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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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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狼狈脆弱的模样,被讨厌的人瞧见,实在叫她无法平静。

    山中寂静,只听见被她洒出的雪簌簌落下的声音。

    空山将内心恐惧放大,萧瑶心里怕极了,她怕前世的一切终会重来。

    滚烫的泪水滑落脸颊,跌进雪堆里,溶出一个一个凹坑。

    季昀指骨微动,强忍喉咙口痒意,重重吐出一口气,瞬时凝成一团白雾。

    视线对上萧瑶兜帽下露出的一双盈盈水眸,略略恍惚。

    只一瞬,便拱手敛眸:“微臣食君之禄忠君之忧,既想救陛下,也想护公主,公主若不愿见臣下,拿微臣当山间一株树便罢。”

    言辞间,姿态铮然。

    萧瑶却支起身子,拿已然冻到麻木的手拍去袖口、衣襟雪渍,黑白分明的眸子里盛着不屑。

    他便是以这副姿态赢得那人信任,夺宫之后才会第一个被封侯的吧。

    “惺惺作态!”萧瑶冷冷丢下一句。

    此后,果真无视他的存在,望了望前方晦暗山路,继续前行。

    昏黄光线穿过林子,稀稀疏疏洒在山道上,间杂斑驳树影。

    顺着光线,萧瑶抬头一看,登时面露喜色,脚步也不知不觉加快。

    咔嚓一声脆响,脚下传来树枝断裂的声音。

    萧瑶一脚踏空,站立不稳,猝然向后倒去。

    “啊!”轻呼声惊落树梢积雪。

    落雪纷扬,她本能闭上眼,不受控地脑补滚落石阶的痛感。

    谁知,后背撞上一只有力的臂膀,撞得那人身形微晃,倏而便稳住。

    惊魂甫定,萧瑶松了口气,睁开眼,余光扫到他身上披着的玄色大氅。

    气息凝滞一瞬,季昀故作镇定地松开手,夜色遮掩住耳尖微红。

    萧瑶却并未回头,径直提起裙裾拾级而上,眼神比方才专注许多。

    心下暗自宽慰,在厌烦的人面前失仪,算不得失礼,不让她受伤是他作为臣子的本分。

    眼前是座不大不小的三进院落,萧瑶喘着气,急急叩开门扉。

    门扇打开,里边儿竟站着两位身穿禅裙的女尼,萧瑶登时睁大眼睛,甚至忘记开口道明来意。

    “深夜叨扰,师太勿怪。”季昀摘去兜帽,露出白玉簪下清隽的面容,眉眼清泠,“季昀此番前来,乃是陪这位姑娘求见姑姑,烦请通禀。”

    两位女尼见到季昀,面色稍缓,隔着半阖的门扇打量萧瑶,口风不松半分:“姑姑已安睡,姑娘求医须得拿季大人名帖,否则任谁也不能打扰姑姑清修。”

    身为大琞国最尊贵的公主,萧瑶何曾碰过这种钉子?

    唇线抿直,登时拉下脸来。

    正欲开口,身后石阶下忽而传来一道急促的呼喊:“名帖……名帖拿来了!”

    檐下悬着两只大红灯笼,此刻被山风吹得晃晃荡荡,门前留下数行脚印的雪面上,灯影幢幢。

    萧瑶借着灯光回眸望去,只见台阶方向露出一只高举的手,手里捏着一方烫金名帖。

    没等她缓过神,脚印尽头窜出一位陌生的灰衣小厮。

    “公子,您怎么样?小的差点被老爷打死!”灰衣小厮小跑上前,气喘吁吁抱怨。

    继而凑到两位师太跟前,笑嘻嘻递上名帖:“师太勿怪,事关重大,若非老爷身子不好,定然亲自上山,烦请二位姐姐通报一声。”

    两位师太接过名帖,打开一看,眉心舒展,将门扇彻底打开。

    登山时身上沁出的细汗,此刻已被山顶北风吹得冷透,足底水泡已然磨破,黏着细绫袜,稍稍牵扯便是钻心的疼。

    跟在两位师太身后进去,萧瑶咬着牙,稍稍侧首,眼角余光扫过季昀被风吹起的大氅。

    指尖朝掌心轻轻攥了攥,萧瑶朱唇轻启,含含糊糊对落她一臂远的季昀轻声道:“今日恩情,本宫记下了。”

    简陋的花厅,掌了灯,却并未笼火盆,满室清寒。

    萧瑶捧着茶碗,口中干涩,却一口未抿,只贪婪汲取着茶碗中的热度,像是护着心口脆弱的期望。

    两位师太半晌未返,想必那位季姑姑正在起身,萧瑶猜测着,悬起的心稍稍踏实了些。

    抬手将茶碗送至唇边,正欲饮一口润喉,忽闻远方传来一声沉闷的钟声。

    手一抖,茶碗登时跌落,哗啦一声碎成数片,茶水溅在裙摆上,污迹斑斑。

    钟声是从皇城方向传来的。

    不,这不可能。

    萧瑶愣愣俯身,徒手捡拾地上瓷白的碎片。

    触及尖利棱角,指尖一颤,葱段儿似的指腹登时沁出血珠,滚落在白瓷碎片上,格外醒目。

    方才的余音方歇,又一阵钟声传来,沉闷,杳然。

    身侧有衣料摩擦的声音,一双乌皮靴踏入眼帘,萧瑶一寸一寸抬眸,视线掠过鸦青袍角、羊脂玉带,落在季昀清泠的眉眼。

    “是丧龙钟。”季昀缓缓蹲下,正视她,嗓音低沉决然。

    “不!”萧瑶一把握住尖利的瓷片,瓷片扎进掌心,脑中清明却仍一点一点溃散,眸光一寸一寸暗淡下去,她猛然摇头,“不是的!你胡说!”

