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游子归乡
一座名为景庭的小镇内,几条直通各家各户的泥泞小路交错分布,名为余陡的中年邋遢汉子看着家家户户升起的袅袅炊烟,心瞬间沉了下来,他的脸上尽是复杂之色。
隋安左顾右盼,发现余陡的家乡竟是那般普通,就是这样一座小镇,出了一个十境修为的读书人。
二人走到名为“余氏祠堂”的一座破落屋子前,里面恰好在进行祭祖典礼,一众余氏子弟匍匐跪拜,大堂居中位置,放满了顺序有秩的灵牌。
发现外人闯入,一个拄着拐杖的白发老者凝视二人,眼神犀利,应该就是这里辈分最高人,或者说,除了余陡之外的辈分最高人。
老者面朝少年和隋安缓缓开口道:“非我余氏子弟,莫要擅入此处,还不速速退去。”
隋安看向邋遢汉子,邋遢汉子摇头,总不能说自己是他们的祖宗,谁会相信啊。
原本匍匐跪拜的一众青壮余氏子弟起身后齐齐地转身,看向少年的邋遢汉子,一时间气氛变得有些剑拔弩张。
无奈二人只能快步离开,吃瘪的余陡似乎仍旧不甘心。
隋安拉着他跑远一点,毕竟,人家那么多人可不是开玩笑的,余陡点头,二人在一处巷角谋划起来。
邋遢汉子打算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偷溜进那座祠堂,然后看看族谱,看看能不能找到和自己关系近一点的,多多帮衬几下。
隋安心中有疑,便问起了余陡。
“余陡,你以前没做过这种阴蔽后辈的事?”
邋遢汉子摇了头,毕竟以前的他,只是为了大道修行,哪还有空余雅兴去福荫同氏后辈的事情。
隋安打量了余陡一番,似乎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只见少年将脸凑到汉子耳前神秘兮兮说道。
“你娶过媳妇了?”
余陡再度摇头,给隋安解释了起来——当年,他自己家中排老三,他还有两个哥哥,那个时候,家里穷,大哥和二哥本来也喜欢读书,可家中太多张嘴了,三兄弟一番抉择下,两位哥哥选择成全自己的弟弟,后来余陡读出一个“十境”修为的事情,只不过,余陡并没有过多帮衬家中,现在修为被徐姓读书人锁住之后,倒是越来越像个人,不再只是为了大道修行。
如今两位哥哥不在世了,如今越来越像个“人”的余陡心中那份对于大哥和二哥的愧疚比以前强烈,于是便想找个机会补偿,但现在不知道二人后辈是谁。
闲来无事,二人一直等着也觉着无聊,余陡想起可以回到以前的祖宅看看。
刚走出巷角的余陡觉得不对劲,一步三回望,直至走到泥泞小路后才记起,巷角最后一间宅子不就是自家那间祖宅嘛。
于是二人又走回去,邋遢汉子对着少年问道:“你不笑我回家的路都差点忘记了?”
隋安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低着头说道。
“你还好,你只是差点,我是什么都不记得。”
闻言的余陡沉默许久,二人最终止步某间巷屋前,里边有棵老柳,是邋遢汉子汉子儿时种下的,如今已经比祖宅高上约莫几十丈。
余陡看着老柳,眼含泪光,鼻腔之中的液体已经积存满货,他连忙收敛心神后迅速抹去眼角泪光,恰时老柳被风吹拂,似乎是在欢迎这个离家近乎四百年的游子归来。
这间祖宅已是破落,很久没有余氏子弟入住,也没有翻修,可见后辈的日子其实好不到哪里去。
汉子以术法解开锁着门的生锈铁锁,和少年推门而入,印入眼帘的是杂草丛生,青苔上墙。
一共有三间小屋,主卧是汉子爹娘以前住的地方,而大哥和二哥为了给自己留出看书写字的空间,便一同住在同一间侧卧。
门外有脚步声,隋安立刻把门关上,好在路过之人并没有发现有什么不对劲。
汉子忽然想到什么,急忙跑到老柳树下边,蹲下刨地,不用术法,生怕毁坏某物。
隋安也帮他一起刨地,约莫挖了四五尺后,两个大小相同黑罐子出现在眼前,汉子急忙抱起。
其中一个,是自己当年埋下的,而至于另外一个,他不知道是谁埋的。
隋安好奇里边是什么物件,汉子打开其中一个。
是几本泛黄陈旧的书,是他当初自己留下的,这些书已经读完,因为外观品相不好,卖出去也值不了几个钱,当初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便埋在这里,想着后来有一日可以给后辈用得上。
