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散朝后,百官却仍守在宫门外,无一人离开。
日光洒在金瓦朱墙,整个深宫禁苑沐浴在暖阳里,百官们将攒动的影子踩在脚下,竖起耳朵听着宫门里的动静。
半个时辰后,宫墙内传出喜讯,先帝宠妃陈婕妤身怀六甲,尚不足三月。
太医院院使亲自诊脉,陈婕妤怀的是位皇子的可能性,足有九成,新帝人选终于尘埃落定。
慈宁宫里,积雪已被清理干净,堆在宫苑一角,无声消融。
薛太后遣退侍婢,孤身于内室端坐良久,终于长叹一声,将萧珵临终遗诏小心藏入凤榻后一方锦匣。
随即起身,抓起书案上的太后凤印,重重盖在册立新帝和摄政女君的诏书上。
对于让元福公主做摄政女君一事,百官反应并没有殿上那般强烈。
毕竟以萧珵生前对萧瑶的厚待,萧瑶只会好生护着新帝,若换睿王来当摄政王,小皇子能不能顺利出生都不一定。
二来,暴雪一事,诸多偏远州县并未通知到,雪灾的折子八百里加急送入内阁,百官为赈灾一事忙得焦头烂额。
偏偏东琉国和北剌国也有异动,尤其是北剌国,已屯兵北疆,随时可能兵戎相见。
攘外必先安内,百官们的圣贤书并没有真读到狗肚子里去。
薛太后将陈婕妤接入慈宁宫,饮食起居皆有心腹嬷嬷照看着,太医院院使亲自诊平安脉,早晚各一次,一次不敢怠慢。
身为摄政女君,萧瑶朝入皇城,夜宿公主府,忙得晕头转向。薛太后心疼,便叫方嬷嬷去传口谕,免了她去慈宁宫请安的礼数。
赈灾一事,萧瑶办得极好,派了季昂与工部侍郎同往。
她心思虽不在朝政上,跟在皇兄身侧时,却也耳濡目染,将朝臣们的长处默默记在心里。
户部侍郎季昂不堕其父盛名,亦是状元之才,皇兄甚至曾赞他,假以时日,堪为计相。
有季昂坐镇,朝廷拨下的每一分赈灾银子,都用在刀刃上,灾情迅速得到缓解。
百姓交口称赞,大琞国女子于闺阁中谈及摄政女君,个个与有荣焉。
御殿中,灯火盈室,半夏立在御案旁磨墨,朱砂御墨化入水中,舔过御笔狼毫。
时不时跟萧瑶说两句宫墙外头的事,宽敞的御殿倒也不算冷清。
萧瑶默默听着,手持御笔,将手中最后一道折子批完,丢至御案上,长长舒了口气。
抬手将指腹搭在肩颈处,小心按了按,微微敛起的眸子透着倦意。
候在身侧的白芷赶忙将手中茶盏放下,细细替她捏肩,力道不轻不重,恰到好处。
酸痛感稍稍缓解,萧瑶睁开眼,扫过御殿中熟悉的景致,心中怅然。
勤政爱民四字,说来容易,却有千钧重,两世都将皇兄本不康健的身子累垮。
今世,皇兄甚至提前辞世。
提前?
莹莹杏眸骤然眯起,脑中一个念头闪过。
不,皇兄提前辞世并非此生唯一的变数,还有一个,便是新科状元郎,季昀。
先前忙于皇兄丧仪,萧瑶无暇思量,此番想来,越想越觉心惊。
会不会是季昀夺了皇兄的福寿?
明知匪夷所思,萧瑶仍控制不住纷涌的思绪,眸色渐沉。
御案边,鎏金烛台上哔剥爆了一声烛花。
萧瑶抬手将御笔投入笔洗中,朱唇轻启:“宣翰林编修,季昀。”
嗓音微涩,萧瑶拿指腹贴了贴茶盏,捞起抿了一口,又放下。
一抬眸,只见半夏磨墨的动作停下来,白芷也愣着不动。
“怎么?”
白芷望了望窗棂外晦暗的天色,面带迟疑:“公主,会不会太晚了?”
窗棂外,皓月当空,点点银光流泻在春日花草上,宫苑美如九重天。
即便是摄政女君,她仍不能任性随心,明明恨不得把季昀抓来打顿板子泄气,终究只能忍下。
一股无名火堵在心口,萧瑶莫名烦躁,摆了摆手:“罢了,本宫出去走走,都别跟来。”
刚刚踏出御殿,便瞧见廊庑下立着的身影。
白衣染月华,夜风拂衣袂,立在琉璃宫灯下,飘然出尘。
时辰不早,殿外内侍正倚在门边打盹,萧瑶朝国师走过去,站在他身侧:“世迦哥哥,谢谢你帮我。”
国师比皇兄还长一岁,一直守护大琞国,在萧瑶心中,也视他为兄长。
那日之后,萧瑶还是第一次见宋世迦,若非他应她所求,替她说话,当日之事未必会那般顺利,她早该道谢的。
陈婕妤有孕之事,乃是前世陈婕妤意外小产,她才知晓的,此时连陈婕妤自己都未必清楚。
那日她信誓旦旦告诉宋世迦,皇兄还有遗腹子,宋世迦竟然什么也不问,便帮她说出那番话。
他身为国师,替她说出那番违心之语,不知顶着多大的压力。
宋世迦一手绕至身后,一手撑在栏杆上,视线从漫天星辰收回来,落在她脸上。
眸光似乎汲取了日月精华,璀璨明亮:“不是我帮你,是九天神明帮你。”
萧瑶莞尔,在大琞国百姓心中,历任国师可不就是九天神明一般的存在?
