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从未见人悔棋悔得这般理直气壮,季昀愣了一瞬,凝着眼前亦嗔亦怒的眸子,败下阵来。
抬手轻捏眉心,无奈道:“公主请便。”
见他并不把悔棋当回事,俨然一副他赢定了的架势,萧瑶一拳打在棉花上,有些负气,抬手将棋子丢回白玉碗中:“不下了,不下了!”
一面吩咐秦长史安排人,送季昀回去,萧瑶一面琢磨着下次叫季昀来,该怎么折腾他,才不会伤敌一分,自损九成。
没等她想好,眼见着季昀颀长的身影要走出月门,萧瑶匆匆提起裙裾,上前两步唤住他:“季昀,改日本宫再下帖子,你可不许称病!”
哼,不管下回想什么法子折腾,总得先把他的退路堵上。
季昀顿住脚步,回身望着庭中芳树下艳若春花的女子,清泠眼眸中盛着惊讶之色,只一瞬,便归于平静。
却被萧瑶捕捉到,她轻咬下唇,忍着笑,水盈盈的眸子里,笑意却从微翘的眼尾溢出来。
想必季编修今夜要难以安寝了,这般一想,萧瑶总算有种扳回一局的愉悦。
季府内院,廊下绛纱灯随风舞动。
清爽夜风夹着花草香,自窗棂吹进来,季昀手持茶盏,望着窗外廊下飞舞的彩纱,微微失神。
“昀儿,先帝将你安置在翰林院,便是属意你将来入内阁,我季家虽非名门望族,倒也还算是书香门第,断无让子弟攀附皇家之理,你须切记。”季首辅抖着胡须,语气带着训诫,比当初给季昀启蒙时还严厉几分。
一席话,掷地有声,重重落在季昀耳畔。
“儿子省得。”季昀点头,眉眼间一派清泠淡漠。
“你光晓得有什么用?得跟元福公主保持距离才是!”季昂坐不住了,拍了拍桌子,站起身,走到季昀面前,狐疑地盯着他瞧,“今日你明明去了睿王府,怎的会从公主府出来?好不容易淡下去的流言,明早怕是又甚嚣尘上!”
两日前,季昂便修书说今日回京,本以为季昀会去接他一程,没想到回府都没见着人影,等到掌灯时分才见着人,还是从公主府回来的!
这番话,季昀未置可否,不动声色地将茶盏送至唇边,浅浅抿了一口,茶水微凉,苦涩自口入心。
“今日误了接大哥的时辰,确是季昀不对。”
见他答非所问,季昂有些着急,来回踱着步,越想越不对劲。
走了几个来回,忽而顿住,再次盯着季昀:“不对,你该不会是真的有意尚公主吧?”
话音刚落,季首辅一巴掌拍在季昂背上:“胡说些什么?绝无可能!”
言罢,不等二人开口,便率先发话:“此事莫要再提,为父明日便求见太后娘娘,务必早些将驸马人选定下来,绝不让昀儿被流言所累。”
回到自己的书房,季昀随口将常轲支出去,转身从暗格中取出一方锦匣,打开精巧的铜锁。
拿小叶紫檀镇纸压住画卷上端,缓缓展开,画中女子悄然倒映在黑曜石般的瞳仁中。
眸光落在女子墨云似的发髻上,季昀眼神一滞,自袖袋中取出一物,正是那日萧瑶遗落的红宝石花开富贵金钗。
金钗放在他这里,总归不妥,季昀总想寻个机会物归原主,没曾想,今日对弈大半日,倒把还钗之事忘了。
季昀指骨微动,捏着金钗的力道渐渐收拢,直至指尖泛白。
父亲说的对,他和萧瑶绝无可能,这一世本就是偷来的,她对他的嫌恶几乎写在脸上,或许,他该早早断了妄念,护她周全便好。
翌日早朝,季昂将赈灾账册亲手交给萧瑶,萧瑶略略翻过,颇为头疼。
但赈灾一事,季昂确实功不可没,萧瑶不仅赏赐了些金银财帛之物,还另赐了些小玩意儿给他膝下子女。
散朝后,文武百官陆陆续续往宫门口散去,唯有季首辅行色匆匆,跟着一名内侍赶往慈宁宫。
“首辅大人,您慢点儿。”内侍跟在他身后气喘吁吁小跑着,差点跟不上。
望着季首辅的背影,一脸怀疑人生,季首辅果真是文臣吗?
“慢不得,慢不得!”季首辅嘴里念叨着,脚步倒是更快了些。
入得慈宁宫,寒暄过后,薛太后见他欲言又止,却又不明说,心里倒是略略有了猜测,遂挥退左右。
宫人们刚避出去,季首辅便抖着胡须道:“太后娘娘恕罪,老臣斗胆,恳请太后娘娘早日为元福公主选定驸马!”