汉子拿起书翻着一页又一页的,即便以神通收敛心神,当翻开第一页后却是再也收敛不住了,只见他眼眶红润,鼻涕和泪水齐出,像极了一个远嫁临行的姑娘。
隋安还是第一次见到余陡这个模样,便没有打扰,其实他还挺羡慕余陡这样的,余陡至少还有,后辈子孙存在于世的人,算得上亲人,还有牵挂,而自己,可算什么都没有的。
少年退到满是杂草的墙角,半蹲着仰头坐下,思考着将来某些事情。
一旁的汉子打开第二个罐子,上面是一封家书,还有破了洞的拨浪鼓,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杂碎银钱。
汉子打开家书,上面的笔迹歪歪扭扭,后半部分的字和前半部分的字一样,余陡知道这是自己那个大哥和二哥一起写的字,里边的字迹十分地不连贯,一看就知道是东问西问写出来的家书。
汉子一字不落地看着,上面写着的内容不过寥寥百字出头——小弟啊,在外面过的不顺便回来,没什么好丢人的,回来住便是,现在啊,咱家换了位置,在最东边那个桃符街那里,有机会便回来看看,当然,如果感觉还想出去闯闯,罐子里还有些银钱,一并拿去,还有,爹娘很是想你啊,如果看到这封信,便去祠堂给他们烧几根香,报报平安。
邋遢汉子折叠起书信,将一切东西放回陶罐中,随后将两个陶罐放回原处,用土填埋。
隋安起身,帮着余陡填埋。
填埋过程中,隋安问道:“今晚什么时候动手?”
余陡摇头,表示不用,他打算直接去往小镇东边的桃符街。
隋安也没有过多追问,于是便打算到处转转,毕竟这是余陡的家事,自己一个外人掺合进来算个什么事情。
一条由青石板铺成的街道上,一个中年汉子与一个过路人询问,这里是否有姓余的子弟,对方摇头,表示自己也不清楚。
于是邋遢汉子只好一家又一家地扣门询问,在走到一间挂着“陈师典当”的屋子中,一个留着八字胡的中年商人接待了余陡。
商人算半个修行人,走的是武夫路子,也算有个二境修为,商人似乎也是看得出邋遢汉子的不凡,一开口便是些礼敬话。
在听到邋遢汉子想要找住在这里的余氏子弟,当铺老板想了老半天,终于是想起来,这里确实是有两房余氏子弟,只不过因为家道中落,后来给人当了奴仆。
在听到当铺老板的回答之后,名为余陡的中年邋遢汉子攥紧拳头,心中既有愧疚,又有身为长辈的恨铁不成钢。
当铺老板摩挲双掌,似乎是还有话讲。
余陡平息心湖,让当铺老板继续说这两房余氏子弟的发展历程。
老板是个喜好谈话的闲人,自然毫无避讳地讲起来,可他不知道要眼前之人可算得上那两房余氏子弟的老祖宗。
日轮居中时,中年汉子徐步走出,当铺老板出门相送,看着邋遢男人远去背影,留着八字胡的当铺老板喃喃自语道。
“真是个怪人,不过倒是有趣,若是以后在此地安居了,说不准还可以多一个说话的伴。”
说完这句话后,老板便回到当铺中,坐在一张发出嘎吱怪响的老木椅上睡着了。
汉子走到桃符街尾,那里有一家算得上华贵的府邸,里边不时传出戏曲声响,随着汉子扣门。
片刻之后,大门徐徐打开,是一个只有邋遢汉子半个身子高的小女孩,小女孩身着粗糙至极的青色布服,袖口极长,一看便知道是别人穿剩下的。
小女孩抬起头,嘴角有一处淤青,用着极为稚嫩的的声音询问道。
“您……您是哪位,我得去……得去禀报我家老爷才能让你进来。”
余陡心生怜悯,蹲下身子,将手放到小姑娘头顶。
“小姑娘,你是不是姓余?”
汉子头一次柔声问道,小姑娘不知为何眼眶红润,兴许是将对方当作坏人,因为世上坏人太多,家中那位脾气很差的老爷和几个小姐公子便是坏人。
汉子使用术法,让小姑娘没有哭出声音,那份隔代亲流的情感淌在血缘,让这个余氏子弟的“老祖宗”怒火中烧。
汉子起身而入,小姑娘连忙拉住他,生怕对方闯入后自家老爷会打骂自己。
汉子拉着小姑娘快步走入,一声叫骂声回荡在前院,汉子大声怒喝。
“滚出来!”
声音如同炸雷,让一旁的小姑娘都哭了起来,兴许感觉自己今晚又得挨不少的打。
在一众奴仆的簇拥中,一个白发老者在别人的搀扶下走出,他的脸上带着暴怒,他原本在屋内听曲,却让那邋遢汉子给喊出,二人怒目相视。
“就你是那个鹤仙长是吧?”
