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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醉香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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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景元十一年,晋国国都永宁。

    阳春三月,春柳飘绿,永宁城景色撩人,出游者众。

    街上商铺竞相开张,店小二们都卖力地甩着白布巾热情揽客,里里外外都是一副热闹景象,裹着烫人的烟火气儿直往人脸上扑。

    永宁第一酒楼——醉香楼,此时座无虚席,人声鼎沸。

    左手那桌小孩儿打着滚儿闹着要吃白斩鸡,右手那桌两个大汉站在凳子上激情行酒令,前后左右四面夹击,卫语卿忍不住揉了揉被吵得发疼的耳朵,左手托着腮,一脸痛苦地朝嘴里丢了颗花生米。

    印象里,京城好像总是这么吵。

    一同前来的两个侍卫对视一眼,心下了然,笑而不语。他们家主子这是上刑来了,饭都吃不安生。

    三人沉默了片刻,黑衣侍卫饶有兴趣地朝酒楼正中央的台子上张望,兴奋地问:“主子,这台子上是不是一会儿有舞姬表演?”

    白衣侍卫拿手肘怼了他一记:“收起你那没见过世面的样子,看见上面的桌子没?看见桌子上的醒木没?看见那个上来的老头儿没?这是给人说书用的,你个二愣子!”

    黑衣侍卫面上一红,尴尬地咳嗽了一声:“我这不是乡下人第一回进京么,莫怪莫怪。”

    卫语卿往二人碟子里各夹了块香酥鸭,漫不经心道:“也不尽然。”

    黑白二人齐齐投来好奇的目光。

    卫语卿指了指二楼上正在调琴的琴师。

    二人抬头望去,目光逐渐迷茫——难道这老头儿真是来跳舞的?

    卫语卿叹了口气:“牧白,你一个永宁本地人,还说人家谢渊没见识呢。”

    二人的目光更茫然了。

    “说书人登台必须先拜过四面宾客,小酌一口杯中清酒,润过嗓子之后一拍醒木,方能开始说书。”

    还是主子见多识广啊。二人敬佩之情油然而生。

    卫语卿语调平缓,继续往下说:“琴师为说书人配乐,琴声随内容千变万化,这极考验二人的功力和默契。”

    天赋异禀者除外。

    “结束后,说书人和琴师要一起谢过宾客。若不出我所料,那琴师会抱着琴从二楼飞跃而下,与说书人在花雨中缠绵起舞,然后当场表演胸口碎醒木,赚个彩头。”

    谢渊越听越迷糊,心想京城果然人才济济,光是说个书就花样这么多,这趟来得真值啊!

    反之楚牧白憋笑憋得抖如筛糠,筷子都拿不稳了,着实佩服自家主子睁眼说瞎话的本事,简直骗死人不偿命。

    “诸位——”

    嘈杂人声忽如潮水般退去,此时醉香楼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投向了那位说书人,玩的闹的吵的都停了下来,连手中筷子也放下了,且听他今日能带来什么好本子。

    说书人环顾四周,得意地捋了下山羊胡须,慢悠悠拿起醒木,往桌子上一拍:“太祖亲征战,五国终归晋。乾景七十载,臣民皆欢庆——”

    琴师一动,抬手轻抚琴弦,优美的琴声自二楼流泻而下,将醉香楼与外界隔绝开来,涤荡了最后一丝喧哗。

    此人琴技不俗,绝非凡品。

    卫语卿不禁抬头望去,目光中带着探究,缓缓滑过那琴师沉静俊秀的面容,端正挺拔的身姿,最终定在了那双抚琴的手上。

    那是一双极其漂亮的手。

    “啪——”说书人二拍醒木,开始娓娓道来。

    “自四年前平定国师之乱后,圣上励精图治,晋国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实乃天佑大晋哪!”

    “遥想当年,东宫太子江风潜,国师之子顾修晏,少年将军卫奕鸣,丞相之子沈南乔,并称京城四杰,如今却沧海桑田,物是人非。”

    卫语卿垂下眼帘,用筷子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戳着碟子里的一小块桃花酥。

    楚牧白皱眉:“天子脚下,竟敢直呼圣上名讳,不怕砍头么?”

