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31章 春天来到了杨家坪1
秋天到来了，人们在秋天里怀想，在秋天里憧憬，军工厂的枪炮声和重武器的轰击连成一片。蓝天下，少年儿尽情地飞翔，红砖围墙的军工厂重地，每天有解放30型牵引车拉着一台台145毫米四联机枪往附近一座山地靶场奔跑。 秋天的清晨，空气里早没有了夏季炎热的火侯，整个天空除了远方还映着10里钢城的红霞之外，到处都干干净净的。10里钢城10里红霞，成为重庆这一隅的永恒记忆，也是天空中的一道风景，你远远看去，映红了天，映红了地。座落在祖国大西南重镇的一座军工厂，与另一座坦克工厂连在一条线上，这两座特大型军工企业成了这个地区的代名词。现在，这个叫杨家坪的地方，车水马龙，大街上人来人往，枪炮声点缀着蓝天白云，人们穿着深蓝色的衣服和裤子，感觉工作在毛泽东时代是幸福的，温暖的，美伦美奂的。冷战时期的重庆是国家一等保密城市，是任何敌人都向往而望而却步的地方，也是让我们的敌人胆寒的所在。这里没有自行车，自行车在这里成为笑话。人们都行路匆忙，都赶着要去和敌人赛跑，抢在敌人前面把这里制造的轻重武器送往福建前线和已经打响的越南战场。
现在，我们看见的另一座军工企业的职工家属区里，一个称为劳动一村的地方，一幢颜杏黄的苏式楼里走出了一个青年人，他抬头朝对面眺望，这时刻满山的草丛和蕨类植物都绿茵茵一片。山上的两幢红砖苏式楼，家家户户都亮着橘黄的灯，炊烟袅袅。这个青年人叫陶家永。陶家永起床后开门朝对面的厕所走去，在他的行进过程中，几棵苦楝树直立在半空中，一丝风也没有。陶家永在经过一个公用水管时，看见对面平房的电工正在用一个木桶接水。水是不要钱的，随便用；灯也是不用钱的，任意开。电工对没有文化的陶家永从来都嗤之以鼻。电工是军工厂的外线电工，四川华严寺人，何时来厂不得而知，说话跟大多数四川人完全有别，略带陕西口音。电工的出现和他每天清早都准时开门有关，电工一直对对面楼上魏凤侠的老婆抱有想法，就现在的说法叫暗恋。电工是共产党员，就是这个军工企业的人很玩笑地说法：“是嗨了的”，就是加入了组织的好似旧重庆的袍哥便是嗨了的。其实不是，电工的政治思想觉悟是一般人不能比的，凡事电工都要管，也喜欢参加在公共水管几块青石板旁边的辩论，常常争得脸红脖子粗，不欢而散而下次又来。
当电工看见这个平时里话语不多的老工人时，心里充满了极度的不屑，一个木桶放在水管下任意流，哗哗地流。四幢房子，两幢楼房和两幢平房，基本构成了这个十万之众的军工企业的一个小小世界。当然在这四幢房子的前后左右还有成百上千的这样的苏式楼与平房，故然便有东区和西区之别。这样的构建在前苏联比皆是，亦是我们向老大哥学来的。陶家永走到厕所跟前了，几张橘黄的落叶飘散下来，掉在他跟前，到处是收音机里说话的声音，很清晰地传达到陶家永的耳朵里。从旧兵工厂过来的陶家永很注意生活中的细微之处，哪怕在他行走的路上，发现有一块横阵着的砖头，他都会俯下腰捡拾起来，然后不厌其烦的扔出去。
厕所也是苏式的。走出厕所的陶家永，加快了脚步往回赶，他似乎听到了一个不同寻常的消息：“伟大的第三次世界大战终于爆发了！”
这个消息是收音机里传出的。陶家永甚至听到了收音机里丝丝的整流管的声响，他先在一棵苦楝树下站了一会，神情极专注。陶家永家里有一台熊猫牌收音机，收音机的右上角的灯窗立时布满了绿色，人们以这样的标准来评定收音机的灵敏度。陶家永不止一次听到楼上魏凤侠问，能不能收到短波？陶家永半响才说，剪了的。意思是你想听听不到。
清晨六点半的时间，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联播开始了，这时的陶家永听到了一个女播音员亲切的嗓音。
“亲爱的听众，这里是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现在播送天气预报——”
陶家永知道每天的新闻联播马上就要开始了。收音机里先是一位女播音员的声音，然后是男播音员说话。天气预报结束，收音机里就会传出雄壮的《歌唱祖国》的歌声。这会儿，陶家永就会坐在一张红漆方桌边，一边裹叶子烟，一边听收音机，他觉得这样很惬意。日子就这样天天重复着，只有收音机每天清晨和晚上给陶家永带来最新的消息，先是国内的，然后是国际的。不识字的陶家永足不出户就了解到了天下大事，他没有出过远门，青年时代就在兵工厂扳靠模铣，有人总结说像打太极拳。后来有人说苏联的兵工厂扳靠模铣的都是妇女。陶家永听了大吃一惊，老半天没有说出话来，这怎么会呢？当他得知苏联人跟咱们不一样的原因时，陶家永记得最清楚的是魏凤侠说的一句话，那是种不同。魏凤侠告诉陶家永，中国人比苏联人矮一个脑壳！原因是啥？你知道吗？是啥？陶家永问。魏凤侠说，还是种不一样啊！你没见苏联人个个人高马大，黄头发蓝眼睛！