老人平复心情,操着一口地方口音的话讲道。
“来求符的是吧?你跪下来求我,然后再把那个银钱双手奉上。”
这时,几个趾高气扬的纨绔子弟从四周走出,他们穿着华贵,而且都有三境道门修为,虽说是散修,但在这种地方足够当土皇帝了。
老者是一名主修道法的四境散修,早年在这一带称霸,兴许是知道自己破五境无望,便行至此处,扎根于此,做起撰写符箓和求平安的法事。
最早时候,那两房扎根在此的余氏子弟生活安康,算不得大富大贵,但家底也算殷实,自从老者来到此地后,利用术法便靠着巧取豪夺别家子弟的地产,最开始,那两房余氏子弟没有被波及。
但后来,有个余氏子弟看不下去,便打算去外边请山上仙人,来将其赶走,不料此事给对方知道了,不仅是出去的余氏子弟没了声信,那两房余氏子弟好都被老者不知是用手段坑骗,都陷入一场大病之中,老者乘机逼迫他们,最终这条街上的余氏子弟全都做了奴仆,无一幸免。
邋遢汉子脸色阴沉,白发老者见其迟迟不肯下跪,便呼喊下人将其轰出去。
忽然,准备动手的奴仆身体僵硬,脸上露出惊恐神色,不仅他们,府邸之内,除了那个邋遢汉子,所有人都动弹不得。
邋遢汉子径直走向白发老者,一手拖拽着对方的脑袋,一步再一步拖出了府邸,似乎是不想让那个小女孩看到接下来的血腥画面,老者眼睛瞪大,那双大眼疯狂扭动,即便他拼命挣扎,似乎也无法动弹分毫。
汉子大喊一声。
“狗娘生的,你们也给我出来!”
那些穿着华贵服饰的老者子孙,手脚不受控制地走出府邸,他们一个个脸色惊恐,接下来,他们将会看到,极为血腥的一幕。
平日里脾气极为好的邋遢汉子,此刻已是暴怒之至,只见他抬手一拳,先是打断老者的肋骨,邋遢汉子抬手间解开束缚老者的术法。
一声嘶吼声响彻整条街,再是一拳,打中老者腹下部位,极为血腥,老者脸色苍白,已然是说不出话来,邋遢汉子的每一拳,皆不致命。
一些被声响吵到的的普通百姓从屋子内走出,其中便包括那个急忙赶来看热闹的当铺老板,那个平日里欺压他们的老道人如今可算是受到应有的报应。
老者一声声痛苦的叫声下,没有任何一个人敢叫好,因为平日里被欺压久了,已经不知道怎么去反抗了。
在人群中,就在留着八字胡的中年男人拍手叫好开始后,一众普通百姓心中那份枷锁被打开,那些平日里的压抑于心底的怒火在此刻倾泻而出。
邋遢汉子将叫喊的白发老者打断手脚后丢到一旁,随即走到他的子孙身前,一个接一个的点住他们的眉心,瞬时间,多少年修来的境界跌入谷地,但与此同时,他们身上的束缚被解开。
汉子大声喊道。
“我现在将他们的修为全废了,现在有仇的就去报仇,有怨的就去泄怨!”
在百姓堆积而成的浪潮之下,那名白发老者绝望地看着,却无法,原本他还想用手段以魂魄出窍,但他发现,那汉子的境界竟然高如山峰,在魂魄出窍瞬间便会被碾碎彻底,甚至于没法有下一世。
汉子走到白发身前,扭着他的脑袋,似乎仍旧怒火中烧,白发知道求饶没用,想问出死前最后一个问题。
“你究竟是谁?”
汉子看了看那座华贵府邸,转头对老者说道。
“老子他妈是余家的老祖宗!”
在汉子说完这句话的时候,老者绝望闭上双眼,气息全无。
晚上,名为桃符街的街道上铺满长长一条谢恩宴,其中不少东西是在那座华贵府邸搜刮出来的,山珍海味,实在是有些暴殄天物。
隔街的几个上了年纪的余氏子弟在听到自家老祖宗除暴为民后连忙赶来。
在长桌拼凑成的街宴中,邋遢汉子位居首座,隋安在其右,那个小女孩在其左,早上那个拄着拐杖的余氏家主站在邋遢汉子身旁,在烛光照耀下他翻看着族谱。
终于,老者停止了翻族谱的动作,老者用手指了指,想到了邋遢汉子告诉他自己的名字——余陡。
拄着拐杖的老人欣喜若狂,这是祖上保佑啊,自家祖上出了神仙,能不高兴吗,这可是十里长街,都得敲锣打鼓的热闹事。
隋安就在一旁沉默不语,看着对桌的小姑娘狼吞虎咽,明显是饿着了,便帮她多夹了几块肉,怕她吃太少,隋安知道饿的滋味,很是不好受。
老人腆着脸,像一个未经世事的小孩,小声道:“老祖宗,您可是那六世祖?”
