有一种成熟男子的魅力:“缘分到了,自会有结果。”

    他这么说,卫语卿也没有再问,不然就讨人嫌了。她戳了戳陆望津的心口,笑着说:“陆大人可得好好努力,本将军等着喝你喜酒。”

    她本来只是开个玩笑,没想到沈南乔和陆望津脸色齐齐一变,严肃批评道:“你不许喝酒!”

    卫语卿:“……”

    从昨晚到现在,卫语卿粒米未进,上朝的时候还不觉得,这下了朝反倒饿得心慌。她顾不得用膳,先去了兴德宫拜见太后。

    谁知到了宫殿门口,那宫人反倒拦着她,说什么太后喜清静,皇后娘娘不必多礼。

    这是她想多礼么?再怎么说,太后也是她名义上的婆婆,就算她只是挂个皇后的名头,于情于理,都得来拜见拜见不是?更何况,她还是饿着肚子来的,白跑一趟可不是她的风格。

    卫语卿无视了宫人的阻拦,大跨步走了进去。兴德宫布置得不像一座皇家宫殿,从中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奢华,反而像佛堂,四周挂满了写着经文的纱幔,内室传来轻缓的木鱼声,更衬得空旷单调。

    “放心,我不打扰太后,坐会儿就走。”卫语卿随手拈起一块桂花糕塞进嘴里,朝宫人挥了挥手,“你下去吧,我听会儿经。”

    宫人将信将疑看了她一眼,最终还是退了出去。

    卫语卿在外厅四处逛着,姿态十分悠闲。她自然不是来听经的,当年沈南乔念课本她都能睡着,更何况是这般枯燥繁复的经文。她只是想来看看,究竟是怎样一个女人,能把冷情冷性的江风潜弄哭。

    她说不打扰,当真没进内室一窥究竟。周围布满了经文,檀香的味道浓郁非常,那一声声清脆的木鱼声磨着她的耳朵,卫语卿开始感觉到一股无名怒火从心底挣扎着要爆发。她手指轻微动了动,突然生出令人心惊的毁灭欲。

    不行,不能动手,这是兴德宫,不是……不是什么?卫语卿皱了皱眉,不想在这儿再待下去。她朝内室深深望了一眼,悄无声息地走了出去。

    沈元霜依旧虔诚地跪在蒲团上,面容平静,似乎无论外界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能让她侧目半分。

    “太后,皇后娘娘回去了。临走前,给您留了话。”

    “说。”

    那宫人犹豫片刻,说道:“皇后娘娘说,她以后每天都会来请安,见或不见都依您,若是再命人拦着她,她就……”

    沈元霜敲木鱼的动作忽然停下,她缓缓睁开眼睛,嘴唇微微一动:“她就如何?”

    “她就……”那宫人险些咬了舌头,“她就把您上供菩萨的贡品全吃了。”

    不愧是卫镇山的女儿,连威胁人都这么别出心裁。

    “知道了,下去吧。”

    “是,太后。”

    她独自一人静跪片刻,像一尊精致生动的雕像,在她周围,时间和空间似乎都被凝结,空洞死寂,没有一丝生气。

    她很少说话,每天都跪在这儿诵经祈祷,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也不知道她在祈祷什么,或许只有苍天才能回应她冰封的内心。

    少顷,沈元霜起身来到外厅,佛龛前的贡品果真被卫语卿席卷一空,供奉的那尊菩萨依旧慈眉善目,望着空空如也的盘碟,笑眯眯的,也不生气。

    沈元霜眼瞳微动,仿佛严冬冰河下缓缓淌过的一道暗流,碎冰碰壁,啷当作响。

    “小孩子不懂事,您多担待。”

    外头传来一声极其微弱的蝉鸣,尾音颤抖着飞远,听起来似乎将要气绝身亡。沈元霜朝门外望了望,马上入秋,天气逐渐凉爽起来,殿前已有些许落叶随风翩飞,不觉竟有萧索零落之感。

    卫语卿早已离开,踪迹难寻。想来她刚入后宫,有许多事亟待处理。一面是将军,一面是皇后,二者落于一人肩头,倒也很是奇妙。

    沈元霜摇了摇头,嘴角泛起一抹苦笑——故人之女来访,还未知如何,她自己就在这儿浮想联翩,实在是过虑。

    空荡的宫殿里传来无声叹息,沈元霜望着天边艳阳,心中怅然。过往种种,皆化云烟,只愿青灯古佛,了此残生。人生苦短,她还奢求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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