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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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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闻溪夹在人群中迫不得已随波逐流,她从入了城便自觉在尽力往人少处挪动,可没成想却是越来越挤,百姓们蜂拥朝一个方向奔去,到浩浩荡荡的人流停下时,闻溪已彻底陷入了人民的汪洋大海。

    她还没来及叹息,周围众人便不约而同地喊叫起来。

    “开门!”

    “滚出来!”

    “请罪!”

    ……

    愤怒的吼叫声中,还参杂着一些哀痛焦急的大哭。闻溪只模糊听清了几个词,不由好奇。

    她勉力昂首垫脚,抬眼去望,前方是一面五间三启的大门,稍远处耸立着一座更高大巍峨的石塔,色泽灰淡,却在日光下隐隐透出一点玉质的光白,仿佛仙宫幻影。

    暗红的中央正门嵌了一对青黑的门环,沉静厚重,显得威严肃穆,上方,一块金字匾额字迹劲瘦苍翠。

    “隆水……”

    闻溪默默咀嚼这两个字,并未想起什么人的府邸是用这样怪异的规制。

    在上京,只有一等公及以上的亲王府邸,才用五间三启的大门,且门上嵌有成排的金门钉。即便是徐府,因徐相只得二等荣恩公的爵位,也只开了三间一启的正门。

    这座名为“隆水”的宅院,明目张胆地在正门越制,却又越不完全,实在是古怪。

    最前面哭闹不停的一名妇人突然声气一梗,身子僵住一瞬,往地上瘫软下去。

    闻溪透过几个脑袋交错的缝隙瞥见这一幕,又惊又急,尽力扬声道:“往后退一退,有人晕倒了,往后退!”

    可惜,愤怒的人或许还有一星半点的理智,但愤怒的人群已然成了受怒意驱使的一具具躯体。

    闻溪眼见着众人的腿脚踩跺在那妇人腿上,让昏迷的人也因腿骨折断的疼痛而暂时清醒,但下一瞬,她还没来得及爬动,又一脚踹上了她的腹部,她无意识地缩成一团来抵挡伤害,却让人群更难发现她的存在。

    闻溪用力想要扒开身前的人挤过去,可此时众人皆摩肩接踵,她推动一寸反而又弹回来一尺,闻溪绝望地偏过了头。

    吱嘎——

    大门开了。

    钟声从石塔顶荡开,沉厚悠远,如波浪般一圈一层地席卷过人群,仿佛甘霖直入肺腑,不自觉随着钟声的节律平静下来。

    “诸位,请稍退三尺。”

    一道质地冷硬的命令突然响起,携着某种令人臣服的力量传开。

    像是找到了领头羊的羊群,众人不约而同地往后退开,闻溪站定后再次抬头,“隆水”的匾额下,立着一名男子,身量修长挺拔,着松绿长袍,泰然镇静。他摆了下手,身后几名着靛青袍服的弟子便整齐有素地上前,用担架抬起了倒地的妇人。

    “你们……你们要将她带到哪儿去!”似乎是有相识的人憋足了气质问,却在对上那为首男子的视线后怯弱地退缩了。

    “此人腿骨骨折,腹部内伤呕血,头部受击昏迷。伤于我院门前,院中弟子会负责到底,一应药食皆由院中供给,待她伤愈,送她归家。”男子容色不改,维持着一种很明显的、仿佛与生俱来的漠然,用他那硬如冷铁的嗓音,给了几乎称得上是耐心详细的解释。

    闻溪听到此处,不由感叹这位主人虽瞧着冷淡,性子却是慈善了。

    然而片刻后,忽有人忍不住愤懑地吼道:“你装什么好人!我们这么多人的亲人都因你们受难,你怎么不全接进去治好呢!”

    闻溪略吃了一惊,这是……权贵欺压?

    男子反问:“此话何解?”

    一时间底下叽叽喳喳吵闹不休,众人又互相推搡了起来。

    男子抬起手掌,在空中微往下压了一下:“静。”

    嗡嗡如蜂群的喧闹顿收。

    人群前方,几个人商量了一番,推出了一名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理了理衣冠,上前几步,凛然控诉道:“你们隆水观动了大泸河的祭神碑,激怒河神,惹得各家男女老少病痛不休,你身为观主,难道坐视不理吗?”

    “对!”

    “请罪!向河神请罪!”

