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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晌,薛太后午睡方醒,支起身子,便听方嬷嬷来报,大长公主来了慈宁宫。
慈宁宫侧殿,萧青鸾手捧甜白釉缠枝宝相花纹莲形茶盏,凝着茶水面上浮沫失神。
茶汤澄澈如琥珀,禁锢着少年齐辂的身影,镜花水月般,也曾仗着权势,强行劈开这琥珀,将之据为己有,所有美好幻影却见风便散。
薛太后穿戴齐整,走进侧殿,正巧瞧见她一滴泪珠滚落茶盏中,响声几不可闻。
“方嬷嬷说你来时欢欢喜喜的,怎的又伤心起来?”薛太后步履沉了沉,面色维持着一派淡然,在她对首落座,“是你叫方嬷嬷别吵我,等久了,别这会子又赖哀家起迟怠慢你。”
“皇嫂说的哪里话,青鸾何时那般心眼窄了?”萧青鸾破涕为笑,别过脸去,拿帕子沾了沾眼角湿意,“我只是想起少不更事的时候,皇嫂莫要笑我。”
到底已年俞四十,便是养尊处优,萧青鸾眼尾边也起了风霜,窄窄鼻翼边两道笑纹清清浅浅,给她明艳的面容戴上一层威严。
薛太后脑中闪过她少时模样,不免叹息,岁月不饶人。
“青鸾,你可曾后悔过?”薛太后摘去镶百宝护甲,轻握她手指,被她指尖凉意惊着。
后悔过吗?似一根长钉穿过心口,将她钉在当场,萧青鸾怔愣半晌,血雾裹挟痛意,蛛丝般自心口绵绵密密蔓延至眼眸。
“后悔也谈不上。”她摇了摇头,双目泛红,“若能重来,能入我眼的,大抵仍旧是他。”
眸中泪意渐深,萧青鸾吸了口气,没能忍回去,反倒呛了满鼻子酸意。
她别过脸,微扬起脖颈,从支开一半的窗棂望出去:“可我们之间一段孽缘,一条人命,这般腐朽下去权当还债了。”
“行了,我那些事不值一提,倒是元福,我瞧着她待季状元颇为不同,皇嫂若有意,不妨亲口问问她。”
茶汤已凉透,萧青鸾抿下一口,凉意将心口旖旎酸楚驱散,神色明傲如常。
“哀家……”薛太后刚开口,便听见殿外一阵不大不小的争执声。
“老臣有要事求见太后,劳烦方嬷嬷速速通禀。”季首辅气儿还没喘匀,便要抬脚跨上白玉阶。
方嬷嬷手臂一横,虚拦着,一贯沉静的眼眸溢出几丝惊诧,季首辅素来沉稳持重,莫非是为了季状元之事前来?
作为薛太后的眼睛耳朵,近日之事多少传了些风声进来,是以,薛太后同大长公主在里面谈论之事,她隐隐有些猜测。
薛太后为着元福公主选驸马之事,掉了不少头发,眼见着元福公主自己把人定下,方嬷嬷可不敢叫季首辅半路杀进去。
急着这样,显然不是急着进来领旨谢恩的,旨意可还没传下去。
方嬷嬷实打实地拦着,季首辅并非蹴鞠高手,左冲右突也没能再上一阶。
两厢胶着,季首辅骤然撕下脸面,抻着脖子红着老脸冲紧闭的殿门喊:“太后娘娘,太后娘娘!”
“进来吧。”大长公主霍然打开殿门,站在门槛里头,双手抱臂,好整以暇打量着季首辅,“原来首辅大人也有这般不稳重的时候。”
“长公主说笑了。”季首辅梗着脖子,一口硬气吊着,气势倒是不虚。
日前,那起子流言,萧青鸾也听过一耳朵,自然知晓季首辅来意,她扯了扯唇角,当下便出了慈宁宫。
金乌西斜,长公主府门前排了一溜儿的马车轿撵,已剩零星几个,倏而便驶出巷口,汇入夕照。
元福公主府中,一人多高的山茶花树下,置着一张美人榻,萧瑶半躺着,怀中窝着一只雪团子,她有一搭没一搭给载雪顺毛,眼睛却是盯着手中医书,一眨不眨。
眼神甚是专注,书上的字全认识,却一个也钻不进脑子里去。
回府路上,碰巧遇到城外踏青归来的国师,她随口问了一嘴。
“国师大人,不知近日可有良辰吉日,宜婚嫁?”
隔着车帷,宋世迦笑意温煦如初夏暖风:“谁要婚嫁?待我替你算算。”
正敛眸默算着,萧瑶甜软的嗓音追至耳畔:“本宫!”
“劳烦国师大人算上一算,本宫要请母后赐懿旨,择日聘驸马!”萧瑶好看的眉眼明艳非常,肉眼可见的情绪飞舞在眉间。
她几乎已经预料到,自己如何收服季昀,让他对睿王倒戈相向,待稳定朝局,她再对季昀弃如敝履,卸磨杀驴,一血前耻,何等美哉!
