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38章 小城故事2

    小城小厂的黄昏，魏延见到了张广。

    小厂人晚饭后，大都有出去散步的习惯。几日后，张广去了他的房间。屋很小，大约只有八平方，一张大床占去了一半。张广去的时侯，他的头上仍戴着一顶绿军帽，从床沿边站起来时，他拉了拉绿军帽，笑笑：“坐，随便坐！”

    张广坐的竹椅背后是一口木箱子，箱子的四周画了几只小猴，很可爱。墙上到处挂着药草，满屋的清香。一盏十五瓦的白炽灯悬吊在木桌顶上，发出淡淡地辉光，勾勒出张广和他的头影在火神庙业已斑剥的墙壁上，很动人。在他给张广倒开水的时侯，随着他的站起木床上的三颗钢弹相继发出光当声。

    “我姓魏，你叫我魏延就是。”

    他的爱人是张广同寝室的师傅，是个在公司有些争议的女人。这女人很少与人来往，在荷花池旁边的食堂打饭，便可见得到这个女人的身影。魏延的女人就像公司的一颗螺丝钉，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平凡得不能再平凡。公司大门对面是石油局的一个下属单位，经常放露天电影。这时刻公司人就扛着板凳大踏步朝石油局前进，公司大门外的一条小路上这当儿就常常听得到有人在歌唱，不是毛主席像红太阳，就是洪湖水浪打浪。

    “她看电影去了，说是演啥子《青松岭》啰！”

    冬日游动的风从魏延的门缝挤进来。魏延的一双厚重的手在腰间，将一条绛红的绒裤往腰上一扎，抬眸看张广一眼，笑着地对张广说：“你练天罡拳好长时间了？”张广说，大概半年吧。魏延摆开一个架式，以背抵门，然后用钢球猛砸小腹，不是几下，而是数十下，末了气韵如常，张广惊奇得说不出话来。

    天罡拳在张广手里虽是演练了五六个春秋，箭捶、丢捶也是足以放翻一二个人的。72年冬天，中国到处都在议论所谓梅花党，说这些人都有刀枪不入的功夫，闹得不亦乐乎。张广不明白眼前这个魏延是什么样的人，张广和魏延是第一次谋面。周围很静，几乎听不到一点声音，更没有现在老鼠到处吱吱的怪叫。大家都吃得清淡，耗子的繁殖能力也是每况于下。白日里人进人出的小巷，跟古时侯一样，暂且还没有书剑英雄跳下墙来。魏延示意张广在他的肚子上击打。张广退身一步，猛吸一口气，看准就是一捶（四川武林是忌讳说拳的）。用的是力量最大的平心指午捶，平心指午捶拳头是端着送出去的，拳眼朝上。只听邦一声闷响，魏延从丹田发出的劲道相当大，扑吃一声，张广被弹到了那张桌子边上，再一退，退倒了大床床沿，险些儿折断腰杆。没想到，木桌撞击到白色的粉墙，屋顶上的十五瓦白炽灯一个劲摇晃。

    魏延示意张广再来。张广说免了。魏延却是满面笑容，这笑容看上去有些古怪。

    第天早上打稀饭，张广排在火神庙几根檩柱下看见了魏延。公司做得最好的不是打谷机和插秧机。不是，是饭头。公司的馒头是可以参加今天的吉尼斯大赛的：那个酥软，那个扑鼻的香，那个泡潲（川语）至少在川中地区无单位能比。馒头，公司人爱吃，吃了好去造不合格的打谷机、插秧机，就连住在公司外的阳县人民也不远数里，穿街过巷想方设法买公司的饭票来拿馒头打稀饭。

    魏延早晨一个人喜欢坐在门边洗脚，据知情人士讲，说这是魏延显屁眼儿白，就是别人没有的，我有，别人有的，我更有。其实不是，魏延是在等一个人的到来，这个人就是公司的唐科长。

    然而，魏延对张广说的却是他在医腰杆上的病，特别需要早晨起来用温水泡脚。对此张广特意翻了祖国医学的宝藏《医宗金鉴》，意外的是没有找到这样的事实依据。从金工车间下班回来，张广对魏延的神秘很感特别，想到下大流传的所谓梅花党，便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担心哪一天祸临头。

    唐科长的家不住在公司，他是省里下来的，有人说是犯过男女错误，人有说舔肥没有舔当道，遭遇到了误着被一脚踢了下来。然而，铁的事实是唐科长一下来还是官，而且享受好多级干部待遇，这一点公司任何一个人都是不怀疑的。唐科长家住小南街，此君温文尔雅，操本地县城口音，不整人。公司的知青对他印像都不错。唐科长管人事，管劳保，管公司的翻毛皮鞋和大扫把。唐科长每天早上从小南街出发到公司来打稀饭拿馒头，雷打不动。稀饭装在一个大钵钵里，馒头用筲箕端，然后钵钵上面搁筲箕。

    魏延早晨起来洗脚，一个小木盆放在门边，他就坐在古香古色的门槛边慢慢搓，慢慢泡。公司人对此反应极为强烈，纷纷说：“龟儿倒教！”“哪个早晨起来洗脚嘛，怪物！”更有甚者，对他清早起来戴绿军帽也颇为反感：“老子看到都烦！”

