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双姝
有了白日的教训,乐怡不会做出自是不会做出中途离席的行为,默默地扒完自己的那碗饭后,默默到庭院转圈,石灯已经点上了,映照着小径上的鹅卵石,敷上一层薄光。已是初夏,院里的春花都已谢了,青翠缀满枝头,不得照料的果实如珍珠大小。留守在厅堂的人们不多时便发现了她的异状。为人父母的不慌不忙,甚至饶有趣味地倚在门边,想看看女儿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他们不动,几个孩子们自然也不敢轻举妄动。菱歌心知此次矛盾由自己而起,想去劝人,却不知道如何开口,更怕自己贸然出现在对方面前,会让对方更为恼火,只好在原地急得团团转,任宿莽怎么安慰都消解不了她的焦虑。
待胃里的食物消化得差不多了,乐怡唤出了自己的佩剑,在庭中起舞,只是这一次,她的招式凌乱,气息不稳,挥出的每一剑都似在泥浆里浸透过一般,沉重而冗杂,全无白日练习时的洒脱利落,横劈竖砍,一昧地发泄心中憋着的气,将力道全部倾注在剑上,手和剑成了彼此折磨得存在,彼此贴合得越久,就伤得越深。
“冬冬……”
齐环扯了扯言冬的衣袖。
“乐怡这是?”
“我好像有点理解……”
言冬苦笑道,用没有受伤的手捏了捏齐环的手掌。
“对她来说,她的父母不单是她的父母,还是她的老师,她的神明。她应该从小便立志要做神明最忠诚的,最出色的信徒。”
因气力调配不平衡,乐怡舞得很吃力,喘息的声音越来越大,甚至传到了友人们的耳朵里。
“所以这一输,在她看来就相当于自己失去了第一信徒的资格。”
看着院子里渐显疲态的影子,齐环攥紧了手心,咬咬牙,抢在所有人之前迈出了第一步。
“乐怡!”
她喊得很大声,一心扑在发泄上的乐怡被震得抖了三抖。
“需要陪练吗?”
回头望去,金色的长剑已在齐环的手中映着火光,光芒悄悄散落到齐环的脸上,笑容明媚如三月的太阳。
阳光赶走了些许阴霾,乐怡勾起了嘴角:“也好,很久没跟你们组的人练过了,来就来!”
说是比试,看起来更像是游戏。力道只用了七八分,每一式剑招都只求轻巧,剑尖若是滑过水面,定要点起涟漪波波,不管不顾的蛮力被涟漪悄然化解,揉成细水流。持剑的两人的恍如追逐的飞鸟,每一次展翅起飞都在彼此的预料之中,追赶靠近,都是一场能让人心情放松的游戏。
“累了吗,要不要换一个?”
数个回合过去,齐环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将剑收起来,转而取出了笛子。
乐怡揶揄道:“你还有力气吹吗?”
“我还想问你你还有力气抱琴吗?”
齐环有力反击。
乐怡懒得反驳
“我们两个今天已经合奏过了。”齐环歪歪脑袋,故作镇静地念出提前想好的词,“今晚来一首能三人合奏的曲子如何?”
“三个人吗……”
不给乐怡拒绝的机会,齐环转身挥手致意:“菱歌,你也来吧,咱们三个一起。”
被点到名字的人猛地一颤,呆呆望向乐怡,乐怡别开视线,气氛一下变得有些僵硬,两个人之间还是有些别扭的。
“奏什么?奏什么?来定个曲子。”
齐环强行无视她们之间的疙瘩,将调停人的身份贯彻到底。
“也不要拘什么曲子吧。”
乐怡挠挠脸颊,偷偷瞟一眼菱歌后又匆匆撇开目光。
“这样吧,我即兴奏一首,就看你们两个能不能跟上了。”
齐环替菱歌爽快地应下了这轮“挑战”。
已有几分夏热的庭院有寒风袭过,缘是音色清凉,唤来白雪飘落时的冬色,梅花点点,绽于冰雪中,冷风拂过,傲骨冰肌,难有附和。忽来风荡梅花,莺鸟衔春信,枝头欢闹,啼鸣声声,穿云弄月,直待冰川消融,梅香与潮水共春晓。
无论乐怡起什么调,菱歌和齐环都能游刃有余地接下去,三音同奏,自成新曲,一曲将歇,又迎得三心同意。
“真好。”齐环感慨道,“可惜我跟你俩不是一个组的,这次合奏以后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一起。”
说话的时候,齐环的目光在乐怡、菱歌身上来回跑,好似要用眼神把两人捆绑在一起。
“不过乐怡、菱歌你们两个的小组暂时不需要集合,你们以后可以多奏几次。”
齐环的台阶给得很明显了,身为调停者,她并不满足于此,步子一迈,伸手一拉,直接把菱歌推到了乐怡面前,让她们同彼此面对面。
面对菱歌那张近在迟尺的脸,盈着秋波的眸子里怀抱着不安与期待,予她友善与欢喜一如寻常。乐怡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双手向上,表示自己已败下阵来,她悄悄责备自己早该想到的,无论发生什么,菱歌都不会怪罪她太多,哪怕现在是她一个人钻了牛角尖,害得她们闹矛盾了也依旧如此。
“还算数吧?”乐怡不着天不着地地问了一句。
“什么?”菱歌问。
“以前我们说的,我们去看不同的景色,然后将我们看到的景色合在一起,如此构建一个完整的世界。”
“当然算数!”