“公主身为摄政女君,命数贵于常人,吉日须慎之又慎。”宋世迦面上和煦悄然淡去,只余一层皮相,眸底寒意微不可察,“臣已推算过,三月之内,皆不宜。”
简单的一句批言,利箭般刺穿萧瑶脑中所有盘算。
似是察觉到主人的不悦,怀中载雪懵懂翘起脑袋,在她臂弯处蹭了蹭,萧瑶轻轻将它脑袋揉了揉,握着书卷的手却微微收紧。
难不成天意如此,她此前所想,把季昀拉到一条船上的计策,行不通?
心下游移不定,萧瑶不知该不该去趟慈宁宫,跟母后把今日之事重新说道说道。
姑姑去慈宁宫之事,她是知晓的,这会子也没见母后派人来,倒是有些不寻常。
正思量着,半夏已疾步从院外走进来。
“公主,太后娘娘召您即刻入宫。”
果不其然,母后下懿旨赐婚之前,定然是会来问她心意的,只是她还没想好,她这个臭棋篓子还要不要按照原先的想法落子。
刚坐直身子,正要将载雪抱至美人榻上,又听见半夏补了一句:“听说首辅大人刚从宫里出来。”
萧瑶抱着载雪的手,陡然一松:“季首辅去找过我母后?”
半个时辰后,萧瑶陪着薛太后用过晚膳,终于证实,季首辅入宫确实是求见太后的,且是为了季昀。
只一事,是她没料到的,季昀同旁人定过亲,虽是口头婚约,对方却是再守礼不过的人家,鸿胪寺卿之嫡女余湘。
嗬,季昀果真是个伪君子,既然定过亲,为何不早些放出消息,要在京中招蜂引蝶,吊着满京城贵女们的胃口?
甚至今日还参加长公主府的赏花宴,他想做什么?该不会是想多结交几位贵女,或是青年才俊,让他们为睿王所用吧?
想到睿王的一贯作风,萧瑶越想越觉着自己猜着了!
她面上一阵青,一阵白,分明是气不打一处来,薛太后看在眼里,却以为她比打击得失魂落魄。
“昭昭,你年纪尚小,天下好男儿何其多,勿要过于执拗。”薛太后紧握着她的手,放在膝头攥着,爬了细纹的眼皮夹着悲悯,虽不祥,她仍忍不住提点了一句,“想想你姑姑,啊。”
姑姑?
是了,姑姑当年一腔真心错付,伤人伤己半生。
可她不同,萧瑶不着痕迹抽回手,目光转而坚定,她要拆散这桩婚事,不为什么劳什子真心,只为让那位余湘姑娘看清季昀的虚伪,免得害那姑娘一世。
“母后。”萧瑶抬头,目光灼灼,“我要亲自去问他。”
天色暗下来,无数盏宫灯汇成一片萤光之海,将重重宫苑拢在其中,处处琼楼玉宇。
萧瑶坐在马车里,宫门在身后缓缓合上,转过弯,经过国师府门口,她喊停了马车。
要不要进去问问世迦哥哥,季昀究竟是不是那位余湘姑娘的良配?若她一时冲动,拆散的是人家姑娘天定的姻缘,怎生是好?
“公主?”半夏见萧瑶面露迟疑,身形未动,不由出口问道,“可要奴婢去叩门?”
望着国师府紧闭的大门,萧瑶摇了摇头:“不必。”
国师乃大琞重臣,窥测天机,求的是国运昌盛,小小一个季昀哪里值当惊动国师?
夜色静谧,周边铺子大半打烊,不知哪里传来稚童的嬉闹声。
这么一停顿,先前郁结心口的火气倒是散去大半,本想不管不顾去季府给季昀当头一棒,叫他在京中扬扬恶名,眼下一思量,萧瑶免不了要顾及季首辅颜面。
季家也不只有季昀这一棵歪脖子树,还有季首辅和季昂两棵栋梁之才。
“掉头,回府!”
罢了,今日她暂且放季昀一马,明日再做打算。
殊不知,国师府内,宋世迦书房里,跪着一道黑影。
“做好你分内之事,其他我心中有数。”
“属下绝无催促主上之意,只是国君……”黑影动了动,几乎同地上的影子融为一体。
宋世迦拧眉,周身散着冷意:“国君那里我自有计较。”
说罢,自书案上抽出一封书信,抬手一甩,丢至黑影面前:“把这个带回去。”
“是!”黑影应声消失,连同地上那封书信一道。
马车骨碌碌碾过夜色,惊动附近人家门廊里的睡犬,传来几处犬吠声,很快便恢复宁静。
府门外,羊角珠灯璀璨轻扬,灯光洒在丈余高的银杏树上,无数把翠绿小扇被镀上银辉。
银辉倾泻而下,照出一人侧脸,正是季昀。
萧瑶心底零星的火星子,像被浇了热油,滋啦啦往上窜。
“季昀,本宫还没来得及找你,你倒是敢先来找本宫!”萧瑶一甩门帘,跳下马车,在季昀一臂远处站定,飞起的细眉满是讥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