    谢渊一抹嘴,很自然地拍拍楚牧白的肩,留下五个清晰可见的油印子,语气很是无所谓:“圣上开明得很,这都不是事儿,嗝……再说了,咱主子不还一天到晚指名道姓损他么?你呀,就是个老顽固。”

    “那也不能……呸,这说书人什么身份,也敢跟主子比?”

    卫语卿神色淡淡:“你呸我碗里了。还有,”她凉凉地扫了谢渊一眼:“我什么时候指名道姓损他了?”

    谢渊眼观鼻鼻观心,支棱着耳朵专心听台上说书。

    “话说景元七年,晋国流年不利,祸乱不断。国师暗中勾结太后,意图谋反。西凉一战,卫少将军不幸战死沙场,尸骨无存。卫大将军听闻噩耗,恸哭不止,含恨离世。随后国师逼圣上退位,圣上震怒,朝中文臣武将皆无法,朝中内外对峙,一时僵持不下。其用心险恶,手段阴狠,几将晋国玩弄于股掌之中。”

    听到这里,在场之人无不动容。

    大将军卫镇山,少将军卫奕鸣,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父子二人在外征战从无败绩,威名远播。卫家军纪律严明,所向披靡。有他们守护的晋国江山,从未有过一丝动摇。没想到最大的隐患不在敌国,竟在宫中,在皇帝身边。

    思及此,众人心中皆是愤慨,恨不能将那国师从棺材里拎出来再鞭一回尸。

    琴声凄委哀转,满是不忍,连说书人的面容都染上了几分悲凉。

    “少将军何许人也?文韬武略,丰神俊朗,身披玄龙银甲,长枪一亮,便能从敌军重重包围中杀个三进三出,取敌将首级如探囊取物!”

    众人的脑海里都浮现出一位少年将军提枪在敌阵中冲杀的画面。残阳如血,黄沙肆虐,他昂首站在尸山血海中,身形愈发伟岸。

    右手边的大汉热血沸腾,高高举起手中的酒碗,放声豪言:“敬将军!”

    酒楼所有人都举起手中的酒杯,左边那桌的小孩甚至举起自己手中吃了一半的鸡腿。

    众人激昂道:“敬将军!”

    楚牧白和谢渊含着热泪喝了三大碗。

    卫语卿低头浅浅一笑。

    真好,从没有人忘记过他。

    哥哥他其实没有世人眼中那么凶悍,也不好饮酒,他只是个……爱捉弄妹妹的淘气哥哥而已。

    “说回国师逼宫。宫中禁卫军已被国师控制,那中军将符天阔还带兵在宫门外伺机而动,难道真要将帝位让与国师么?”

    “国师叛国逼宫,桩桩皆是大罪,诛十族都不为过。可圣上和文武百官皆困于朝内,谁还能救晋国于危难之中?”

    说书人眯了眯眼睛,故作停顿,引得众人十分焦急,催他快说。

    “金銮殿一片愁云惨淡之时,却听见外头有人来报:‘将军府大小姐只身杀进国师府中,将国师府全府上下二百零七口人尽数斩杀,现正骑马一路杀进宫中,无人可挡啊!’”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谢渊停下筷子,心情复杂,不敢看他家主子现在是什么表情。

    父兄先后逝世,整个将军府只剩她孤零零一个人,她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杀进国师府的呢?

    楚牧白有些担心地朝卫语卿望去。

    卫语卿往杯中斟满酒,碰了一下楚牧白的酒杯,带着安抚的意味。

    “国师大势已去,文武百官正欲拿下他时,只听得破空一声,一把银枪自门外飞来,直接刺入国师额心,将他钉死在地上!”

    那琴声交织着悲壮与愤怒,似乎带着血腥气,恍惚间竟与那杆沾满鲜血的银枪融在了一起。

    卫语卿眼睫轻颤,心想这琴师还真会揣摩人心。

    “后来之事不必再说,大小姐一己之力扛起了整个将军府,现已在边关征战数年,天资聪颖,有勇有谋,是咱大晋当之无愧的女将军是也!”

    众人纷纷鼓掌惊叹,十分感激这位挽救国难的奇女子,不少达官贵人激情打赏,让这说书人狠狠尝了甜头。

    似是有赏钱的光环加持,他有些得意忘形,女将军的话题这么受捧,不如再多讲讲得些赏钱,今晚喝壶醉香楼的名品杏花酿,岂不美哉?

