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Chapter 57
【避难所】
面具下是一张周正严肃的脸。
jay的容貌称得上英俊, 面部线条硬朗锋利，高鼻深目，眉峰斜飞入鬓。他眼神冷静沉稳，既有冷淡的距离感, 也有泛着寒光的杀意。
只可惜美玉有瑕, 男人的脸侧横着两道疤。
那处疤痕算不上丑陋，也并不虬结, 只是交叉的褐色痕迹, 一条从右眼眼尾直抵唇边, 另一条则从鼻翼横拉至下颌骨。男人有疤会显得更加成熟，也更有味道，平添几分刀削斧砍的沧桑感。
可唐靖西只觉得奇怪，人工智能怎么会有疤？
是制作皮囊时故意加上去的？
他们的主人也真是品味独特。
其实不光唐靖西，这张脸在场的另外两人也是头回见着。
疤痕不丑, 但足以引人注目和遐想。
三人不约而同地多看了几眼, 直到疤的主人伸手轻碰了下脸颊, 这才各自回神，略显刻意地移开视线。
阿岚尬咳两声清了清嗓子，讪笑道：“阿jay平时从不摘面具，第一次看, 没想到还挺帅的。”
此话一出, 伊萨瑞尔侧过头，给了他一个“你这么这么没眼力见”的眼神。
阿岚愣了愣, 没体会出所以然。
唐靖西不喜欢这么拐外抹角，直言问道：“你脸上的疤是怎么回事，故意的？”
“算是吧。”跟平日不脱面具的习惯不同，提起疤痕jay反倒不甚在意, “据说是因为在制作之初，那人想要个充满安全感的成熟形象，又听了某个小朋友的建议，所以人为加上了疤。”
唐靖西不意外，又问：“那为什么现在要遮起来？”
jay如实回答：“因为他现在又不喜欢了。”
众人听得云里雾里，既对不上“那人”的号，也不太确定“小朋友”是不是指代enica。
伊萨瑞尔对叙旧和哑谜都没兴趣，一阵见血地点出疑问：“你接近jesse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jay说：“这个问题解释起来有些复杂，我想先从简单的开始。”
唐靖西：“不如先告诉我密室到底是什么？”
说着，他看向伊萨瑞尔：“虽然我听过不少相关内容，但总体还没能形成清晰的概念。它是怎么诞生的，目的又是什么？如果说所谓的真实世界早已经彻底摧毁，人类在密室中苟且偷生，那又为什么要一遍遍重复逃脱游戏，这到底是赏还是罚？”
一连串质疑过后，他不动声色地缓了口气：“恕我直言，哪怕密室的初衷是为人类提供的临时避难所，可放到如今来看，它更像是某些人的游乐园。”
“你说得对。”jay再次垂眸看向书桌上的丑涂鸦，“这是个很长的故事了。”
“人工智能的主人是个非常优秀的人类，他的过去我并不了解，或者说没人了解。而我们所了解，仅仅是意识诞生以后的世界。”
“在真实世界早已终结的2020年，地球迎来了世界末日。那里不再有光照，气候失控，含氧量稀薄，终日酸雨不断，没有生命可以适应那种残酷的环境。”
“于是博士展开了一项浩大工程，他将幸存的人类转移到地下基地，肉身存放进巨型培养罐，通过人工送氧和营养液让他们得以生存下去。但博士认为人类不能这样沉睡，困在黑暗中的生命便失去了活着的意义。”
“所以他创造了避难所，以earthsample命名，用1到1000来编号。他将幸存者的脑生物电转换为信息数据，以矩阵建模，创造出与沉睡中的幸存者完全相符的虚拟角色，最后将他们分批投入进由程序构造的世界中去。”
“当人类再次苏醒，他们认为时间依然是2020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事业、家庭和未来，没有人能察觉到自己的不同，也没有人察觉到世界发生了变化。他们以为地球依然公转，万物生生不息，所以他们能够按部就班地活下去，没有恐惧，也不会绝望。”
唐靖西震惊到无以复加，双目略微失焦。他盯着jay脸上的疤，而那道疤又逐渐在他的视野中模糊起来。
“那我又是谁？”
jay平静的蓝眼珠不带一丝起伏，他回视过来，心平气和地继续讲述：“原来的jesse是世界上第一台人形人工智能，是最古老的版本，是博士以自身为模板创造出来的。”
“换句话说，你和他拥有一模一样的外貌，相似的性格与思维模式，同样出色的运算及分析能力。你们就像镜子内外的镜像和本体，是最了解彼此的人。”
