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日头下站两个时辰,便是常人也得累坏。
更何况季昀看起来身子并不好,听闻每逢换季便要大病一场,这回定是刚刚好些。
公主不爱打听这些,关于季昀的话,半夏是从二等侍婢和外院小厮处听来的。
季首辅的嫡幼子,家中没有纳妾的先例,谁不惦记?
自他金榜题名,上门探口风的人就更多了,季昀几乎成了京中贵妇们茶余饭后谈论的核心人物。
半夏打量着季昀,心思百转。
凭他上回于大雪中,护送公主上飞泉山的忠心,公主便是不喜,论理,也该不会这般借故罚他才是。
眼前清风朗月般的人物,究竟是怎么会跟公主结仇的?半夏想破脑袋也想不通。
锦凳就在脚边,季昀却看也未看一眼,凝着萧瑶恬静的睡颜,眼神专注柔和:“谢过姑娘,季昀站着便可。”
笔尖狼毫重新舔了墨,季昀正欲落笔,手腕忽而顿住,脑中闪过半夏方才收起的书册,不知萧瑶素日爱读什么书。
季昀薄唇微微翕动,又倏而抿直,话到嘴边,生生咽了回去,收起神思,重新着笔。
背着萧瑶使小动作,半夏本就心虚,见季昀不领情,索性不管了。
搬了个小杌子,走到廊庑下,跟白芷一道剥瓜子仁去。
刚把瓜子壳丢至渣斗中,身侧白芷就扯了扯她衣袖,倾身靠近,附在她耳畔笑着打趣:“怎么?半夏姐姐看上咱们状元郎了?要不让公主把你指给他?”
闻言,半夏眸光飞快扫过季昀,见他正专注作画,悄然松了口气。
扭头便在白芷额角狠狠点了点,羞得耳根通红,淬道:“你这小蹄子,别是你自个儿瞧上了,倒来赖我!”
白芷吐了吐舌头,笑嘻嘻揭过,自朱漆描金攒盒中抓了把白壳瓜子,塞子半夏手中。
对上她一脸讨好的笑,半夏眉间愠色稍霁,两人窃窃私语,倒也自在悠闲。
流云懒懒卧在头顶湛蓝天幕上,光影擦过檐角赤金色琉璃瓦,落在庭院中。
聊起有心争驸马的几位贵公子,白芷又将话头扯回来,微微偏头凑近半夏,眸光却在悄悄打量季昀,嗓音低得几不可闻:“诶,你说季大人,会不会……心仪公主?”
“……”半夏愣了愣,顺着白芷的视线往季昀那边望去,没瞧出个所以然来。
正欲问她,余光却瞥见美人榻上的人影动了动。
半夏赶忙将手中剥好的瓜子仁放入五彩琉璃碗,腾地一下站起身,脚边小杌子擦过地砖吱嘎往后退了一步。
她顺势在白芷肩头拍了拍,沉声正色道:“你打趣我也就罢了,可别拿公主说笑。”
叮嘱过后,抬脚便绕过朱红圆柱,匆匆下了石阶。
睡得沉,初醒来,萧瑶脑仁儿仍不清朗,昏昏沉沉的。
揉着脑仁儿,睁开惺忪睡眼,正好瞧见斜阳下长身玉立的身影。
日光西斜,朱红高墙投下的影子将宽敞庭院遮去一半。
季昀站在甬路中央,玄青色衣摆被光影晕成更深沉的颜色,衣袖却浴着一层暖光。
他身量高,脖颈修长,脊背挺直,羊脂玉带一丝不苟环腰而束,衬得肩宽腰窄,腰侧香囊上的金线熠熠生辉。
清泠眉眼被阳光暖透,熏染出淡淡暄和,季昀心无旁骛地沉浸在画作上,可谓风仪玉立,器宇川渟,般般入画。
理智渐渐回笼,萧瑶澄澈的眸光盈盈闪动,不过是未及弱冠的少年,倒是能忍。
“公主醒了?”半夏立在一旁,将已然冷透的点心收进食盒,轻声问,“奴婢去上些茶水。”
萧瑶扯开身上搭着的薄绒毯,将目光收回,视线越过半夏,见着白芷正捧着承盘出来,上边摆着一套定窑青白釉刻花纹盏。
原是她喜欢的茶盏,此刻倒觉着这极为雅致的青白釉色,同他气质相宜。
“什么时辰了?”
半夏抬头望了望天色,忐忑不已:“申正刚过。”
说完,心下暗暗替季昀捏了把汗,公主不会真让季大人画满两个时辰吧?
原来她睡了一个多时辰,萧瑶沉吟片刻,朝季昀方向走去:“奉茶!”
季昀正巧收了最后一笔,听到萧瑶的声音,如梦初醒。
“季大人。”萧瑶走到季昀身侧,目光落在宣纸上,黑白分明的眼眸登时一亮。
难怪翰林院向来嘴上不饶人的大学士,亦对他赞誉有加。
萧瑶自己学艺不精,却也见过不少名画,季昀的笔墨功夫当属上乘,当世能出其右者,寥寥无几。
“公主以为如何?”季昀嗓音涩然,面上镇定自若,绷直的脊背却有些僵硬。
“倒是……”见面不如闻名,不过尔尔。
刚吐出两个字,萧瑶抬眸,无意中扫过他薄薄的唇。
原本潋滟如春水,此刻却如冬日冰封后被撕裂的湖面。
半夏、白芷两个丫头倒是实诚,连口茶水也没给喝么?
