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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天子之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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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将近酉正时分,天色彻底黑下来。透过窗槛往外看,今天外头没有月亮,似乎还有一层雾。黑黢黢的天幕蔓延而下,和御花园里的茂密树影连成一片,视野里一片漆黑,引得人有些发怵。

    刚才用膳用到一半,福全突然冒了出来,凑在他耳边不知念叨了什么。皇帝听后没说什么,回头照旧去品眼前那盏鲜笋鱼圆,只不过那之后,他的举止就变得有些耐人寻味。

    要说异常么,也不是。那修长的手指捏架着犀角筷,慢条斯理地挑起细细的笋丝递送进口中,澄澄的汤汁浸润他的唇瓣,铺蔓上一层润泽的光晕。他进膳时有雅致且从容的姿态,那并不是做作的有意而为之,而是举手投足间自然流露出来的,从小起在宫中优异教养的产物。

    但若说全无异常,也不尽然。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每当清浅的视线落到他身上时,他总能敏锐地捕捉到,并报以一个微笑。星辰般的眼,笑起来时闪烁着耀目的碎光。

    平心而论,单看外在,皇帝算是清浅见过的男人里最冠绝一方的。她私下无聊时曾天马行空地想过,假若他不是皇帝,那么仅凭那一张脸,也一定能名动一时,呼风唤雨。都说陌上人如玉,人们皆爱把翩翩的公子比作美玉。但如果只把皇帝比作美玉,却落了寻常,显不出神韵。要比就应该比作和氏璧,白玉无瑕,明澈生光。

    然而外在越摄魄惑人,清浅就越觉得他背后隐藏的沉沉心思危险。至明与至暗交织纠缠在一起,有种心悸又心惊的感觉发酵起来,在胸中揉压牵扯,让她简直要喘不上气来。

    她难捱地等着,终于等来皇帝撂了筷。这就算用过了晚膳,随侍的太监利落地上前来,一碟碟一盘盘逐个端下去,又撤走杯盏,取下桌布,有条不紊,方才一派琳琅的餐桌变成了个光秃秃的条案,颇有曲终人散的况味。

    晚膳也用完了,时辰也挺晚了,可皇帝却仍然没有离开的意思。

    清浅闹不懂他的想法,小心问道:“陛下,您接下来……什么打算啊?”是不是该走了?

    皇帝却没立刻回答,不紧不慢地接过底下人呈上来的建盏,清过了口,用锦帕轻轻沾干嘴角,又抬手摒退左右。身边伺候的人都退了下去,殿内只剩下皇帝与清浅二人,他这才缓缓开口:“你刚才去了慎刑司,和淡月单独待了一会。”

    这不是问句,而是陈述。清浅警觉起来等着下文,只听他又道:“关于这件事,朕不管你听说了什么,见过了什么,”他望过来,语气平常得像在谈论今晚的菜色合不合口味,“现在我告诉你的,就是这件事的真相。她受人指使,在招供前被灭口,查不清幕后主使。不久后,你会在她房间里发现苏州赵家地界上的房契和地契。”

    皇帝是个果决的人,咄咄逼人,这才是朝堂上的他。假若无关痛痒时,也许有兴致与人周旋一番,但一旦触及根本,便会直截了当地出手解决,不留后患。面对要拿捏的人,他向来不会施予多少耐心。

    他表情和煦,却目光灼灼,直直看着她。她感觉全身神经都揪在了一个点,背后泛起凉意,脉搏砰砰地快速跳动起来。好在她还没有彻底被这威压震慑,心里仍能勉强盘算。

    皇帝这是什么意思?明明……幕后是他主使的啊?这是让她装作不知道,闭上嘴替他隐瞒的意思么?他还说“你会在她房间里发现苏州赵家地界上的房契和地契”?还要让她帮忙成为共犯,把脏水泼给赵家么?

    试图毒害过自己的人,她怎么可能听凭他随意摆布。清浅含糊着试图蒙混过关:“臣女愚钝,不明白陛下的意思。”

    皇帝闻言一哂,道:“真不明白,还是装不明白?你跟你父亲倒是很像。”遇到事情就装傻,不愧是乔铮的亲女儿。可看她睫毛隐隐地抖,嘴唇也因为紧抿着而失了血色,皇帝又觉得自己的语气似乎有些太重了,到底心软下来几分,语气里带了丝无奈,循循善诱道:“你既然去过了慎刑司,想必见到了淡月。她现在那副样子,必定问不出东西来,可事情终归要查出个结果。好在这世上人言可以左右许多事情。你身在其中,最有立常这件事真相究竟如何,可以由你掌控。只要你说是什么,那便是什么。”

    话说到这份上,清浅也不能再装听不懂了,必须要做个选择。

    难道说要她明知想要害自己的幕后黑手是谁,却不能讲出来,还要帮着他隐瞒,嫁祸给别人?

