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第一百一十四章
金林最喜欢金宸喊他哥哥, 不过,也仅限于小时候。
在发大水之前,两人轮流坐着卖年糕的活计。
家里穷, 买不起驴子, 于是他哥磨米粉, 上蒸笼, 再锤打成型, 都是金林一个人的活儿。
他么,就负责把热腾腾的年糕放进担子里,挑出去卖。
要往小孩多的地方走,这样年糕卖得快,只要一点点白糖,就能抢个精光。
最后一个小孩冲过来, 要问他买年糕,金宸笑起来,撒了第一个谎, 道,年糕已经卖完了。
其实还有最后一块, 但他打算留给干力气活的金林, 便挑着担子往家里走。他本身有些驼背,这下挑着卖光后轻松不少的担子,脊背都能挺起来了。
金林见他回来,惊讶地问,怎么还有一块。
他就谎称, 没人买了,拿回来自己吃。
金林笑呵呵地信了,把年糕切了, 大的给弟弟,小的给自己。
他假装生气,说自己路上吃过了。
金林信了。
这样的日子,在发大水后,一去不回。
他本就是走街串巷的挑担人,对各种路途熟得很,也揪心街里邻居的安慰,便和仙师一起去救人。
众人被冲进隧道,都在惶恐怎么才能离开时,他和金林窝在角落里,用拳头抵着腹部,已经一天没有进食了。
金林紧张兮兮地问他,肚子怎么了,那模样就像一只大笨狗。
他谎称自己没什么事,就是肚子疼。
金林信了。
终于有了安定的地方,仙师分发的食物不多,草草吃了两口就没了。他前胸贴后背,头脑眩晕,眼前一阵阵发紫。
便踉跄站起身,要往外面走。
金林在后面担心地喊他,问他是不是肚子又疼了,要不要哥在旁边陪你。
他要不是饿极了,恐怕都要笑出声。
大家都不是小孩子了,哪还有手拉手上厕所的习惯。
他说对,他肚子疼,想上厕所,你别过来。
金林信了,缩在里屋。
在进红雾之前,有个面熟的老乡问他去哪儿,他没心思再应付别人,随口说他去找点东西。
他不敢进酒楼,就在外边摸索,翻进他家厨房后院,在垃圾里找正常的东西。
找到些鸡蛋和还算干净的半个馒头,总算能松口气。
刚想囫囵吞枣,突然想起,他哥也还饿着,要是自己一下嘴,说不定会控制不住自己,把食物全吃掉,这样金林就没东西吃了。
于是他把食物揣在自己怀里,闷头往回赶。
如果,之后他想。
如果他把食物吃了,在那里多停留一段时间,他是不是就不会遇到那个魔修。
……是不是就不会遭此大祸,惶恐不可终日……
他恨啊。
被人救回来的时候,他心里觉得,手臂还在痛,哪哪都在痛,他头痛,心痛,至于快死了。
那把烈火从他手指尖烧了起来,灼烧他的眼珠。
最后金林趴在他身上,老大的爷们了,哭的涕泪横流,满脸通红,一度窒息,被众人七手八脚挪开。
他突然想,他死了,从小跟他相依为命的哥哥……
还能活吗?
能的,他可以的。
他勉强支撑起来,对他哥说,你看我好好的。
变成残疾的这段时间,他一直在忍。
忍不住就,发疯似的往外走,要在红雾里大口大口吸气,才勉强缓解一星半点痛楚。
他又遇到了一个魔修。
那魔修没有吃他,只是叹口气说,这里的人都没有选择。
就算是吃了你手臂的人,说不定现在痛苦的已经自裁了。
曾经他不明白这句话什么意思,后来他总算明白了。
魔修给了他一个功法。
如果修炼成功,他就能活下去,并且离开这里。
如获救命稻草,他把功法藏在内衣里,终日修炼,金林看他终于不出门了,大喜,除了干活和睡觉,一直围在他身边。
就算看不明白弟弟在做什么,也懂事的不去打扰他。
他总说,他是个粗人嘛,只会力气活,不如识字的弟弟懂得多。
金宸是个天才,不过两天,他功法入门了。
也才发现,只有他能离开,他成为魔修后,庇护不了他哥哥。
红雾侵蚀,会侵蚀道修的修为,凡人的肉体,没有人能躲得过去。
这座城纵容他们,也排斥他们。
魔修就算不想异变,也将会被功法控制着,一步一步走入迷雾中,成为失去方向的人。
“现在,我也是迷雾的一份子了。”
“我能离开它,也再离不开它了。”
屋内,一片狼藉。
金林的胸膛破开一个巨大的口子,雪白阴森的肋骨外露,就像他咧开的牙齿一样,露出了鲜红的牙龈。
金宸满嘴满脸,都是血。
他身上的魔气环绕,在程陨之等人推开门的一刹那,重重爆发开来!
