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23章
魏国公府。
黎尧被黎显从榻上揪着领子扯到地上，拖出那间半埋在地下的屋子，一路拖着上了台阶，拖到院中。
日光烈烈，黎尧下意识侧头紧闭双眼，抬手遮了遮刺目的光亮。
黎显厉声道：“泼！”
一盆凉水兜头浇下，黎尧眉梢微跳，半虚着眼睛瞥了瞥。
院里一个灌满水的大陶缸端坐在正中，两名小厮抬着个两尺宽的木盆，正从缸里打水。
黎尧嘶哑地笑了下，他就着额头滑落的水滴，舔了舔干裂的唇：“大哥，别这么客气，把我扔进去算了，省的还湿了你的衣裳。”
黎显哼了声：“我没想伺候四公子沐浴。接着泼！”
小厮忙又将新一盆的水浇了过来。
直到那大陶缸见底，黎显才将手一松，把颓然如一团破布的黎尧扔到了地上。
不论愿不愿意，这法子都足够让人清醒，黎尧躺在地上，抹了把脸上的水：“泼完了？”
“去换身体面的衣裳，跟我出门。”黎显道。
黎尧忽地意识到什么，蹭地一下弹起来：“我能出去了？”
“先跟我去个地方，之后你爱去哪儿去哪儿了。”
黎尧怀疑道：“即使我去西南找闻溪？”
黎显气定神闲：“闻溪也好，闻江也罢，我懒得管，爹娘也不会拦你。”
“慕长离？”黎尧狂喜之余突然想起这个疯子。
“走了。”黎显道，“端王殿下派人来传话，说晟王收到了柔懿郡主的信，连夜回西北了。”
“他千里迢迢赶回上京一趟，难道是专程给我添堵的吗？”黎尧越发真情实感地觉得此人有病，但也不在乎了，兴冲冲地跑回自己的院子洗漱更衣，一面喊道，“大哥，你说话算话！”
“嗯。”黎显看着弟弟短短月余就消瘦了一大圈的背影，冷淡地应了一声。
黎尧拾掇好自己，又被黎显按着正经吃了顿饭。
黎显看他狼吞虎咽的模样，讽刺道：“你还知道饿啊？”黎尧被关起来的日子，不分白天黑夜地睡，进食都是黎显叫人压着他硬灌的米糊。
黎尧吃着吃着忽然“嘶”了一声，手掌滑到桌下按住腹部用力揉了揉。
“让你吃慢点，胃里受得住吗。”黎显皱着眉示意丫鬟给他盛一碗汤。
黎尧如牛饮水，咕咚咕咚没了：“我吃好了，大哥，走吗？”
黎显盯着他看了一阵，意味不明地笑了下：“行，走吧。”
到了前面正院，黎尧见着满院子绑着红绸的木箱：“大哥，这是做什么？”
黎显道：“去送礼。走吧，父亲母亲已经上马车等了，你和我一架车。”
长久的禁闭和饥饿让黎尧目前的脑子与一锅焦糊的粥差不到哪儿去。那间禁闭室不是普通的屋子，四面都是砖墙铁栏犹如囚牢，却更黑暗。当看守的人从外面挡上墙顶那扇唯一的小窗时，屋内便真是伸手不见五指。
这是老魏国公起就传下来的搓磨小辈的法子，自黎尧从军，已再没有重温过其中的滋味了。这回为了拦着他，黎显狠心把弟弟丢了进去，虽然没给他关窗，可在里面呆了这么久，黎尧此刻的思绪都比常人要慢上几拍。
直到进了贺府的正厅落座，黎尧都尚未反应过来。
魏国公及夫人带着两个孩子与贺大人一家见了礼，魏国公便拿出了礼单：“贺大人请过目。若是觉得缺了什么，或者令爱还有什么喜欢的物件，也尽可开口。”
国公夫人瞧着贺小姐娴静端庄，眼神不由更多了几分怜爱：“淑尤这孩子我越看越喜欢，日后进了府，若是阿尧欺负你，尽管告诉伯母，伯母一定替你做主。”
贺大人不过四品左佥都御史，还是刚从偏远的姚州调任上来的，深知国公府能瞧上自己姑娘是看了妻族方氏的面子：“国公爷客气了，礼单上一应物件都十分妥当。”
贺夫人亦恭维道：“早就听我娘家阿兄提起国公府的两位公子龙章凤姿，今日一见果然不负盛名，我们家淑尤可真是有福了。”
国公夫人笑着看向贺淑尤：“亲家谦虚了。我可是瞧上你们淑尤好几年了，只是之前阿尧一直在西南，婚事不好操办。如今他回了上京，我这不就马不停蹄地催着老爷来提亲了，唯恐这样好的小娘子被别家抢去了。”
贺淑尤羞怯道：“小女承蒙厚爱，往后定尽心侍奉四公子和夫人。”
……
眼前一番宾主尽欢，黎尧的视野却渐渐模糊了。
他觉得自己好像还没睡醒，他望向对面那名看不清面容的柔顺女子，听父亲母亲的话音，似乎是说，这是他的妻子？
可笑，他的妻子明明是……
黎尧轻轻蹙起眉，他的妻子是谁来着？
他意识中闪出一个背影，如松竹般挺拔，连低头时后颈的弧度都显得倔强倨傲。
这身影如此熟悉却又有些说不出的陌生，仿佛很远，距离很远、时间也很远，远到他瞧不清楚，也想不起来。
黎尧抬起一只手抵住了额角，怎么会想不起来呢，她是他的……心上人啊。
黎显余光瞥见他的动作，不动神色地侧过头来，低声警告：“坐好。”
黎尧指尖的力度越来越大，手臂不由自主地颤抖，太阳穴被划破，沁出一丝殷红的血线。
黎显咬着牙关道：“别给我在这儿出幺蛾子，我们魏国公府还要不要脸了。”
黎尧已经听不见他的声音了，不止黎显的告诫，魏国公夫妇的笑语，贺大人一家的巴结奉承，院中小厮抬着木箱搬进搬出的动静，在这一刻通通远去。
黎尧迷失在自己的记忆里，愈是用力去想，愈是不得。他看见无数个背影闪烁叠现，与他咫尺相隔，他伸手抓住她嶙峋的肩骨，却怎么都不能让她转身。
他看见帐中翻涌的被浪，她弓身时瘦弱的腰挺出一截惊人的曲线，映在床帐上是一幕朦胧的投影。
他看见自己紧紧搂她在怀，几乎在她手臂上勒出淤痕，而他的脸上却仍旧是焦躁的不满足。
他还想要什么呢？
——当我们如此贴近，我却依然觉得不够，那我还想从你身上索取什么呢？
黎尧终于看见她回过身，清亮的双眸中不含半丝温情，侧脸的柔美轮廓亦显得冷厉。
他的心上人，不爱他。
黎尧被一阵噬骨的痛钻心刺过。
他在寂若死灰的意识深处听见一声轻语。
她说：“午时了。”
咚——
黎尧重重栽倒下地。
“阿尧，你怎么了？”
“阿尧！阿尧！”
……
距离闻溪逃出西郊别院，四十九日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