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City of stars (1)
“这是……灵安?长得真可爱!”
“不不不。这是老三, 魏灵诉。”父亲的手搭上魏灵诉的肩膀,“喊何叔叔。”
魏灵诉将人打量一遍,得体地问了好, 趁着父亲和来人寒暄, 瞥开他的控制, 沉默着地朝室外走去。
今天正月十五,学校里难得放半天假,魏灵诉正在打算不回家,可以独处一个下午, 谁知父亲的秘书已经在教室外等候, 一下课他就被抓来了济慈儿童福利院,参加公司的慈善基金成立发布会。
路上, 秘书再三暗示,公司正在走上坡路,需要这样的“正能量”新闻,他可以和福利院的小朋友适当互动一下, 最好能一起合影, 不仅有益于公司名声, 也算是留个纪念。
纪念?
魏灵诉环视一周, 大厅里家具破旧,灯光昏暗, 潮湿的木楼梯上挂着廉价的彩灯, 父亲却穿着干净整齐的西装, 端着鸡尾酒站在大厅正中央,简直格格不入。
这能留下什么纪念?
大门吱呀一声打开,穿着深黑色绒面礼服的小少爷走出破败的客厅,裹了一身风雪。
大雪鹅毛般散落, 福利院几个小孩子单薄地站在雪地里,瞥他一眼就立即转开视线,继续望着铁制院门,好像在等什么人。
“你们不冷么?”
魏灵诉缩着手朝他们走,还没走近,其中一个小孩猛地站出来,伸出胳膊将剩下人护在身后,警惕地瞪着他。
魏灵诉停下脚步。他不明白这敌意从何而来。
那群小孩的衣服明显不合身,也根本不成套,冲在最前面那个,大冬天还穿着单鞋。
而他们对面的魏灵诉穿着缎面领口的丝绒西装,套着貂领羊绒大衣,毛领上绒绒落了一层雪,精致可爱地像橱窗里撒着糖霜的糕点。
他们隔着风雪和魏灵诉相望,好像中间有道看不见的鸿沟。
“叮铃!”
清脆的铃声一秒打破小孩子之间的对峙,一辆自行车停在大门口,两个车把上挂满了热气腾腾的奶茶。
福利院的小孩们顿时炸了锅,拍着手将来人围了个水泄不通,胡乱喊着“迎灯哥哥”、“给我,给我!”
“别挤别挤,都有都有!”
被大家喊哥的人穿着白毛衣棕色羊角扣大衣,正暖和笑着,把手里的奶茶分给众人。
领到奶茶的小孩高兴的又蹦又跳,连院子里的雪花都带着快乐的旋。
快分完时,带奶茶来的人蓦然抬头,隔着人群和魏灵诉对视。
他愣了不到半秒,便立即反应过来,停下车子上前:“你应该就是魏灵诉吧?我叫千忆,千千万万个回忆的千忆。”
千忆将手里最后一杯奶茶递过来:“这是你的。”
他长得很亲切,卷发笑眼,和院子里满地乱跑的小孩比起来,看着像个稳重温暖的大哥哥。
但也只是看着像。他脸上笑着,眼睛里却毫无笑意。
“怎么,你不要么?”千忆将手里的奶茶稍微扬起。
奶茶半倾,透明杯身里珍珠若隐若现,是最普遍最便宜的连锁奶茶,他妈妈总是说糖精多,植脂末多,一概不让魏灵诉碰。
魏灵诉扫视一周,院子里抱着奶茶的小孩个个喜笑颜开,好像在喝什么很了不得的东西。
他有些迟疑,但还是抬起手指触到奶茶:“谢谢。”
正在此时,一个雪球猛然在他脚下炸开。刚才和魏灵诉对峙的小孩站在千忆后方,手里举着雪球,正充满威胁地瞪着他。
魏灵诉迅速沉下脸,指尖就势轻推,奶茶啪一声摔裂在雪地里,温热的液体缓缓流出。
他还想居高临下地说句“我才不稀罕”,谁知奶茶摔了之后,周围霎时安静,院子里所有小孩都盯着那杯奶茶,又缓缓抬眼,盯紧魏灵诉。
那些目光刺得他心里一冷,魏灵诉强绷着没吭声。
千忆轻叹一声,蹲下来收拾摔裂的奶茶,院子里的时间仿佛恢复流动,魏灵诉趁机小退一步,猛然转身,跑离了一地狼藉的院子。
他刚跑进屋子,回身阖上大门,还没顺过气,肩膀忽然被人用力攥住,一抬头,父亲威慑地看了他一眼,示意他不要乱动。
他被带到偏僻的楼道处。
“怎么弄的?”父亲指着他的裤脚问。
魏灵诉低头看了一眼,裤脚一串炸开的泥花,应该是奶茶摔碎时不小心喷上去的。
“我不是说过要保持形象么?待会还要拍照不知道么?”父亲绷着脸训斥,额上青筋横凸,“这么大点事,你都做不好?”