    只见他喝了口清酒润喉,不紧不慢道:“说起这位女将军,那就不得不提国师之子顾修晏了。他们二位真是生不逢时,造化弄人哪……”

    众人眼睛唰地一亮,明显都来了兴趣。

    楚牧白谢渊惊恐地看向卫语卿,心中一万匹野马奔腾而过。

    卫语卿低下了头。

    只听那琴声拐了个弯,从善如流地从悲怆凄然转成暧昧朦胧。

    好啊,合起伙来编排她?这俩人早就在等这一刻了是吧?她咬牙切齿地想。

    “五年前,丞相之子沈南乔举办诗会,京城四杰皆来参加,全城的公子千金悉数到场。沈南乔为人宽厚,声望极高,慕名而来者甚多。那诗会上曲水流觞,名篇备出,吟诗作对三日不绝,出了多少风流才子。就在这样盛大繁华的诗会中,将军之女卫语卿和国师之子顾修晏相遇了,他们郎才女貌,一见倾心,他们互赠信物,私定终身,他们……”

    “哎哎哎都干嘛呢?没听见城内今日不准喧哗么?”

    众人熊熊燃烧的八卦之火被无情浇灭,一瞬间醉香楼鬼哭狼嚎,愤怒的眼神直冲那打断他们兴致的不速之客。

    一队士兵站在醉香楼大门口,将士们不明所以,面面相觑。领头的胡震清了清嗓子,强行打破这诡异的沉默:“圣上发令,卫将军今日回京,永宁城需上下整顿不可喧哗,切莫扰了将军清静,听到了吗?”

    胡震抬脚欲走,转身时忽而瞄到卫语卿剑鞘上的刻字和配饰,心中大惊,立刻几个大跨步走上前行了个标准的军礼,激动道:“将军!”

    那大嗓门儿把整座酒楼的嘈杂都盖下去了。

    醉香楼内瞬间鸦雀无声,连琴声也很识时务地乖乖停下,所有人的视线都投向了大厅正中央那桌嘴里叼着红烧鸡翅的客人。

    只见这位传奇女将军一袭宝蓝色劲装,高高地束着长发,身姿挺拔,面容清秀。若不是那双墨晶般透亮的杏眼出卖了她的女儿家身份,乍一看还以为是个俊小伙儿,周身散发着清晨竹笋冒尖儿的鲜活气息。

    可是将军的面容此刻绷得极紧,好像不是很鲜活的样子……

    说书人的激情一去不复返,悄悄躲在桌子后面瑟瑟发抖。

    死到临头,死到临头了……

    “永宁城守卫森严,敢问将军是如何进城的?怎不通知在下,好去迎接您?皇上可是早早就在宫中为您准备了筵席为将军接风洗尘啊!”

    卫语卿绝望地想,穿男装都能被人认出来,真是造孽。回京第一天就让她想找个地儿把自己埋了。

    本来她只想回京述完职便走,不想声张,江风潜这家伙,非得搞得人尽皆知,根本就是故意的,肯定有阴谋!

    卫语卿缓缓抬头,面上古井无波,心中苦水泛滥。

    她拍了拍胡震的肩膀,好心提醒道:“不可喧哗。”她僵硬起身,想了想还是很拙劣地试图转移话题,“城东偏门的城墙破了个洞,该修缮了。”

    胡震不明所以——永宁城守卫森严,城墙何时破了个洞,他怎么不知道?

    卫语卿拿起佩剑转身离开,楚牧白谢渊对着将领行了礼,便也跟着出去了。

    将军怎连挖狗洞这事儿也往外说,哎!早知如此,他俩就不跟着凑这个热闹了。

    醉香楼众人逐渐开始窃窃私语。

    “如此如此郎情妾意……”

    “如此如此私定终身……”

    “如此如此劳燕分飞……”

    你们就记得这句了是吧?

    她干嘛要回来,边关不是挺好的吗?卫语卿无语凝噎。

    还是北疆好,天高地阔,方圆百里了无人烟,入了夜,一派静谧安详,连狗都不叫。

    除了打仗的时候。

    假装听不见身后的议论,三人怀揣着诡异的沉默往将军府方向走去,背影都透露着一丝凄凉。

    大厅里又恢复了热闹,只是那说书人怎么也不肯再说了,被宾客们好一顿调笑。

    角落里店小二委屈地小声嘀咕:“将军还没结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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