    中国机械工人是很有力量的，看不顺眼的都烦，因为咱们端的无疑是一碗干白饭，你在农村背太阳过山，活该！唐科长走路很斯文，主要是体现一个国家干部的素质，时间长了习惯成自然。唐科长端着大钵钵从魏延门前走过很多回，从来没有斜眼看过魏延，更别说正眼。这天早上，魏延从坐着的一根小板凳上站直，脚上趿着一双布鞋，端起小木盆哗地就将洗脚水哗地泼了出去。刹那间，荷花池迸耀起晶亮的水花。他出手的速度本来就快，连就排在食堂打饭的公司人都看见了。唐科长猛一抽身，仅仅半拍的时间，晶亮惕透的的水花就荡在这位科室干部的裤脚上，那是没有办法的。就像当年毛主席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一个道理。唐科长在时间的长河里，在我们阳县在我们公司比螺丝钉重要，他是从省里下来的，这一点谁也无庸置疑，如同我们每天在公司为贫下中农造打谷机和插秧机，以及后来的套筒，板手。公司最反感就是农业两个字。公司的全称应该叫资阳县农业公司，事实上在发给张广们的红头文件上，从来都忌讳资阳县后头两个字，文件简称叫：“资机革发002号，意思是资阳公司革命委员会发，云云。唐科长是起草这类文件的带头人，唐科长是从省里下来的，都说他有两下子，故而非此人莫属。公司人每每坐下来学习这些文件时，都有形中看到唐科长亲切的身影，从张广们身边走过，穿着崭新的重庆蓝裤子，崭新的重庆蓝上装，特别是梳着毛主席一样的大背头。

    此刻，在食堂打稀饭的公司人都看见了，大家都为唐科长鸣不平，喊冤。

    “你这个人是咋个的哟，咋个在倒嘛！”

    “ 看他龟儿那个样子噢！像个啥子东西！”

    “没有看到我们唐科长吗？狗东西！”

    当时就有人说这个叫舔肥，就是四川人说的马娃儿，北方说的拍马屁。马上就有人反驳道：“马娃儿不是每个人都能当的，你想当还当不到呢！”打稀饭的人中立即对此附和说。

    没想到的是，就是这天清晨，在食堂打饭的公司人当中立即展开了一场谁是马娃儿的争论，都是公司的正式工人，都端着国家的正式饭碗，谁也不怕谁。

    “啥子马娃儿？！说清楚！”

    “你龟儿子不是马娃，谁是马娃？！”

    “啥子说清楚，老子没得妹儿没有嫁给当官的！”

    这话更引起了轩然大波，几个原本就有矛盾的人在火神庙的饭堂里打起花儿开。一个是锻工车间的麻子，真正的实贴汉，甩十八磅火锤砸生铁唱“妹子你为啥起得早，昨夜鸡巴湿了裤裆”的铁疙瘩。一个是翻砂车间的魏延，把火红的练钢炉整翻转来倒进模子的黑大汉。双方一经交手，都指到对方的要害整，一下子，公司人都闪到一边看热闹，生怕血溅到身上。

    荷花池边，魏延已经把毛巾从屋里拿了出来：“唐科长，实在对不起，不是有意的，张广来给你揩了！”唐科长平时喜欢穿资阳县人民说的重庆蓝，重庆蓝的卡机布衣料又打成干部服装，张广在公司干了这么多年，唐科长穿得最多的就是重庆蓝，说明他有多么喜欢。现在，这样的重庆蓝已经没有了，绝迹了。唐科长从慌乱中惊骇过来，说：“这哪是揩了的问题！你这明明是报复国家干部嘛！”

    魏延说：“那你说咋办呢？”

    魏延话音未落，从打饭的人中蹿出一条莽汉，此人在公司人称：铁疙瘩。铁疙瘩平时极少动声色，也极少与人来往。铁疙瘩显然是懂点儿功夫的， 一冲上去就掐住魏延的颈子，两手很有力，看他那个劲道是下了决心的。铁疙瘩边掐边说话：“你娃娃懂不懂规矩，安？！”铁疙瘩学的是干部讲话，其实也是翻砂车间一个下力工人。

    张广站在青石台阶上，看见一些公司工人大声叫喊：“给唐科长打饭！”“把唐科长的裤儿洗了！”

    事情的发展果真不以人们的意志为转移。魏延不仅把唐科长的裤儿脱下来，叫老婆拿去洗了，还另外拿饭票给唐科长打稀饭拿馒头，有接有送，最后把唐科长送到小南街，还在唐科长家里坐了好半天。这当中有个问题：唐科长脱裤儿是在魏延家里，脱下来洗是魏延的老婆去完成的，也就是说魏延的老婆接到唐科长的裤儿之前，就早已在屋里目睹了这一切的一切。问题的关键是：唐科长脱裤儿的时侯，魏延的老婆在哪里，是唐科长脱了裤儿再进的门，还是唐科长脱裤儿的“区间”，本身就在现场？公司人就问，那么那个 “乌龟”（公司语）又在哪里？等等，这些问题都是问题的问题。

    这一天是公司最喜庆的早晨，就像过节一样，上班后人们三三俩俩来到厂大门的一根长条木椅上，讲今天早晨发生的事，都说唐科长也是，球把他日昏了，天天都想从那个门口经过！

    守门的张大爷听得哈哈大笑，说：“杂种！”

    阳县人说杂种，不是骂人，是一种由衷的感叹。

    魏延从何来，只有他老婆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