地动山摇,飞沙走石,这座脆弱的棚屋被炸裂,一个满手鲜血的魔修坐在最中心,怀里抱着他相依为命的、失去了呼吸的哥哥。
没有人说得出话来。
程陨之撑开灵力,为身后众人抵挡冲击,但一时不察,还是被飞舞的木屑划伤手臂。
俞子帧不在,他得撑住,这就是他为什么不去做工,留守棚屋的意义。
他咬着牙,高声道:“金宸!金林还在你身上!”
一刹那,飞沙走石停止了,就像时间静止了一般。
魔修嘴角还在往下滴血,他愣怔地低头,看见沉睡的哥哥。
他刚才要做什么?
对了,他饿了,出去找食物,要给他哥吃,但是他哥不肯吃,推来推去,食物最后掉在了地上。
这事时常发生。
好像他们有了闲钱做新衣服,推来推去,结果新衣服掉在水里。
又或者,家里晒了腊肉,割下来那么一小条,放在碟子里,推给你,推给我,最后掉在地上,被老鼠啃了。
魔修怔怔地笑起来,眼泪从他脸上滴落,胸膛抽动。
他陷入了自己构建的幻境里,抱进金林的尸身,按着他哥的脑袋,给程陨之磕个头。
轻轻磕一下,他哥的。
啪啪,重重两下,他的。
魔修大叫道:“仙师,不要管我,不要管我,我马上就能离开了,离开了!”
“哥!!!”
就像陷入了他自己的梦境中,魔修东倒西歪,跌跌撞撞,从破烂的棚屋中离开了。
俞子帧回来,震惊地问他这是怎么回事。
程陨之哽咽道,是他看管不好,是他的错。
“师哥……”他神情恍惚,差点就要站不稳了。俞子帧带着他走过那么多宗门,那么多地儿,也没忘记,他的小程不过堪堪成年。
小师弟蹲在地上,缩成一团。
众人东倒西歪,入夜时,无人沉睡。
当夜,有人看见金宸的头颅被挂出来,悬在城主府的钉旗上。
那头颅脸上,郁郁而终,大仇不得报。
竟是想冲进城主府,杀了编写这个功法的迷雾老祖,要他血偿。
他失败了。
他在敌人的戮刀下,自裁了。
或许是他冲进城主府的事迹惊动了迷雾老祖,很快,城主府发出布告,广告全城人。
若有想离开迷雾城而不修炼功法的人,只要能在他手底活过三招,就将能打开结界的迷雾石送给他。
全城沸腾。
夜里,程陨之还没睡着。
他们被邀请去了另外人的棚屋,大约是看他们人多,想凑合过个日子,不在乎活多久了。
队伍里多了新面孔,但没人高兴的起来。
房子被稻草铺满地面,凌乱无章,没人顾得上理这玩意儿。众人七零八落地躺着,将沉重的脑袋搁到稻草堆上。
他们干了一天的活,一躺下就能入睡,着实累得慌。
或许是气氛过于凝重,俞子帧掐了静音的法诀,轻声道:“之之?”
程陨之还在想结界的事,哪怕金宸的脸还在他眼前浮现。
他整个人都在抖,心里已经不害怕、不慌张了,可手指抽动,紧紧地握在一起,掐的自己手背生疼。
身后传来师哥的话,程陨之悄悄转过去,看见俞子帧冷凝的面庞。
师哥说:“不是你的错。”
他的小师弟摇摇头,如果他能发觉金宸身上微弱的魔力波动,也许就能提前解决……
提前……
这还能怎么提前呢,入魔是不可逆的过程。
他强迫自己不要再去想这件事,身后还有一大片人需要他们领着往前走。
程陨之叹口气,将自己湿漉漉的长发捋到后面去,那是被冷汗打湿的鬓发。他随手施了清洁咒,把自己弄得干爽些。
不想师哥继续担心,他艰难地笑起来,但俞子帧能清晰地看见,他的眼睛没有弯曲的弧度。
之之还在恐惧。
俞子帧回转,仰躺在地上,硬邦邦的地板,硬邦邦的肌肉,没有松懈的时候,只有睡着了,才有那么点放松时刻。
少年时他还能多说点话安慰小师弟,长大了,反而脑子里什么都没有。
最后也就来句:“别想那么多,快睡。”
程陨之道:“师哥,你会去挑战迷雾老祖的吧。”
俞子帧的眼神骤然转来,落在他身上。
师哥直起身,蹙着眉头,不客气地说:“你不许去。”
程陨之笑着呛他:“你都能去,我为什么不能去?”
“因为……”俞子帧气势沉沉,但他不敢说出那个后果。迷雾老祖起码到了化神甚至更高的修为,像他们这种低末流的修士,能在他手下走过一遭,已然了不得。
现下,要求三个回合……无异于求死。
他说不出口,就撇过头,冷硬地说:“之之,听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