    ……

    听了中年男人的话,男子如石雕木刻的脸上罕见地闪过一抹情绪,还未辨清又消失了,他开口道:“我并非观主,我观亦从不知晓何方神圣是为河神。”

    此人从露面的那一刻起,话音出口便掷地有声,令人难以违抗。而此刻,众人又回到了被激愤笼罩的模样,甚至眼中冒出了怨怒的火光,带出一种仿若审判的杀意。

    他们叫嚣着要将那日亵渎祭神碑的弟子交出,沉石向河神请罪。

    或者不只那几个被村民瞥见的在碑旁鬼鬼祟祟的弟子,他们要推倒这座观,要踏平高塔,要所有人付出一切来消解河神的怨念。

    闻溪被他们自以为正义的骇人诉求震慑,微微呆愣在人群中,渐渐显得格格不入。

    她被推挤,被揎搡,像一颗翻滚在雪崩中的幼狐。很快的,失控的节律飞速传递开来,又更多的人倒下,而他们却仿佛无知无觉,一次次地向前耸动,仿佛不疲不痛。

    闻溪看见了血。

    湿润的土浸饱血水,变得像浆糊一样黏稠,而水液越来越多,地面汇出一个个淡红的泥泞水坑,忽然,晃动的水面上闪过刺目的光,炽热的白,勾着蓝紫的须边。

    一息后,天空降下震耳欲聋的轰鸣。

    “打雷了!”

    “下雨了!”

    早已浑身湿透的众人这才发现雨势已然模糊了视野,而云层中嗡鸣不停的雷声更像是含着批判意味的天罚。

    百姓们终于重新恢复了神智,也终于开始畏惧。

    他们互相搀扶着散开,朝家的方向归去。

    闻溪蜷倒在雷云密布的天幕之下,透过细密雨珠映着闪电的连片辉光,望见森严的朱门缓缓合拢。

    她眼皮渐重,意识随之跌入暗沉。

    “闻溪!”

    黎尧从梦中惊醒,在盛夏午后觉出锦被刺骨寒凉。他浑身都是汗,湿润黏腻的被窝一透风就冷得像冰窟。

    黎显开门进来,满脸不虞:“刚走到门外就听见了。一个月了,母亲这些日子为你愁得吃不好睡不好,你呢,除了惦记那个女人,能不能好歹把自己收拾出个人样!”

    黎尧起身坐起,神情仍旧是愣愣的:“我要去找她。”

    “黎尧!”黎显走近按住他的肩,反手一拧就把他放倒在榻上,黎显扭住他的手,怒声道,“你看看你都活成什么样子了!”

    “大哥,你不知道,她怕血的,她不能受伤的……”黎尧侧脸埋在枕间,眼泪无声无息地滑落。

    黎显无奈。

    那日事发后,黎尧的人和魏国公府都派了人出去搜寻,短短五日几乎将京畿翻了个底朝天,黎尧手下的先锋队甚至已经走到了安州。

    但紧接着,所有派出的人手全部失联,过了整整三日,打包出现在了燕云营驻地。

    能做出这样不讲道理的凶残之举的,全天下也找不出几个,而会去做的,目前只有一个可能,晟王。

    慕长离此人,行种种悖逆之事时从不遮遮掩掩,也用不着魏国公府费尽心思地猜疑打探,他当日就大大方方地上门了。

    可怜魏国公被两个儿子瞒得死紧,一头雾水地挨了顿小辈的训,还无处申冤。

    而就连黎显也不明白,他们的人手往西南搜,怎么就碍着晟王的眼了。

    黎尧被急召回府,得知此事,破口大骂慕长离就是个疯子!

    慕长离此举,要说道理也简单。

    黎尧先前怀疑他与徐清猗图谋不轨,对二人诸多探查。此一系列事端,被严密监看了半月有余的郡主本人并不十分介意,可晟王介意了,并且非常不满。

    如今徐清猗刚刚离京,黎尧的人紧跟着就往城外搜。晟王顺利成章地认为这是黎尧在找徐清猗麻烦。上一次,有郡主拦着,他还没有太过激,而这一次,他果断放出了雷霆手段,顺带给魏国公府下了禁令。

    他慕长离回西北前,魏国公府名下的一只猫狗,都不准越出京畿。

    黎尧自然不依。

    可新派出去的人转头就被鼻青脸肿地送回来了。慕长离也不害人性命,除了打得难看点外,各个都有点伤筋动骨的毛病,须得卧床休养。

    黎尧憋着气上门找晟王解释,可王府管家说他们王爷不在府中,在宫里陪陛下。黎尧托端王带信,说只是自己外室回西南探亲,他派人去照应一二,望晟王行个方便。

    慕长离回话:“这么巧,我的人也在西南。”

    言下之意就是,绝不放行。

    黎尧爆脾气一上来,也不准备给他面子了。黎尧手下有一批随着他战场生死之间来去的亲兵,大不了就是和慕长离来硬的,总归晟王也不会把这种事闹到朝堂之上,各凭本事就是。

    但黎尧准备硬杠,魏国公府却不能由着他胡来。

    黎尧被黎显押回家里锁着,每日的饭食都是大哥和母亲亲自送,完全杜绝了他接触任何一个外人的可能。

    他困在这里,不到十日,就开始梦魇。

    美梦和恶魇交错不休,他就在短暂的美满和残忍的结局里反复沉溺又惊醒。

    “大哥,放我出去吧,”黎尧痛声哀求,“我真的……不能再失去她了。”

    黎尧囚困闻溪的时候,从来没有想过有一日,他也会被关在一间方寸大小的屋室内,因她而悲痛无望。

    曾经扣在她腕上的锁链,终于兜兜转转,回过头来,扎进他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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