魏灵诉沉默着听。
他家里向来没有赞扬声。考第一是应该,拿奖是合理,多说一句就是不虚心,而哪方面有一分一毫的差错,马上就是狂风暴雨。
外面还需要社交,父亲骂了他几句,严厉道:“发布会二十分钟后开始,到时候干干净净来见我。”
魏灵诉盯着裤脚的污渍。
最快的方法当然是买,但这里是市郊,离市中心至少一小时的距离,肯定来不及。
他常去的干洗店应该还有一两套没取,现在往返……魏灵诉焦虑地瞥了眼表,谁知余光掠过墙角,发现拐角处站了个人。
见被他发现,千忆朝后瞥了一眼,一人从他身后垂头丧气地走出,正是刚才拿雪球砸他的清明。
清明有些不服气地看着地面。
“清明。”千忆问,“我刚怎么说的?”
魏灵诉发现,千忆的声线很好听。男生在这个年纪声音多数是脆而尖的,但他却又沉又厚重,还杂着好听的金属质感。
清明冲他不情不愿鞠了一躬,提高声音:“对不起!你虽然看着很讨厌,我也不该用雪球砸你!”
魏灵诉冷眼瞧他,没发话。
“对不起。”另一个人从千忆背后站出来,追上来道歉,“是清明做的不对,你别生气。”
这个人发色偏浅,笑起来软绵绵的,他介绍自己叫立夏。清明道完歉就跑了,这个立夏倒是站在他身边,陪他烦恼起奶茶渍的事:“怎么办啊,千忆哥哥。”
千忆瞥了眼污渍:“你有别的办法么?”
魏灵诉摇了摇头。
千忆叹了口气:“那你跟我来。”
千忆带他到二楼一个房间,安排他在椅子上坐下,转身就出去了。
不知道他有什么打算,魏灵诉有些心急地朝外张望。
“你放心。”一起来的立夏安慰他,“迎灯哥哥很靠谱的,他既然答应,就一定会做到的。”
“迎灯哥哥?”魏灵诉记得,他介绍自己叫千忆。
“这是他的小名。”立夏暖乎乎笑了,“我们的名字是按入院那天的节气起的,我是立夏来的,清明是清明来的,迎灯哥哥是正月十五来的。”
门吱呀一声推开,立夏的话戛然而止,换上人畜无害的笑脸。
千忆狐疑扫视他们一眼,缓缓阖上门进来:“我们这里没有专门洗羊绒的东西,先凑合下吧。”
魏灵诉惊讶地看着他手里的肥皂盒:“……这件西裤只能干洗的。”
千忆:“现在只有这些,你洗不洗。”
眼下魏灵诉也没有别的办法,他纠结片刻,还是点了点头。
千忆在他身边蹲下,用牙刷尖蘸取稀释肥皂水,裤边的奶茶渍被一个一个点掉,只剩下几片不明显的水渍。
魏灵诉还在忧心水渍,千忆又拿来吹风,调至冷风档,还细心地垫了张手帕以免把含羊绒的布料吹坏。
立夏似乎很喜欢千忆,一直在找没营养的话和千忆聊天,室内吹风机呼啸着,把立夏的话搅碎了,只剩下一句又一句的迎灯哥哥,而千忆低着头,只冷淡地应着。
立夏喊千忆“哥”。
这称呼让魏灵诉熟悉又陌生。
在家里,他也是有两个哥哥的。
他们是重组家庭,魏灵诉和妈妈搬进来时,家里已经有了两个哥哥。兄弟三个日程都满,一年到头都难得说上几句话,不过,只要相聚,兄弟三个就会被大人们拉在一起比身高、比成绩、比奖项,一再比较下来,兄弟三人的氛围也逐渐变得微妙。
魏灵诉试着想象他的哥哥像千忆这样蹲在他脚边,帮他处理裤脚污渍——他自嘲地笑了笑,这根本不可能。而在几分钟之前,他还摔了“迎灯哥哥”递过来的奶茶。
“……迎灯?”