薛太后垂眸,目光扫过指尖镶百宝护甲,沉吟片刻,方才叹道:“外头的流言,哀家也有所耳闻。”
“季卿家不必多虑,昭昭本就是个苦命的孩子,选驸马之事,哀家不欲强求,若她果真对昀儿有意,也是造化,哀家并无异议。”
“可是……”季首辅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望着凤座上的薛太后,嘴唇翕动,却迟迟没说出口。
“你的顾虑,哀家明白。”薛太后下意识拿指腹摩挲着护甲上的宝石,目光幽幽落在殿内一处鎏金狮首上。
狮首神态狰狞,长着巨口,栩栩如生,彷如随时能咬断人的脖颈。
“可哀家别所求,只要他活着便好。”
殿外,宫人们远远避开,陈婕妤身着软烟罗夏裳,一手撑腰,一手搭在隆起的腹部,袅袅走进院中,方觉怪异。
“奇怪,大白天怎么关着殿门?连个守门的人都没有。”陈婕妤环顾四周,沉声嘟囔了一句,只有她身后两名宫婢听见,却不敢妄议。
因着身子重,她素日穿着软底鞋,落地无声,缓步踏上白玉阶,正巧听到薛太后怅然哀戚的嗓音:“可哀家别无所求,只要他活着便好。”
闻言,陈婕妤倒吸一口气,屏住呼吸,心口怦怦直跳。
他?是谁?
脑中闪过无数个猜测,每一个都对他们母子不利。
原本她只要防着元福公主,好生把皇儿生下来,便能母凭子贵,成为这后宫中最尊贵的第一人。
可如今才知,她和皇儿背后还藏着另一个威胁。
陈婕妤捂着心口,悄声下了台阶,随侍宫婢赶忙一左一右小心扶住。
“娘娘……”左手侧的宫婢正要问她哪里不适,可要叫太医?却被陈婕妤凌厉的眼神止住。
回慈宁宫侧殿歇息片刻,陈婕妤心口不适终于淡去,却仍叫宫婢去请了太医来。
果然,请太医之事惊动了太后,见到薛太后带着太医进来,陈婕妤唇畔勾起一丝浅笑,挣扎着起身道:“母后怎么来了?臣妾叫她们不许声张的。”
娇娇怯怯的样子,我见犹怜。
薛太后打理后宫本就宽厚,因着陈婕妤腹中新帝,更是唯恐照顾不周。
听她这般说,上前坐在床边绣墩上,拉住她的手,笑容和蔼:“哀家叫你来慈宁宫,就是想亲自照看,你别总拘着,有事哪能瞒着哀家?”
待太医细细诊脉,叮嘱了几句,便开了张温补的安胎方子,薛太后指了得力的宫婢去煎药,自己则留在内殿陪陈婕妤说话。
陈婕妤虚应着,心中却很是不耐,薛太后面甜心苦,她往后还是得自个儿替皇儿打算!
“你有什么需要,尽管跟哀家说,别闷在心里,仔细着身子才是。”薛太后见她眉间似有愁色,便宽慰道。
陈婕妤内心挣扎了一番,终于咬了咬牙开口,眉目和顺恳求:“母后,臣妾……臣妾想同我母亲说说话。”
闻言,薛太后替她拉锦被的手顿了一顿,随即笑道:“这有何难,哀家待会儿便叫人去传旨,召你母亲入宫,哀家准她隔几日便入宫来陪陪你,哎,也是哀家思虑不周,有些话你们母女说来自然方便些。”
“臣妾不是那个意思!”陈婕妤想见母亲,又唯恐太后误会,忙开口解释。
“好孩子,哀家知道。”薛太后拍拍她的手,起身道,“你且安心养胎,哀家这便着人去传旨。”
马车驶出宫门,护城河方向吹来的风拂动纱帘,柳叶清香混在水汽中,沁人心脾。
眼角余光瞧见宫门不远处停着一顶轿子,萧瑶扭头问半夏:“那是谁家轿子?”
半夏去御膳房取点心时,正好遇到慈宁宫的宫婢,倒是知晓一二。
望着车窗外的轿子道:“陈家的,太后懿旨,召陈婕妤的母亲入宫陪侍。”
陈婕妤身怀六甲,想见娘家人也是人之常情,萧瑶点了点头,并未上心。
回到公主府,萧瑶沐浴更衣后,便坐在廊庑下,倚着美人靠,边看书,边由着半夏拿帕子替她绞头发。
“公主,翰林院季大人求见。”白芷快步走入院门,立在阶下通禀。
“季昀?”萧瑶从书卷中抬起头,望着白芷,面带不解,“这时辰,他是刚从翰林院出来吧?可有说,所为何事?”
可是奇了,她还没想好怎么折腾季昀,季昀倒是自己送上门来了。
白芷摇了摇头:“季大人说,有要紧事须面见公主。”
要紧事?翰林院若出了什么事,也该是翰林院大学士来禀告,而不是季昀。
萧瑶想不通,索性不再伤神。
收回视线,目光重新落在书卷上:“传他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