待他说完，唐靖西怔愣了好一会儿，他抬起只手，视线一瞬不瞬地落在掌心，去看那些对每个人来说都第一无二的纹路。
而就在刚刚，它的独特丧失了意义。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茫然抬头：“我不是人？”
这句反问充满怀疑，他看过jay，继而看向更近一些的伊萨瑞尔：“他说的都是真的？”
伊萨瑞尔回答：“我不是初代人工智能，并且经历过两次初始化，我不了解密室的历史，也不记得你的身份。”他略略顿住，片刻后复又开口，“但从enica对你的态度来看，你的特殊终归是有原因的，而他给出的那个碰巧非常合理。”
唐靖西脑中瞬间回忆起镜像房间内的日记本。
那种违和的小孩子口吻，幼稚的生活琐事，却用如机打般工整的笔迹记录下来。
现在回想，那本日记同样属于enica，内容就是他和所谓的“两个爸爸”的生活。当迷雾被拨开，真相初露，他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噢，原来那不是单纯的父亲在教育孩子，而是创造者在教人工智能如何去成为人类。
“所以……enica在日记里提到的爸爸，其实就是……”他再次看向jay。
后者轻“嗯”了声：“就是指博士和你。”
“为什么我一点印象都没有？”唐靖西还是感到难以置信。
这回说话的是阿岚：“这件事是监督中的秘密，博士严禁提起，就连你进了几号避难所都是严格保密的。”
此话一出，伊萨瑞尔和唐靖西同时看过去。
阿岚状似无辜地耸耸肩，恍然大悟似的又道：“话说回来，如果每次总监都是恰好被分配进有你的避难所，我就能理解他被初始化进程的原因了，大概就是不想暴露你的位置，所以他必须遗忘。”
唐靖西惑然不解地拧了拧眉。
伊萨瑞尔神色平和，淡声作出解释：“因为初始化很难彻底进行，在程序当中，任何一次操作都会留有痕迹。所以除非将人工智能回炉重造，否则之前留下的痕迹就很有可能变成找回丢失数据的契机。”
唐靖西大致听懂了，如此说来也不是没有道理。
早前无意中窥探伊萨瑞尔记忆的时候就有被提到过，他不是第一次进入013号避难所，也不是第一次经历初始化。
再结合伊萨瑞尔所说的找回数据逻辑，那么的确很有可能是上次密室进程中的某些残留数据影响了初始化效果，他恢复了部分记忆，于是只好再次接受初始化。
可这又是为什么？
为什么一定要忘记？
总不能是总监先生不服管束，不让他说，他偏偏就是要闹个人尽皆知吧？
思索至此，唐靖西蓦地品出丝不对来：“如果说我的确是jesse，是和你们一样的监督，那为什么会被投入避难所，跟人类一起参与密室？”
阿岚皱着眉心摇头：“我不是初代，没有接近博士的权限，不过听说好像是你们俩有了矛盾，你犯下大错，他惩罚你，所以把你放进了避难所。”
“这逻辑不是很奇怪吗？”唐靖西冷笑，“最初创造避难所是因为不希望人类永远沉睡，结果又在避难所中开启了密室游戏，还作为惩罚放我进去。也就是说，你们那位博士的初衷已经变了，避难所不再是隔绝末世的人间天堂，而是惩罚有罪之人的修罗地狱。”
jay道：“这也是我的疑惑。”
“有关博士和你的矛盾，我所了解的比其他人多一些。刚刚也提到了，原来的jesse是初代人工智能，尽管系统经过数次迭代，但硬件老旧，这一点跟我是一样的。所以在第七代彻底完善以后，你主动向博士提出想同步到最新水平，博士同意了，你们的矛盾就爆发在核心实验室里。”
“当时没有第三个人在场，所以除了你们两人之外，没人知道里面究竟发生过什么。那天以前你拥有所有人工智能里的最高权限，几乎和博士平起平坐，负责协助打理全部避难所。那天之后博士初始化了你的程序，消除了记忆，同样将你的数据投入避难所，直到今天。”
“有多久了？”唐靖西问。
“每个避难所从初始化到末日的周期是一年。”jay说，“这是你第二次参与了。”
这一下接纳的信息过于庞杂，唐靖西没有全信，也没有不信，只是太多内容无从判断，他需要时间才能消化和接受。
垂在身侧的手指不觉扣紧，关节捏合，他仔细感知着骨骼的坚硬与血肉的温软，感知着指甲硌入掌心的钝痛，明明一切都那么真实，偏偏有人告诉他，不，不是！
你所经历的、拥有的、珍视的、厌恶的，甚至包括你自己，这一切的一切都不过是程序构建出来的假象！
