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第 56 章
“先生, ”空姐的声音轻轻柔柔，“这是您要的毯子。”
裴然睁开眼睛，下意识道：“谢谢。”
从他要毯子, 到毯子送来, 不超过五分钟。
但就在这短暂的几分钟里，他回想起了一切。
系统说：“故事已经结束，我滞留在这里太久, 应该离开了。”
裴然问：“你离开……之后呢？”
系统说：“这个世界会继续运行下去，直到你死去。你死去后，陆以逞和整个世界会与你一起毁灭。”
裴然望着飞机舷窗外，马上九月，天气还是很热, 飞机上空调温度很低, 他吹得冷了, 才要了毯子。
只是要了个毯子的时间而已，世界在他眼中竟然就这样翻天覆地、完全不同了。
裴然伸出手，轻轻抚着舷窗，就像在抚摸窗外的机翼、云朵、天空，像在抚摸整个世界。
他说：“这是我的世界啊……”
系统说：“按照约定，你名下有了一栋别墅——在清町，还有一辆一百万的跑车, 银行卡里有五个亿, 足够你在未来的七八十年活得很好了, 你现在有一副完全健康的躯体, 你可以自由地做你想要做的事情。”
裴然弯了弯唇：“听起来很快乐。”
系统说：“是的。”
过了一会儿，裴然问：“那陆以逞呢。”
系统说：“陆以逞以为你死了，你安排的不是吗？”
裴然顿了顿：“所以, 他……”
系统说：“他当然会跟你‘一起’去死。”
今天是八月三十一日，八月的最后一天。
裴然离开陆以逞之后，就在清町墓园，在母亲下葬的附近买了一块墓，放入了空的棺木，为自己立了碑，并煞有介事地请人举办了一场葬礼，他请了不少人到场——同学、朋友、守墓人，方便陆以逞找人询问时得到肯定的答案——“裴然死了”。
做这些事情的时候，裴然一直饶有趣味地猜想，陆以逞发现他死了，会不会心痛，会不会绝望，会不会后悔他曾经对他的一切所作所为？陆以逞会哭吗？会生不如死吗？会——和他一起去死吗？
多半是不会的。
做这些事情时，裴然是这样漠然认为的。
在真实的世界，在现代，已经没有殉情这回事儿了。一个爱人死去，你可以活着永远怀念，然后步入新的生活。
裴然不在乎，让陆以逞痛苦过后去过他的新生活吧，因为他也要将陆以逞抛在身后，过全新的生活了。
但现在，陆以逞选择另一个选项的可能性骤然加大了，让裴然一时间有些无措起来。
广播传来轻柔的女声，让乘客关闭电子设备，飞机要准备降落了。
裴然看着窗外，半坠落的黄昏落日在他们脚下。
他说：“陆以逞不是会选择掘墓开棺再看我一眼么？他发现棺材是空的，就会意识到我没有死了，就不会跟我‘一起死’了。”
“不一样了，裴然，”系统说，“故事结束了，但重启没有结束，所以这次他不会依照剧本行事……实际上在此之前他已经多次偏离故事剧情，官司、车祸、和家里彻底闹翻，还有数不胜数的小细节，这些都会导致偏移，偏移到他不会选择原定的死亡方式。”
裴然轻声问：“那他会选择什么？”
系统说：“你要看吗？”
裴然说：“好啊。”
飞机在降落。
陆以逞在裴落英长眠的墓园找到了裴然的墓碑，跪在墓碑前无声地恸哭。
裴然拎着行李箱下了飞机，空姐微笑着向他道别。
陆以逞吻着冰冷墓碑上裴然的那张黑白相片，黑白色的，反倒显得裴然没有那么苍白了，甚至隐隐的笑意让他更接近少年蓬勃的青涩，含着一点羞赧。
“裴然哥，你等我，我很快。”陆以逞低声说，“我爱你，我会永远陪着你，我不会食言。”
裴然从清町机场打车。
陆以逞跌跌撞撞地离开墓园。他在回家的路上，买了一束鲜艳的玫瑰。
金仙花苑的小区住户很多都已经认识陆以逞了，这个时间正是老年人吃完晚饭出门散步消食的时间，他们笑呵呵地和陆以逞打招呼，陆以逞也微笑地、礼貌地和他们问好。
他看起来毫无异样。
等电梯时，遇到了同幢楼的年轻女孩，惊讶道：“是你女朋友送你的吗？”
“不，”陆以逞说，“是我打算送给我男朋友的。”
年轻女孩眼中全是羡慕：“那你们感情一定很好哦……”
陆以逞笑着不说话。
女孩先一步下电梯，转头说：“百年好合呀。”
陆以逞点了头，说：“谢谢。”
裴然在出租车上，看着窗外的景色从郊区的空辽冷清变得渐渐热闹，有各式各样的店铺，高楼，车流，行人……
陆以逞到了六楼，钥匙开门，把家里打扫干净，在花瓶中插上新鲜的花。
他写了一封遗书，设置了一条定时发送的短信。
遗书不长，他写的时候很平静，他总共就写了两件事，一，他是自杀，二，希望死后能把他葬在裴然旁边。
