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信笺
最后我也并不知道谢望切究竟是何时回来的。
只是晓得,他昨夜定是已经同父亲促膝长谈过了。
所以今日早晨用膳时,他才会那么若无其事一般轻轻一拍我的头,甚至还态度自然含笑道:“酉酉这是同我闹脾气了?那过些日子秋狩你想要什么,兄长去给你猎来可好?”
我假装喝粥,用瓷碗挡住了大半张脸,只是含糊道:“都好,我都喜欢。”
又藏在后面恨恨地瞪了秦遮一眼:“要不是昨晚你拉我回来,不就能知道他们说了什么了吗。”
然而这家伙倒是很无辜似的耸耸肩,还假模假样给我夹了一块黑芝麻枣泥糕。
“还是早点睡吧,姐姐。”他扬了下眉毛,又伸手在自己额头的位置比划了一阵,“真的会秃的。”
“真秃了那也是你咒的。”出门的时候我还在同秦遮拌嘴。
“好好好,我错了。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成了吗,姐——姐——”
庭院里流水潺潺,偶尔能见到金鱼摆尾。走在画一般风景里的少年人却故意拖长了调子,“不过秃了又不碍事。”
“怎么不碍事?”我一个猛回头,“我要是秃了,不得被卫蕊笑死。就算卫蕊不笑,满帝京城等着看我笑话的小姐可多着呢。再说了,那帝京美人图要是一出新刊,画儿上的我是个秃头……”
“噫,我爹那张脸本身就够吓走不少人的了。”我畅想了一下那个画面,忍不住抖掉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又随口道:“到时候看谁还敢来提亲呢。”
我本是话赶话随便提了一句,并没有多想什么。
然而正低头留意脚下石阶的时候,却听落后我一步的秦遮突然道:“我啊。”
我愣了愣,手里捏着的鱼食都撒出半包,惹得一群红的黄的白的金鱼都争先恐后地涌了过来,你追我赶地吐着泡泡。
我只感觉自己太阳穴青筋狂跳如蟋蟀,正心慌意乱忙着找个办法打圆场,结果秦遮却又顶着他脖子上那颗榆木脑袋凑过来,飞羽一般的长眉几乎斜飞入鬓角:“怎么了,姐姐?”
“你少逗我。”我故意作出满不在乎的模样,不轻不重用手肘搡了他一下,“你这哄人的法子,还不如早上我哥说秋狩要给我猎点什么来得实在呢。”
“来吧,两张狐狸皮料,我就原谅你。”我挤眉弄眼,朝秦遮捻捻手指。
本来是想顺势揭过这个话题,结果秦遮今儿却也不知怎么,竟然像是有点歉意般道:“这次……只怕不成。”
“嗯?”
“我得去北疆一趟。”秦遮眼睫微动,最后牵出一个很细微的笑,“昨日飞白有信来,说是新寻到了我娘的一些遗物,需要去收敛才是。”
锦鲤摆尾,秋风料峭。
我用两根食指牵着他酒窝的位置往上提了一提,也重复了一遍秦遮昨夜曾说过的话:
“不想笑就别笑了,怪丑的。”
于是等到皇上终于稍稍养好了龙体,甚至这一年的秋天也快要过完一半,秋狩总算是姗姗来迟。
这段时间一直早出晚归、经常一连几日都宿在官府的谢望切倒是兑现诺言陪我来了。不过等到陛下他老人家对现在还硕果仅存、但又资质平平没什么机会继承皇位的几位殿下发表完动员感言,想要找我哥私下再交流谈谈心的时候——
谢望切早就进林子半个时辰了。
因为身体原因,照旧不被允许上马的我只能和前来找人的李满意对着讪笑。
好不容易把人都送走,我扯扯自己笑得有些僵硬的脸,总算有时间坐下来歇息片刻。这才寻了个没人打扰的地方,从袖中取出封信来。
因为今日要出发去猎场的缘故,我爹下朝的时间就比往日早了些许。
到家门时刚好遇见驿使递了信进府,他老人家也没细瞧——毕竟每个月邀我去吃茶听戏打马吊的帖子可实在是太多,要是真一个个信封瞧过去怕是得瞧上个把时辰。
有时候,人缘太好也是一种烦恼。
我虚空擦了擦因为猎场风甚大,并没能流出来的眼泪。
不过此时我手里这一封信笺倒并不是寻常日子里,什么倚红馆、玉章楼、琳琅阁会发给我的制式。
看了看火漆蜡封上印着小小的狗头图案,我便笑得很是慈祥地从里面抽出信纸。
“阿姐,见字如面。
此次前往北地,虽说路途遥远,但一路观我大尧之景色,却也别有风情。若是细细想来,上次经过北华门外七里坡,得见官道人烟,竟还是那年我随父母上京之时,至今已有三四年之久。