菱歌点头如小鸡啄米。
“好,那我们就继续。”
乐怡一只手牵过菱歌,空着的另一只手的手指蜷缩又松开,想要抓住什么。
“不过我现在觉得只有我们两个看到的景色是远远不够的。”
乐怡牵起了齐环的手,将三个人的手叠在一起,而后望向不远处的言冬。
“你的,我的,环儿的,冬冬的,还有很多人,我们所有人的加在一起才是一个完整的世界。”
菱歌答应下来,但又忍不住心生落寞,仅存于两个人之间的约定忽地扩大了范围,个中微妙的滋味难以言说。乐怡将她的失落看了去,安慰道:
“但是,来同我分享世界的,菱歌你绝对是第一个。”
这话果然有效,菱歌眼底的阴霾一扫而空,二人的隔阂算是破了。
“来参加我的及笄礼吧。”
“好的,乐怡表姐!”
“别这么叫,怪怪的……”
始终默默关注一切的宿莽松了口气,言冬扭头,笑吟吟地对他说:“看起来你以后会很辛苦啊,要夹在她们两个中间,充当一个调停人。”
“啊?”
“‘啊’什么?难道说你不想追求菱歌吗?”
“不,我……”
“我先跟你说一声,乐怡的小队,最大的‘特点’就是自由,如果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她们的队长是不会召集她们的,所以我敢说,将来很长一段时间,乐怡都会和菱歌待在一起。”
言冬没有给宿莽接话的机会,快步走到三个姑娘身边,一拽一提,将齐环从“姐妹”身边滋溜回自己这边,接着同宿莽说了声“对不住”后,一脚将人踹到乐怡和菱歌那边,哪怕伤了一只手,全程动作也一气呵成。
“话说,宿莽你刚刚没有认真比吧。”
菱歌对言冬踢人的行为没有反应,直接问起宿莽在比试一事上的表现。
“我也有这个感觉。”乐怡捏着下巴,若有所思,“之前在清波的时候翻看过你的一些作品,你明显就不止今晚这个水平。”
“啊,不是,这个我……”
不用以后,言冬说的话当场应验,高宿莽果真被二人夹在中间,不知所措。言冬对自己营造出来的景象非常满意,笑脸维持了许久。齐环盯着她的脸,感觉在她的一身白下面,藏着什么黑黑的东西。
乐怡的双亲笑看着孩子们打闹,彼此的手牵到了一起。
“如果刚才小齐没有冲出去,你就要冲出去了吧,毫无章法地练那么久,怡儿身子会坏的。”夫人调侃道。
“才没有,没有她可是我们的女儿,身体哪有那么容易出问题。”
“是吗?”
杜夫人瞟了眼丈夫手里不知何时已经取出来的佩剑,紧紧摁着剑柄的手时不时颤抖。
“你就嘴硬吧。”
揭完丈夫的老底后,夫人没有再为难对方,一心一意去看双姝并绽的景色,心上无限温柔。
时间在哄闹中飞速流逝,来到了上床歇息的时候。鉴于言冬的伤势恢复得差不多了,菱歌同意了齐环要搬去和言冬住的请求,两人久违地挤到同一张床上。为了方便照料伤员,齐环睡在了外面,伤员估顾及伤口,睡得平稳安分,正面向上平躺,受伤的手枕在胸前,没受伤的在腹部,脑袋一沾床,眼睛立即闭上。要照顾人的那位就没有那么安分了,在自己的床位翻来覆去,不停地调整睡姿,最终确定侧躺着,脸朝言冬所在的方向,这期间,不知道往被子放进了多少风。
“冬冬……”闹腾的人轻轻问。
“怎么了,想睡前聊聊?”
言冬没有睁眼。
“我觉得你还没睡着……”
还真被齐环说中了,言冬睁开眼,翻个身,脸上没有半点睡意。
“你想聊什么?”
“你今天说,因为乐怡把她的父母视作师长,所以一直想做到最好。”
齐环垂下眼帘,语气里是藏不住的心疼。
“那你呢?冬冬,你还在意吗?”
“好了,别想这些有的没的了,睡觉吧,闹了一天,累死了。”
言冬扯过被子蒙到齐环的头上,强行终止了话题,不让对方看见自己的坚强正摇摇欲坠。待齐环从被子里逃脱,言冬已经恢复了一开始的安眠状态,那架势,是怎么叫都不会起来的那种,装睡的人不愿睁开自己的眼睛。知道自己就算追问下去也没有结果后,齐环乖乖躺回自己的位子,打了个大大的哈欠,饭后的那场对练确实消耗了她不少力气。
“冬冬,晚上有什么需要随时叫我哦。”
说完,齐环就一头扎进了梦乡,待其呼吸渐趋平稳,言冬才再次睁眼,望向没关好的窗户,那儿月色凉透。
半夜,齐环迷迷糊糊醒了,从半敞的窗户里吹进来的风让她露在被子外的手臂有些发麻。她坐起来,先是看了一眼言冬,确认后者已经熟睡后,安下心来,蹑手蹑脚地下床去关窗户。
到了窗边,抬头就是星月同辉的夜色,往下看,庭院扑面一阵清芬,齐环观赏了一阵月辉挥洒的地方,忽地瞥见花林中隐约站着一个人,抬头望月,不住叹息。
“乐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