在兵工厂，陶家永和魏凤侠都是见过苏联人的，就是现在的俄罗斯人。50年代兵工厂来了一批苏联专家，不仅指导工作，而且还指点姑娘，好些女工在与本男人成家立室之后仍对苏联专家情有独钟。在中国腹地，这个特大型军工企业在为共和国贡献了相当数量的轻重型武器的同时，也创造了新中国成立以来的人类奇观。这一年来了很多苏联专家，这些人来的几个月时间里，先后有多少姑娘产生过 “抱洋娃娃”人念头？据调察：不是少数，而是有相当数量的女工持有这样的想法的。有的终于实现了，把梦想变成了现实，有的怀上洋种之后又羞于见人，不得不忍痛割爱，弃爱子于长江大河之中，于苏式楼的房前屋后，有人叹惜：“可惜了苏联专家带来的种噢！”
听魏凤侠这样一说，陶家永没有说啥了，倒是我们同宗同族的蒋介石每天在国民党台湾叫嚣要反攻家乡，陶家永觉得既紧张又好笑。对兵工厂的前途充满了不可预测的感觉。一间25平米的大屋里，陶家永听着听着越发感觉事情重大，他裹好了叶子烟，朝灶房屋边看了一眼。一股白烟从灶房屋的隙缝飘过来，烟里夹杂着木柴烧焦了的气味。
“新华社消息，美蒋一架u——2型高空侦察机，昨天上午8点20分侵入我领海领空，我外交部奉命提出严重警告，并强烈抗议……”
柴烟已经熄灭了，少年的母亲揭开锅盖，用锅铲将热烟腾腾的干饭舀在碗里，再端起面上的一个碗，碗里是昨晚剩下的菜。少年的母亲把菜放在热饭上，不一会菜也热了。户外的窗玻璃轻轻掩着，清晨的微风不疾不徐地贯流。窗外不远处是一棵黄桷树，树下是一幢工字型平房。这四幢房子当中著名的电工住就在一幢平房的最末一家。吃早饭的时侯，少年的母亲挨着挨着叫醒了三个孩子。上学的上学，上班的上班，一家人在毛泽东时代过着丰衣足食的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陶家永家在门外一间猪圈里的两头猪每天也跟主人一样，看一口石头猪圈里潮起潮落，猪食里油晕荡漾。很远的一个叫天鹅宝蛋的靶场每天上午9点钟以后，准时传来隆隆的重炮射击声。这当儿窗玻璃便必然发出格格的抖动，一个劲簌簌响。重庆清晨秋天里的景致里，黎明的曙光悄然而轻柔地将窗玻璃擦亮，兵工厂愤怒的一天又开始了。
门外是猪圈，猪在近在咫尺的门对面转着圈，两头颜色白红的猪刚才还在梦中时，忽然听到了主人走出房门的声音，马上停止了转动，哼哼地叫了几声爬到了门栅栏边。陶家永站在猪油圈边仰头朝楼上魏凤侠的7号张望，发现没有动静，很有些纳闷：魏凤侠到华蓥山去了还没有回来？
屋里的收音机里的新闻联播完了，陶家永听了一会，现在是在放每周一歌，唱的是《社员都是向阳花》。周围还是静悄悄的，没有大的动静。四幢房子的门前都挺拔向上的红桉树刷刷地往上长。秋天了，红叶开始时不时地飘飞，落到门前和地坝还有大家接水的两个铁水管的青石板上，一片萧瑟。
陶家永现在非常想把世界大战打起来了的消息告诉魏凤侠。
魏凤侠出差到三百里地的华蓥山靶场作大型试验去了。
清晨，与陶家永家隔着几户人家的肾亏，一直叉着腰站在门口看着陶家永，他的头上是一片远方的曙色。天亮了。肾亏不屑的目光里微微有些发红，此人原本1米75的个头不到45岁就显出了肾衰的病态，但肾亏仍然在百忙中的夜色里每天与妻共枕。肾亏这辈子来到人间就是为了家里那个雪白的女人，他对女人的的感觉跟别的人完全是不一样的，就如同读一本书，书中自有颜如玉。到了夜晚，肾亏便显出这幢苏式楼的男人本色。现在，肾亏又从一张四川老家的老牙床上翻身而起，趿着一双木板板鞋，站在门口四处观望。在兵工厂，肾亏算是所谓的技术工人，兵工厂装枪装弹的木箱子就出自肾亏之手。肾亏每天清晨起来看什么呢？很多年以后，肾亏在弥留之际道出了心里话：他是在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联播，更多的是看看周围邻居有没有人在他之前到达共产主义，具体的说就是谁谁谁家的收音机是不是红灯牌的是不是比他家的更好。
陶家永走出了家门，无声无息的影子随着这个老实巴交的青年人一直往前走，朝兵工厂走去。他的妻儿老小正在屋里也准备出门，各家各户都在准备上路。妻子关了收音机，取下身上的围腰，她的三个孩子先后走了出去，都背着书包。三个孩子当中的老二在建设三小读五年级，人称少年。妻子从来不跟陶家永一起出门，也从不跟陶家永一起去上班，这个朴实无华的劳动妇女从来都是一个人行走在路上，却能炒一手好菜，特别喜欢推四川人说的豆花。来了客人，要推豆花，家里有了喜事，要推豆花，少年的母亲姓程。每每遇到户藉民警来核对户口，她总是对民警说，我们是和口程，别弄成包东陈哈！民警抱着个大本本，笑笑，不会错的，几十年的老街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