最后想了想，陆以逞又添了一条，他还有一些微薄的遗产，在他死后全部捐出去。
裴然租的这处房子虽然老、小，但该有的都有，卫生间有一个小浴缸，平时他们不太用，这会儿陆以逞在里面放满了温水。
他踏入水中，蜷缩起来，鲜血慢慢悠悠地荡漾开，很快将一浴缸的水染成了红色。
陆以逞在卫生间外放了台笔记本电脑，放着时下最流行的真人秀综艺节目，音效里塞满罐头笑声，他闭着眼睛，想象裴然就在外面，看着电脑，脸上露出微微的、纯粹快乐的笑容。
出租车在金仙花苑小区外停下，裴然付了账，下车。
太阳已经完全坠入云层里面，只剩下一片长长的橘黄云霞，和青灰的天色。
系统说：“我就送你到这里了，从今往后，这就是你的真实世界，你可以自由选择一切。再见，裴然。”
裴然低低地说：“再见。”
眼前关于陆以逞的画面消失了。
系统也消失了——尽管裴然没有感觉。
裴然恍惚了两分钟。
他走进金仙花苑，那些熟悉的脸孔从他身边走过，他无法相信这些人是虚假的。他们有着各自的人生，各自的故事，这对老夫妻有一儿一女，都出国了；这位带孩子的是单亲妈妈，没人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那个遛狗的女孩是自由职业者，很会画画……
“系统？”裴然在脑子里轻声叫。
没有回应。
裴然忽然有了一个想法，也许一切不过是他精神分裂的幻想，也许他是一个精神病人。
天愈发昏暗了。
裴然走进那栋楼，他在这里住了好多年，闭着眼睛都能回家。
也许，当他推开门，会发现家里落满了灰，是长久无人居住的痕迹。
裴然的钥匙插进锁孔，轻轻用力，打开了锁。
他看见了玫瑰，看见了一台开着的笔记本电脑，电脑屏幕亮着，在空荡荡的家里播放着并不太好笑的综艺。
也许……
裴然想，这是他自己放的。精神病人不是会这样吗？会忘记自己做的事情。
也或许这些都是幻觉。
裴然站在卫生间门口，静静地站了不知道多久，他才打开门。
开门时，他并不知道他希望看见什么，或不看见什么。
开门后，他知道他看见了什么。
陆以逞。
裴然走到浴缸旁，水还残余着温度，但已经红得不见底。裴然看了脸色苍白，脑袋歪倚在浴缸上的陆以逞，慢慢地蹲下来，轻轻地叫：“以逞。”
陆以逞没有应。
裴然伸手，手指放在他的鼻尖，感受到浅浅的鼻息。
他发现自己的手指居然有点儿发抖。
裴然闭了闭眼，起身从架子上拿了条毛巾，把陆以逞受伤的手腕从浴缸水里捞出来，紧缚伤口。
“以逞，醒醒，”裴然推了推陆以逞的肩膀，说，“我们得去医院。”
陆以逞眼睫颤了颤，仿佛从一场迷梦中醒来，他指尖近乎痉挛地抖了一下，抬起手想要抚摸裴然的脸颊，喃喃道：“裴然哥……”
“是我。”
“我在做梦吗？还是……我已经死了？”
“你没有死，”裴然顿了一下说，“我也没有。”
陆以逞吐出一口气，虚弱地笑道：“那真是……太好了。”他湿漉漉的、冰凉的手指触碰到裴然的脸颊，精神稍微振奋些许，“是热的……”
“是的，”裴然伸着胳膊探入水中抱他，“起来，我们得去医院，我打电话给救护车了。”
“嗯……”
陆以逞应了一声，他蜷起的腿脚动了动，但没能站稳，猛然跌下去，连带着裴然也摔进浴缸里。
陆以逞愣了两秒，然后抬起双臂，抱紧了他。
他低声说：“我……好想你。”
裴然默不作声。
陆以逞摩挲着他的脸颊、嘴唇和喉结，笑着说：“是活的……有呼吸……”
“当然。”裴然说。
陆以逞抬起脸，细细地吻裴然柔软的、温热的唇。
他说：“我爱你，裴然。”
“我知道。”
“裴然哥，我爱你。”
“我知道。”
“我爱你。”
“我……”
“我爱你，我永远……”
裴然一只手捧着陆以逞的，低下头用唇堵住他的唇，让他将这反复重复的表白咽回去。陆以逞很快迎着他的亲吻尝试取得主动权，两人交颈缠绵，在血色上，在疼痛中，在黑夜降临时，在救护车长长的、愈来愈近的鸣笛声里。
一个长长的吻结束，两人都喘着气。
陆以逞看着裴然，眼睛里化不开的温柔、喜悦、深情和依恋，他说：“裴然哥，我爱你。”
“我……也爱你，”裴然低头，湿漉漉的额发搭在他的眼上，显得他整个人迷离又美丽，“以逞，你是我最爱的……”
本能。
“……小狗。”裴然轻声说。
陆以逞吻着裴然的指尖，已经非常满足，他看着裴然，灿烂地笑着说：“我是你最爱的小狗。”
作者有话要说：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