    说罢,一股腥甜涌上咽喉,殷红的血洒在季昀衣襟上,萧瑶彻底陷入混沌,软软往地上倒去。

    季昀匆匆接住她,拥进臂弯,目光落在她流着血的手上,眸光和心口一道收紧。

    抬手极小心地掰开她的手,取出瓷片,攥进自己手中。

    掌心热血,连同瓷片上她的血,瞬时融为一体。

    厅外回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季昀默默将瓷片收入袖袋,抬眸望向来人:“姑姑,她受伤了。”

    一袭玳瑁色身影跨入门槛,季姑姑梳得整整齐齐的发髻未着一饰,只一根素色绢带绾起。

    目光淡淡自季昀流着血的掌心扫过,幽幽落在他臂弯里的姑娘身上,眸光登时泛起一丝波澜,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

    将人移入暖阁,季姑姑手边放着药箱,悉心替萧瑶清理伤口:“别担心,她只是急火攻心,不过半个时辰便能醒。”

    手上伤口包扎好,季姑姑忽而顿了顿,抬眸望向季昀:“端看你是希望她醒,还是希望她不醒。”

    暖阁里,萧瑶身上斗篷搭在一旁的架子上,躺在美人榻上的身影痛得微微缩起。

    季昀眸光淡淡扫过她腰间玉牌,立时明了姑姑为何有此一问。

    “劳烦姑姑,容她在此安睡一宿,明早一切便有定数。”季昀冲姑姑行了大礼,旋身而去,“季昀先行一步。”

    “臭小子,你手上的伤不治了?”季姑姑捏着药瓶,只待他一转身便丢给他。

    “无妨。”季昀脚步未停,仿佛那些深深的伤痕并不存在。

    正欲推门,想起一事,忽而顿住,微微侧首,冲屏风里边的姑姑道:“还有一事劳烦姑姑,她脚上似乎也有伤,季昀多有不便,有劳姑姑费心。”

    闻言,季姑姑哭笑不得:“臭小子!从前倒不见你对谁这般上心。”

    大琞国建朝不过两百年,当年高祖皇帝力挽狂澜,救万民于水火,本是功德无量之事。

    偏偏萧氏皇族不知犯了哪路神仙,素来子息单薄,男丁甚少活到而立之年,二十五的命数像是越不过去的天堑。

    萧瑶父辈只余姑母一个,便是当今大长公主萧青鸾,如今四十有三,膝下无子,对萧瑶视同己出。

    到萧瑶这一代,除了萧珵,便只有远在封地的睿王一脉,睿王乃是她嫡亲的堂兄,却自小同她不对付。

    季昀下山对半夏和白芷交待了一声,便从护卫手中牵过一匹马,朝城中奔去。

    管道上,马蹄溅雪,他遥望着皇城角楼上的灯火,目光坚定深沉。

    回到府中,季昀浑然不顾额头滚烫的热度,风尘仆仆赶往书房,里边儿灯火通明,掀开棉帘进去,才发现只有大哥一人。

    “太后娘娘召父亲入宫,据说一道入宫的,还有大长公主。”季昂握着手中书卷,站起身,凑近季昀,眸中登时凝起一层薄怒,将书卷拍在他肩上,“你就这般不顾及自个儿身子!”

    说是拍,到底没舍得用力,越过季昀朝院外喊:“叫大夫来,二公子染了风寒!”

    自个儿的身子,他自己清楚,每逢换季都要大病一场,却也没出什么大事。

    季昀心中惦记着宫里的事,张口欲推脱,对上兄长愤然的目光,不得已又咽了回去。

    待大夫开了退热驱寒的药方,府中奴婢将药煎好送来,季昀望了望外头天色,一气儿饮尽。

    “去睡会儿,天大的事,有大哥和父亲撑着。”季昂抬手把季昀往外推。

    没想到季昀看似虚弱,季昂使尽全力也没能推动分毫,只能眼睁睁瞧着季昀犯倔:“我等父亲回来。”

    天光熹微,大门处终于有了动静,季昀站起身,面色不如往日从容。

    “父亲。”

    季大人除去披风,换上暖鞋,捧着一盏茶方道:“陛下驾崩,留下遗诏,令为父等四人担任新帝辅臣,只新帝人选,尚有争议。”

    他慢悠悠拿茶盖拂去浮沫,浅嘬一口,重新抬眸,眼睑外一条条沟壑全是宦海数十载的痕迹:“你们有何想法?”

    闻言,季昂骇然:“儿子不敢妄议,不论谁为新君,作为臣子,儿子必当精忠报国!”

    季大人摇了摇头,将茶盏搁在桌上,茶盏上方热气蒸腾,墙上墨色山水图在氤氲水汽中,笔触也显出一分柔和。

    当年,父亲也曾这般问他和兄长,季昀犹记得彼时的回答,他选的睿王。

    本以为离她更近一步,没想到因一时骄傲,将彼此皆推入万劫不复。

    “父亲,儿子以为,应当以嫡为尊。”季昀脊背挺得笔直,脑中浮现出那抹娇如海棠的身影,清泠眉眼柔和了一分,“元福公主乃陛下一母同胞,武帝嫡女,亦是武帝留在世间唯一之血脉,生来尊荣,受陛下教诲良多,堪为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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