余陡摇头,表示忘记了,但他仍是记得自家两个哥哥的名字,要求对方将两个哥哥的后裔找出,老者连忙照做。
老者报出七八个名字,在喊出余一的这个名字时,原本在大快朵颐的小姑娘疑惑着脸抬头。
余陡低头对着一旁的小女孩问道:“你叫余一?”
小女孩点头,似乎是因为嘴巴里边的肉还在嚼着的缘故。
“这取名字也太随便了吧?”
听到这话,远处一桌的一对夫妇低下了头,满脸羞愧,毕竟从小就被迫做奴仆的他们,没有怎么读过书。
邋遢汉子捏了捏小女孩的脸,但丝毫没有影响到她吃饭的速度。
“我给你取个名字如何啊?”
小姑娘看向邋遢汉子又看了看隔桌的爹娘,对方点头。
余陡思索一番,之后脑海中翻想着许多古今典故,最终说出给小姑娘新取的名字。
“古曾有人囊萤映雪,便取囊萤二字,以作星虫之火,自强不息之意吧。”
小女孩委屈巴巴地说,她不认识多少字。
一旁拄着拐杖的老人刚想教训一下,毕竟老祖宗取名可是件幸事,即便腹中无墨水,那也要藏着掖着,怎么可以说出来。
可在老人将在开口说话之时,便被邋遢汉子怒视一眼,瞬间就焉了气势,不敢说话。
散宴之时,拄着拐杖的老人和余陡并肩而行。
余陡笑着对他说。
“你这个后辈做事虽然古板,但也算有章法,今日之事,不可多加宣传,也不可记入族谱异事,懂了吗?”
老者悻悻然点头。
余陡继续说道。
“族中很多子弟需要多相互扶持,莫要养成势力眼的家风,也要礼让别姓子弟,你现在是族长,肩上担子挺重,也算辛苦你了。”
拄着拐杖的老人连连摆手道。”
“不辛苦不辛苦。”
老人差点就声泪俱下,毕竟能被老祖宗夸奖,是莫大的荣幸,何况那个老祖宗还是一个神仙。
之后,余陡在余氏祠堂中留下祖训,多是几条劝诫。诸如:
“家中子弟,相互礼敬扶持,莫要有大冲突,要礼待外姓人氏,莫要做那巧取豪夺之辈。”
“族中每年一起出钱,请上一两位私塾先生教书,让每家至少有个余氏子弟可以有书读,哪怕没有大成就,会认识几个字也行。”
在余陡交代完这些之后,隋安打趣他说,若是他的后辈知道自家老祖平日里的模样,是否会感到惊讶。
这让得余陡连忙哄着隋安,求着少年不要说出来,给他留点薄面。
在桃符街那个恶霸道人死后,那座华贵府邸中,邋遢汉子拿走其中一部分银钱去帮衬那些沦为奴仆的余氏子弟,帮着他们置办田产和住屋。
在一天清晨,被邋遢汉子取名余囊萤的小女孩随同余陡和隋安来到那间破落祖宅,推开房门后,汉子在老柳树下挖出那两个陶罐。
余陡将自己年轻时候的那几本书交予小女孩,希望对方真的能好好读书,又将那些那罐带有不少碎银的的陶罐打开,他打算将这些钱交给小女孩的父母,让他们置办一些文墨物品。
“小家伙,要好好读书啊,争取读他个鬼神哭泣。”
抱着泛黄书本的小女孩懵懵懂懂地点头,邋遢汉子将大手放在她的头顶,温柔摩挲着。
隋安则在一旁不曾言语半句,他的眼睛盯着汉子手上的那一顶斗笠,是他在汉子的祖宅中找到的。
原本已是腐臭不堪,汉子不知用了什么手段,接手瞬间便使得其唤如新物。
这一路走来,看过挺多事情,隋安对这个世界的看法,也逐渐全面明朗。
少年的邋遢汉子走出那条巷口,汉子有些不舍地回望。
那里,仿佛有一个妇人,一个中年男人,还有三个稚嫩的孩童都站在了那里,每一个人都在向他招手,恰时老柳鞭风响。
邋遢汉子低头笑着戴上斗笠,双手环抱胸前,和少年一同远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