千忆抬起头,眉尖微蹙,像在不满这个唐突的称呼。
“对不起。”魏灵诉低头玩着自己的指尖,声音小到低哼,“刚才,我不该冲着奶茶撒气。”
千忆脸上有一丝讶异,好像没料到他会道歉一样。
魏灵诉彻底服软,温顺地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细碎地抖动着:“对不起。刚才真的很对不起。”
立夏插言:“……那是迎灯哥哥五点起床,送一上午牛奶才换来的。”
魏灵诉蓦然望向千忆。
“好了。”千忆打断立夏的话头,“你看看,应该看不出什么了。”他拿开手帕,裤脚变得整洁干净,魏灵诉望着他,似是想说什么,却只轻轻吭了一声。
千忆被他可爱到,笑着摸了摸他的头,魏灵诉却像是没经历过这种举动,吓得脖子一缩,发现是温暖的抚摸之后,警惕的肩膀才渐渐放松,活像刚捉回家的小猫,头一次接受人类的轻抚。
魏灵诉望着他也笑了,这次千忆的眼睛里有笑意。
发布会上,父亲还真的抓来了几个福利院的小孩一起合照。
台下密密麻麻全是媒体,魏灵诉和父亲一起扶着基金会的牌子,福利院的小孩扶着牌子的另一端。
千忆得体而冷漠地笑着,沉默着站在最右边。
合照一结束,千忆就下了台,魏灵诉不自觉地看过去。
只见千忆刚一转身,那层笑容面具一样,骤然被他摘了下来。
活动结束后,魏灵诉的生活再度回归平静。周一至周五努力学习,周六日的时间被各类补习塞得满满当当。
千忆、济慈福利院和那群小孩,像没入湖面的石子,在他的生活里沉得不留痕迹,对千忆的那点好奇也被抛诸脑后。
冬天刚结束的时候,魏灵诉在国外拿了钢琴比赛金奖,爸妈忙得回不来,只在电话里说奖他一架新钢琴。
又买钢琴。
他父母集邮一般买了几架钢琴,有几台甚至从来没有弹过,好像只是摆进客厅,全家人的情操就立刻提高一样。
魏灵诉挂掉电话,由父亲的秘书带着去了常去的琴行。
琴行的门掩着,灿焕的光合着乐音一道透出大门。
不是什么名曲,也不是刻板公正的古典乐,和弦简单,曲调却格外哀婉动人,像低诉,像启航,像思考的回音。
他推开门,看清弹琴的人的一刹那,难以置信地愣了愣。
他模糊想起,这人似乎是叫千忆。
千忆坐在窗边的钢琴边,目光透过窗户落在途径的行人上,又像透过他们望着更遥远的远处。
他居然会钢琴,还弹得不错。
听得出没什么特别难的技巧,但胜在感情充沛。
可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正在此时,千亿目光缓缓移动,忽然盯住了魏灵诉。乐曲随之变动,乐音变得娟秀清冷,像高山上穿过石缝的冷泉。
“千忆!”琴声戛然而止,琴房老板数落着上前,“没看到客人来么?”老板说着就转向魏灵诉,“魏小公子,来看琴?抱歉,这是我们新店员,才过来,还没太上道。”
魏灵诉说没什么,琴房老板却帮他泄愤一般,接连骂了千忆好几句。而对方只是站在钢琴前,避开为灵诉的视线,沉默地听着。
“他弹的很好。”魏灵诉听不下去,打断道,“我是听到他的琴声,才被吸引进来的。”
说到这里,千忆蓦然抬头,安静看了他一眼,没有应付的假笑,和合照时的冷漠也不太相同,此刻,魏灵诉在他眼中忽然找到些纯粹干净的孩子气。
“魏小公子好耳力,不过这架还不是最好的。”琴房老板堆着笑,“我们昨天才到了架施坦威,小公子要不试试?”