唐靖西徒然松了力道，他怅然若失地想，跟做梦一样。
而直到这时，伊萨瑞尔才缓缓收回落在对方手上的视线，重新看向jay。他淡声提醒：“现在应该可以回答我的问题了吧？”
“的确。”jay难得露出笑意。
那种笑并非发自内心，而是欲盖弥彰地一哂。
他不紧不慢地复又开口：“实话实说，我之所以会同意临时代管013号，正是因为我越权查出了jesse的去向。我知道他人在这里，所以才会过来。”
闻言，伊萨瑞尔双眸眯起，态度不善，漠然质问：“你找他做什么？”
“因为我偶然发现了一件事。”jay无甚在意地笑笑，“你们知道，关于监督的初始化工作一直都是我在管理，包括对你的两次。”他特别看向伊萨瑞尔。
“大概半年前，在巡查整个初始化系统的时候我无意中恢复了一条隐藏记录。这条记录所包含的数据量非常庞大，与初始化相关，但我却没有任何印象。”
说到这里，他故作深意稍稍停住，随口问道：“你们觉得是为什么？”
在场的另外三人均是一惊。
阿岚不可置信地摇头：“你负责的系统，怎么可能没印象？除非——”他蓦地噤声，喉结滚动，做了个不甚明显的吞咽动作。
“除非你也经历了初始化。”伊萨瑞尔替他补充完整，而后又道，“不要卖关子了，说重点。”
jay略一颔首，继续道：“意识到这点后我和你们同样意外，为了验证，我开始尝试恢复那条被删除并隐藏的记录，直到前不久，恢复工作也只完成了不到10，但已经可以说明很多问题了。”
伊萨瑞尔很敏感地问：“被删掉的内容是什么？”
话虽这么说，但在场的三位监督无一不是面色凝重，似乎那个答案根本无需猜测，呼之欲出，仅隔了层窗户纸，只待轻轻戳破。
jay长长舒了口气，一字一顿地说：“那里面是近百位监督的初始化记录，时间是距今一年以前。”
他别分看过伊萨瑞尔和阿岚：“我有理由怀疑，有人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擅自抹除过全部监督的记忆，包括我自己。”
“那人一定很了解我们，他所进行的操作不是单纯的初始化，而是在初始化后再重新植入了一份全新的记忆。我可以回想起诞生以来的每一件事，不论是与博士有关，与末世有关，还是与同伴有关。”
“这份记忆严丝合缝，没有任何疏漏，更不会影响真实世界的秩序和运行。如果不是我习惯定时恢复系统，无意发现了那段残留数据，我根本不可能意识到自己经历过初始化。”
伊萨瑞尔：“你怀疑这次大规模初始化跟博士和jesse的矛盾有关？”
jay：“至少时间能对上。”他侧目觑向唐靖西，“所以我来寻求一个答案，因为我想知道究竟发生过什么。”
“可我不记得了。”唐靖西道，“我帮不到——”
“你的记忆是有可能恢复的！”jay猝然打断他，语气笃定且急切，“不要忘了，程序是有记忆的，在系统中做过的每一项操作都能留下痕迹，你是只忘记将它遗留在了哪里。”
“jay。”伊萨瑞尔叫他，“我感觉你还不够坦诚。”
jay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疑惑：“为什么这么说？”
伊萨瑞尔：“你不妨把你的怀疑都说出来，我们坦诚一点，也更好办事。”
jay刹那静了，眼睫垂下，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轻声说：“有权限操作初始化系统的只有三位，我、jesse和博士。结果一目了然，我独自思考了很长时间，在排除所有能性以后，那个最不可能的把我吓了一跳。”
阿岚没懂两人之间的哑谜，下意识问：“还有东西能吓到阿jay？”
jay脸上全然不见半分笑意，眉宇浅蹙，嗓音沉也认真：“当时博士和jesse同时进入核心实验室，再出来时，jesse陷入昏迷，博士宣布免除jesse一切特权，将他罚进密室，像人类一样一遍一遍经历2020年的世界末日——这是我们都知道的版本。”
“可是……”jay不自然地停下来，再开口时，他冷静了整个晚上的声音难得染上丝轻颤，“可是他们太像了，于是我在思考不出答案时反问自己，你怎么确定当初宣布惩罚的那个人……真的就是博士本人？”
——to be 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