本正生出些白驹过隙之感。然而提笔写至此处,忽又想及,纵然光阴胜箭,但阿姐三年前头顶还能将将至我眼底,如今却只及下颌。又忆起昔日闲坐,也曾听干娘闲话提起,阿姐性子愈发跳脱,至于这六尺五寸的身量却是经年不动之事,一时又不免好笑,倒将心中感慨消去大半。
由此可见,卫家姐姐常将阿姐比作开心果之言倒是万万没错的。
不过依我看来,阿姐倒是无须为身量之事过于忧心。
毕竟万物有失必有得,正如这六尺五寸的长短,北疆的绣娘便说我带来的几张白狐皮料绰绰有余,多出来的还能给阿姐再攒一副狐毛手套。
等到冬日车队返回帝京,也刚好能用上。”
这狗东西,如今却是越来越会玩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的戏码了。
我撇撇嘴,又不自觉笑着翻页,继续往下读信。
“眼下我已抵达北疆,与飞白碰面。
或许因此前帝京中秋宴之事,边界也并不似此前稳固长安。去岁陛下曾将天纪三分之一的兵马调守南境,此时北疆驻守便略显空虚,只怕不日还将有所变动。
但观朝中武将,人选只怕寥寥。
上次有信给望切,起先随家信一并寄回了府中。后几经转手,方才得知他近日时常宿在府衙,往来不便。
此次还要拜托姐姐,将此事转告于他,需多留意。”
上封信来时秦遮还在路上,曾同我猜测王夫人的遗物究竟是何物。我起初还以为这次便能知晓答案,结果不曾想他竟只字不提,反而有些没头没脑地辗转交托给我了另:一桩事。
我一时半刻有些摸不透他和谢望切这是打的什么哑谜,就也只能挠挠头,继续看信。
没想到这家伙竟是又一转笔锋,换了个新的口吻。
“近来北疆天气,除了风沙大些外一切无恙,家中无须多记挂。
只是或许重回天纪军中,昨夜竟是梦见了我爹同义父当年征战的模样,便想起义父往年一到秋日便时常旧伤发作,不知今年可还好?至于姐姐……算算日子怕是正因秋狩兴奋得紧,也顾不得多想起我什么罢?
写到此处,料想读信的某人必定要叉腰为自己辩驳。
不过多说无益,不然就也解释不通,我寄回帝京的三四封信笺,望切同义父干娘都有信来,为何只姐姐一人,至今从没什么殷切挂念之语?
不过这般也好。
总之姐姐这些日子是一颗心都扑在望切身上的,恐怕也没什么零碎的时间能用来牵挂旁人。只是兄长冠礼选定的吉日将至,这次姐姐可不要忘了提前备下贺礼才是。
至于我等‘旁人’的生辰,倒是可以往后放一放。
总之阿姐欠我多些,日后我若是欠了阿姐的,你便不好再说什么了。
遮亲笔”
我放下信笺,没忍住“啧”了两声,终于后知后觉回过味来。
这不就是兰池书局话本子里酸溜溜的绿茶吗!
可算是见到活的了。
我合信大呼。
只是书中这类角色往往是女主角的闺中密友,如今倒是叫我遇见了个男的不成?
不就是想提醒我,谢望切的加冠礼日子同他的生辰相近,要是顾此失彼,把他忘了就要我好看么,还搞这文绉绉的一套。
真真儿是没想到秦小狗还有这一面。
我嘿嘿笑了两下,正赶上婢子们掀帘进来添茶。
许是我莫名其妙一个人对着几案傻笑的模样太让人害怕,执壶的翡翠就不由得伸手在我面前晃了晃:“姐儿没事吧。”
显然是一脸怕我突然失心疯了的表情。
我就朝她咧开一口白牙,顺便拍了拍我家大丫鬟光滑的手背:“放心,你家姐儿好着呢。”又把第二张信纸单独抽出来,让她见到谢望切回来就将人喊过来,就说我有事找他。
翡翠应了一声,吩咐几个小丫头把点心放好就又领着人陆续退下去。
眼见着屋里没了人,我这才起身,从柜子里拿出一只紫檀木的方匣,用荷包里一柄很是精巧的钥匙开了锁。又将余下的纸张整理好放回信封,按照日期放进了盒子最右侧排布好。
指尖滑过匣子里信封的边缘。只有仔细看才能瞧见信笺底下还有一层暗格。
暗格里有两只一模一样的沉香木锦盒。
锦盒里分别睡着两只同一块石料里雕凿出来的簪子。
簪子尾端一支落着只暂栖梧桐木的玉凤凰,一支坐着颗永不堕尘埃的白璆珠。
别说谢望切现在还记在江国公府的族谱里,就算他们俩有天都走了,难道过去发生的事情就会也随之消失吗?
我可不是那等斤斤计较,小肚鸡肠之人。
然而那时的我尚不知自己将会一语成谶。
于是就也还满怀期待地枕在手臂上弯着唇角。
安心盼着有人从北方归来,有人能晚一点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