他指着身后的三角钢琴,那台钢琴被关在圆柱玻璃罩中,精致、华美,烤漆上流转着漂亮的光泽。相形之下,千忆身边的这架活像放了几十年,忽然变得暗淡,失去光泽。
魏灵诉冷淡道:“老板您不用费心,我先自己随便看看。”
“那行,您自便。有什么事叫我,我就在旁边。”
老板极使眼色,正打算退远,魏灵诉忽然叫住了他,指着千忆:“他留下。”
店里其他人退远了,只剩下魏灵诉和千忆。
魏灵诉在琴凳上坐下,而千忆拘谨地站在一侧。
纯黑的琴盖上映出两个人的影子。
魏灵诉心不在焉地按下一个键:“你刚弹的是什么曲子?”
千忆答:“不是什么有名的曲子。”
两人听着都心事重重,而且谁也没有触及之前那个冬天的回忆。
“我觉得挺好听的,你再弹一遍吧。”魏灵诉没起身,只在琴凳上让出些位置。
千忆看着他让出来的位置,有些犹豫。
“你弹吧,就当试琴。”
千忆停顿片刻,终于端正坐下。他长得快,少年的年纪已经出落出成年人的修长、利落的轮廓,琴行最普通的白衬衣在他身上都显得格外干净。
他将手指放上琴键,目光自然落在窗外的街道上,乐曲流淌,魏灵诉飞快瞥他一眼,这显然不是刚刚的曲子。
这首曲子是欢乐而圆满的三拍子旋律,正在此时,一位明黄裙子的少女,踩着轻巧的高跟经过窗前,途径他俩时,压着音符转了个圈。
魏灵诉疑惑地瞥他一眼。
乐曲变得童稚甜美,孩童拉着气球蹦跳着走进车站,仰着头望着一位老学究。老学究裹着风衣坐着,专心阅读新闻,而甜美的旋律也随之变动,转为规整的低音和严肃的四四拍。
“你是……即兴的?”魏灵诉猜想道。
千忆没回答,他的旋律忽然节奏跳跃,诙谐幽默,有种莫名的讽刺感,魏灵诉压低声音猜:“琴房老板?”
千忆抿着笑,把每个音弹得激烈又干脆,是拿雪球砸过他的清明。
柔和又清新,是陪他烦恼的立夏。
他又换了好几个人,魏灵诉几乎都在几小节内猜出来。弹奏中,千忆的神色终于缓和下来:“这就是我的曲子。”
“没有谱子,没有章法,只是……看人。看来来往往的人,看千千万万个人,我试着用琴声去描绘我遇到的每一个人——”
琴音忽然顿了顿,修长干净的手指沿着琴键滑低,几个低诉般的和弦后,清脆坚韧的乐音加入。
这是他推门那一刹那听到的曲子,不过比当时的曲子更加温和,让人想起雪夜中,淡青的、细小的花瓣重叠绽放,露出飘着暗香的花蕊。
他听过很多人弹琴,钢琴老师的琴声规整刻板,比赛对手的琴声强健而有攻击性,而大哥的琴声华美精致,却冷在天边上。
他听过的琴音中,没有一个人的琴声像千忆这样,其间饱含着丰富的感情,连弹琴的千忆都被琴声笼上一层淡淡的光芒。
透过温和流淌的曲子,他像在端详另一个自己。
魏灵诉的声音有些发紧:“这曲子,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