“世迦哥哥在此等我,所为何事?”萧瑶双手搭在栏杆上,微微屈膝抵在栏杆边,起了玩心,倾身去摘栏杆外油绿的枇杷叶。
“阿瑶可想做女帝?”宋世迦眉眼温暄凝着她的侧脸,耳畔南珠莹莹生辉,她微扬的细颈姣好如鹤,面上却带着一丝孩子气。
他眸中闪过一丝无奈,搭在栏杆上的手指微微收拢,指节泛白。
闻言,萧瑶愣了一瞬,笑出声来,侧眸仰望他:“世迦哥哥不会以为,我会伤害小皇子吧?”
没等他有所反应,萧瑶轻轻摇了摇头,发髻上的珠翠钗环随之晃动,她弯弯的眉眼越发灵动:“我不会,萧瑶无心夺权,只愿天下太平。”
宋世迦眉眼含笑,抬眸望着天边斗转星移,未再开口。
也是萧瑶运气好,北剌国七皇子屯兵北疆,她尚未拟好合适的人选,便有喜讯传来。
北剌五皇子刺杀汗王,意欲夺位,却被他的王妃及时告发,汗王一怒之下,斩杀五皇子不说,还收了所有儿子的兵权。
东琉国则因突如其来的风暴,不得不将所有船只返航,一时恐怕自顾不暇。
世人皆道,摄政女君得神明庇护,执掌朝政总能逢凶化吉。
听得多了,连萧瑶都忍不住怀疑,莫非真有老天真的在帮她?
可一想到仍留在京城的睿王,萧瑶立马将心中侥幸抛却,若老天真帮她,早把睿王收了,而是不留他在她面前碍眼。
睿王一日不离京,她心口便一日梗着一根刺。
京城也有一座睿王府,占地没有公主府大,离皇城也稍远,却是一个清净地界儿。
乃是萧瑶的父王,琞武帝在位时,为表现兄友弟恭,特意为前睿王修建的。
如今的睿王萧瑾,自来京城参加国丧之日起,便入住睿王府。
萧瑶甚少召见他,他却也没闲着,成日里结交百官,在睿王府花园设小宴,名为赏花叙旧,实则醉翁之意不在酒。
为此,萧瑶愁得夜不能寐,可他终日着素衣,为逝去的皇兄戴孝,礼数上实在挑不出错来,朝臣、百姓有口皆碑,赞他兄友弟恭,有乃父遗风。
一口浊气闷在心口,上不去,下不来,萧瑶除了派人盯着些,别无他法。
天气一日暖过一日,御花园中群芳争艳,隐隐约约能听到后宫佳丽赏花的声音。
御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折,却仿佛永远也批不完,萧瑶轻轻捶了捶酸痛的后腰,望着眼前厚厚一摞明黄奏折,负气地将手中御笔生生折成两段!
睿王两世汲汲营营,对皇位势在必得。
若同前世那般,皇位终究会被他夺去,他才是九天神明选中的紫微星,那她这会子是在为谁辛苦为谁忙?
心绪刚刚平复些许,殿内明黄色帷幔微微晃动,凭空闪出一道身影。
悄无声息,连殿门外守着的内侍也未察觉。
正端着承盘进来奉茶的白芷,一转身,便被眼前的一幕吓得几乎要尖叫出声,却被对方冰冷的眼锋生生止住。
“白芷,本宫要歇会儿,将殿门关上。”萧瑶将手中折断的御笔丢至渣斗中,不紧不慢吩咐道。
白芷背上惊出一身冷汗,点头称是,转身将殿门合上。
眼前男子穿着打扮跟禁卫无异,周身气息却危险百倍,公主府的影卫,白芷都没见过正脸,更别提皇帝影卫。
十三是萧珵最信任的十八影卫之一。
萧瑶神色如常,扫了白芷一眼,并未开口支她出去,白芷忙将承盘放下,退至立柱旁,紧张地不敢抬头。
倒是萧瑶,捧起白玉盏,浅饮一口,才将目光落在十三身上。
“公主,今日睿王邀新科状元季昀过府。”十三躬身行礼,语气波澜不惊,目不斜视,完全当白芷不存在。
闻言,萧瑶面色未变,眸光却是一寒,将茶盏轻轻放回小叶紫檀嵌银丝承盘上:“哦?季昀。”
思忖片刻,萧瑶背着手将身后蝶黄绣海棠花织锦迎枕挪了挪,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倚着,撩起眼皮望向十三:“他去睿王府了?”
“是。”
“可有听到他们说什么?”
十三摇摇头:“公主恕罪,睿王府戒备森严,十三未敢贸然入内打探。”
睿王府的影卫,自然也不容小觑,萧瑶一点也不意外,摆了摆手道:“也罢,你且先退下,继续远远盯着睿王即可。”
听没听到都不重要,萧瑶用脚指头想想,也知晓睿王的心思,原来他此时便开始拉拢季家了。
皇兄待季家不薄,父皇更是对季大人有知遇之恩,萧瑶实在不知,季昀为何要同睿王狼狈为奸。
“十三遵命。”话音一落,人便没了踪影,仿佛凭空消失。
白芷正愣神,萧瑶自笔架上取下一支新的御笔,轻轻敲了敲她脑门儿:“别愣着了,派人把季昀召来。”
说完,墨色瞳仁微微一转:“不,带他去公主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