    人人都说她心大,什么都看的开,从不爱计较。她也自认确实如此,觉得很多事无论是放弃还是执着,最终都未必会是自己想象中的那个结果。况且她喜欢研读诗书,看到作古的文人们感慨修短随化,终期于尽,明月古今,人终有一死,便深以为然,于是渐渐养成了宽怀得近乎漠然的心性。

    今天被这么一问,她才突然惊觉其实不是的。自己其实不是万事漠然的。她发现自己并非万事不上心,自己不能容忍自己做出那样的抉择。从前不上心,只是因为一直以来她遇到过的事态,从来没有真正到触及自己真正在乎的底线。

    她做不到隐瞒真相,做不到对虎视眈眈的人视而不见,也做不到把莫须有的罪名强加到别人身上。也许父亲会说她这是妇人之仁,也许太后会说她这是天真,但是她能明晰地感觉到心里有什么东西强烈地存在着。究竟是什么,她说不清道不明,但是她知道它的确存在着。如果无视了它,对一切听之任之,对皇帝予取予求,那么它就会不停地翻滚叫嚣,变成愧疚、变成羞耻、变成罪恶感、变成煎熬。

    思及此,十六岁的小姑娘初生牛犊不怕虎,不知道哪里涌起一腔孤勇来,壮起胆子脱口而出:“臣女斗胆,接下来要说的话,都是因着脑子不清楚,随口乱说的胡话,与我家人和身边人丝毫不相干。这件事与赵家没有干系,背后另有其他人的指使。至于究竟是谁,不必臣女说出来,您也一定知道。”她抬起头来迎面直视着他,清潭般的双目仿佛流水濯濯,那澄澈的光好像能照进人的心里。

    养性斋里点了烛火,因为屋里没有进身伺候的人,火芯没有及时剪掉。那烛火倏地炸出个小花,发出哔啵的声响,在安静得室内显得十分刺耳。

    皇帝讶然地看着眼前的姑娘,没想到她竟然敢说出这么一段话来。她这么说,就相当于话里话外明示他就是背后的主使。

    好好说话不听劝,还敢顶撞皇帝,如果是往常,他一定会在心里觉得这人没救了,不知道死字怎么写。不过眼前她乌发长绾,玉簪螺髻,巴掌大的小脸上嵌着宝石般清澈明亮的眼睛,那样赤诚纯质地盯着他,却叫他有了与寻常不同的感想。

    其实他并不生气。愤怒是由于不满堆积,却无力无处抒发,导致最终只能爆发于情绪的一种外在体现。而皇帝之尊,向来都不是无力的。他在至上的位置,能够掌握一切,自然有种随心所欲不受威胁的从容。他确实会不满,但那些不满不会积压隐忍变为愤怒,而会通过这样或那样的手段转嫁出去,让使自己不满的人吃不了兜着走。他有时也会假装愤怒,因为愤怒对他来说是一种驭人的手段。他通过表现得愤怒,可以让人感到威压,从而服下软来老实听话。

    面对着清浅,他不仅毫不愤怒,倒还因为奇异而新鲜,生出了些许欣赏。

    他从小在皇宫长大,身边围满了女人。小时候身边是皇考的三千佳丽,各个对当时是太子的他有所谋划,不是期盼着从他这里分一些好处,就是盘算着从他这里抢走好处。长大后身边有提拔他以图自身颐养天年的养母,有想着邀宠献媚换取地位的女官女史。所有人都想着从他这里得到些什么,所有人的接近都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而有所图谋。

    但眼前的她好像不大一样。

    最初她被乔家送进宫来,主动接近他,他也曾以为她是为了邀宠,为了后宫的地位。可后来接触得多了,却发现她并不是他想象中的满腹私心。只有太后着意安排时,她才会依照吩咐凑到他身边来,不过即使来了也不聒噪烦人,只安静地待在一角,并不会妨碍他的心情,还能让一成不变的宫廷新鲜增色不少。甚至她并非自愿,只是因为生在乔家,才注定被送进宫里的,假使她不幸出了意外,她的家里人也随时预备着送上替代的人眩

    如今她受他胁迫,竟然不懂得明哲保身,跳出来想要争个是非黑白孰短孰长,真是……真是既天真,又愚蠢。既愚蠢,又天真。

    另一面清浅刚才一时豪气万丈,现在则冷静下来,突然又有些后怕,觉得自己的举动实在是要命的鲁莽。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自己的无端莽撞如果真正地激怒了皇帝,那么别说是乔家区区朝臣,就算是王爷公主皇亲国戚,也照样可以死无葬身之地。

    人一生总会遇到后悔的事,万分后悔希望从没发生过的事,可往往发生了就是发生了,再如何悔恨,也不能改变事实。她知道也许自己闯了大祸,要连累全家了,又惊又怕却无法挽回,只能扑通一声跪下,伏在低上行了个大礼,控制不住声音发抖道:“臣、臣女言语无状,冲撞了陛下,请、请陛下恕罪1

    皇帝看着她求饶,心里暗暗叹息。刚者易折,心中有坚持的人,往往也容易吃亏在坚持上。

    清浅惊惧,脑子里转得飞快,胡乱地想。皇帝会怎么处置她?会不会恼羞成怒,直接把她法办了?确实很有可能,毕竟之前他就曾经安排人要给她下毒。那么之后呢,会不会连累到家里?皇帝看重仁德的名声,才不明着对乔家如何如何,可如果真的恼火了,还会顾着乔家的面子吗?仁德的名声固然重要,到底也只是因为爱惜羽毛,并不伤及根本。不恭不敬,顶撞质疑天子,往大了说,可以看作反贼。权威才是命脉,是王朝统治的根基。区区羽毛与命脉相比,简直不值一提。如果是为了维护至上权威,那么一两个仁德的名声,也不是绝不能舍弃的。

    她越想越怕,简直要控制不住身体的颤抖,这时皇帝却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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