“出人意料。”话到嘴边,忽而话锋一转,萧瑶别开视线,重新凝着画中的自己,只觉画中人比她本人还灵动俏丽,小鹿似的眼睛彷如会说话,“季大人不愧是皇兄钦点的状元郎。”
此话一出,不止季昀,连半夏、白芷也松了口气。
半夏细细将花架移至阳光下迎风吹干,白芷设案、斟茶,还去灶房取来些茶点,其中就有萧瑶吩咐要做的桃花糕。
莲叶形碧玉碟上,叠着几层浅月黄的方形软糕,软糕表面各镶着五片新鲜桃瓣,如美人眉心花钿。
萧瑶拈起一小块,咬了一口,软软糯糯,甜而不腻,花香盈齿,她眼睛弯成月牙儿,赞道:“不错,赏银二十。”
见她用得欢喜,白芷也高兴,顺口冲正在饮茶的季昀招呼道:“季大人不妨也尝尝,点心是灶房刚做的,上边的桃花还是公主午睡前亲手所摘。”
香甜之物,季昀素来不喜,倒是白芷最后一句,让他清泠的眼眸泛起涟漪,望了萧瑶一眼,拈起一块,甜意入心,唇角随之微扬。
正要赞一句,未及开口,便见萧瑶迤逦的唇线骤然绷直,黑白分明的眸子一瞬不瞬盯着他,确切地说,是他手中尚余一半的桃花糕。
季昀见状,唇角笑意更深,直达眼底,如暗夜星河。
忍着腻,不着痕迹地用了大半碟,眼见着萧瑶的唇角一寸一寸耷拉下来,黛眉轻颦,眼眸染上怒气,季昀才收回魔爪。
好你个季昀,本宫好心请你喝茶润喉,你倒是得寸进尺,连本宫的桃花糕也要抢,还一口气吃了大半!
萧瑶猛然伸手,一把将盛着桃花糕的碧玉碟拉至身前,倾身环抱双臂护着,甚至忍不住瞪了季昀一眼。
半夏、白芷见状,面面相觑,公主护食的模样怎么跟载雪如出一辙?简直不忍直视!
殊不知,她这副模样,深深映在季昀黑曜石般的瞳孔中,莫名的情绪绵延入心。季昀仿佛看见心口有白昙缓缓绽放,柔化了整个胸腔。
季府中,青瓦白墙间,下人们正忙着掌灯。
“公子,夫人派人来请您去前厅用膳。”常轲冒冒失失跑进来,差点撞到门口掌灯仆人垫脚的高脚凳。
季昀端坐书案边,视线从窗棂外收回,落在面前的宣纸上,墨迹已然干透,他抬手捏住画纸上端,匆匆往下卷。
“公子,今日太可笑了,外头竟然在传公子想争驸马之位,小的去打听了一下,您猜怎么着?”常轲面上带笑跳进门槛,顿了顿,正要卖关子让季昀猜,素来伶俐的眼神一眼瞧见季昀手中卷起一半的画纸,眼皮登时蹦了蹦,“公子,您在画画?”
“有事?”季昀将宣纸卷好,塞入早已备好的画筒中,抬眼扫了他一眼,眉心轻蹙,带着淡淡不悦。
“当然有!”常轲想到方才瞧见一半的画,口无遮拦道,“小的分明瞧见……”
公子画上是位女子!
“瞧见什么?”季昀忽而出言打断,将画筒藏入锦匣,落了锁,方才拂了拂衣袖,慢条斯理道,“若敢胡说八道,明日便去清理马厩一个月。”
本就清泠的眸子,蓄着寒意,冻得常轲打了个哆嗦。
“没……什么也没瞧见!”
话音刚落,笼罩周身的寒意立时散去,常轲心口突突直跳。
跟在季昀身后往外走,悄悄打量季昀的背影,公子该不会真想争驸马之位吧?老爷一定会把公子的腿打断的!
想到这里,常轲双腿一软,垂眸盯着衣摆下的裤管,欲哭无泪,还有他的腿!
行至院门处,季昀脚步一滞,侧眸问他:“你方才说什么?外面在传我想争驸马之位?”
见他语气中带着微微诧异,常轲心口忽而一松,看来是他多想了。
想起打听的结果,登时气不打一处来:“公子,小的都打听清楚了,就是沐恩侯府薛直薛公子,和宁阳伯府张埜张公子叫人传的!”
“他们二人的心思,满京城谁人不知?自个儿争得你死我活,倒把脏水往公子身上泼!沐恩侯府且不说,宁阳伯府跟季府可是姻亲,小的实在不服气,若是老爷知晓……”
老爷知晓能怎么办?一边儿是太后娘家,一边儿是大少夫人娘家,哪边儿也不好计较。
常轲一口老血闷在喉咙口,不上不下,恨不得去把两家散播消息的小厮暴揍一顿!
“脏水?”季昀眸色沉沉,同春日夜色般冷下来,“常轲,辱蔑公主该当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