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牵手
“酉酉。”
“……”
“江酌雪。”
“……”
“……姐姐,那是我的棋子。”
额头上猛不防被人弹了一记,我吓了一跳,下意识怒目圆睁瞪了回去。秦遮倒是不慌不忙整了整自己绣着暗银色卷云纹的袖口,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
“做什么瞪我。”他皱了皱鼻子,又伸手来捏我的脸,“明明是姐姐你喊我来下棋的,现在倒一个人在那走神。想什么呢。”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前些日子李满意到府上来邀请谢望切回宫的事情还历历在目。陛下想必是已经下定了决心要彻底铲除二皇子的势力,但事关皇位大宝,本就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算计,二皇子和皇后娘娘又怎么可能坐以待毙?
就连卫蕊,从那日后也已经好些日子没有登门了。
毕竟如今二皇子贪污受贿的传闻早已沸沸扬扬,朝堂上针锋相对的局面更是把提出彻查此事的邓大学士直接推到了风口浪尖上,就连卫国公这个姻亲也好像被攀咬着有了脱不开的干系。
我爹平素不太爱和我讲这些,总说什么忧思过重会伤身子,不过他却也不晓得我还有别的消息渠道。
比如——他老人家下朝回家时亲自给我带回来的卫府信笺。
许是我爹也没觉得我和卫蕊两个一向心大的能谈什么正经事,加上我们家一向主张个人自由,这信倒是一封封都好好到了我手里。
这次信上卫大姑娘难得大笔一挥,洋洋洒洒写满了整张纸。起先说了几句眼下家里一切都好,瞧着还不用太担心什么,她整日不是吃了睡睡了吃就是被她娘掬着绣花算账写字画画,感觉甚至还胖了一些。
后来却才提到她父亲那边漏出来的风声。
陛下的意思是很明确了,但敢于公开支持邓大学士的人却依旧不多。
不过这其中,谢望切却算是一个。
他竟然也不顾及着自己从前皇子身份的么。
我当时略一蹙眉,便又低头继续去看卫蕊的书信。
“你也很惊讶罢?但你兄长说,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天子犯法亦与庶民同罪,如此上下一心,方能清正朝堂,肃彻民风。”
“这合该是尧朝千千万万读书人从识文断字起心中便该存有的第一奥义。如今又为何至于一再拖延,以伤万民纯良忠义之心?”
“而这字字句句,又与邓大学士是否两朝元老,与卫国公家是否交好,与臣姓甚名谁,家住何方有何干系?”
“——臣谢望切,御史台六品侍御史,请陛下彻查此事。”
我几乎能想象到那个画面。
十八岁的少年郎腰背挺直手执玉笏,身上是一袭大尧碧绿深黛的鹭鸶彩补官服。朝堂正殿里鎏金堂皇,天子高坐九龙宝座,四处众人皆寂静,唯他独醒。
如翠竹,如白鹤,目若晨星。
——那才是从前我认得的谢望切。
话说到这里,我本以为这封难得长篇大论的信到此也要终结,然而低头打算收拢信纸时却发现尾端竟还有一行小字。
“酉酉,”卫蕊捏着毛笔,一字一句地和我写道,“如今寻常贩夫走卒都晓得山雨欲来,偏他迎风面雨。”
“你兄长他当真,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我一时又陷入沉思,最后还是秦遮顺手捞起黑子,扔回玉制的棋盒里“啪”的一声才回过神来。他今儿穿了一声孔雀蓝的袍子,这会亭子四周有风,正把他袍角吹得微扬。
“这棋,我看也还是别下了,反正你的心思也不在这上头。”他又抱着胳膊挑眉:“与其坐在这吹风,倒不如回屋里去,你自己愿意干嘛干嘛。”
“走吧,天色晚了,一会儿好像还要下雨,早些送你回暖阁。”
我“哦”了一声,跟着他慢吞吞从塞了香草的织锦软垫上爬起来。
这家伙似乎是有点恼了,站起来也没像平时似的扶我一下,只是迈着两条大长腿往前揍得飞快。想着到底是我把人叫出来却又走神,我就也连忙小尾巴似的跟了上去扯他袖口。
“阿遮,你是不是生气了。”
“你别气嘛,就这一次而已。”
“下次,下次我保证不会了。”
“……”
然而秦遮这次却像是铁了心似的,一直走到垂花门都一言不发,让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的我活像是只死皮赖脸跟着漂亮孔雀回家的小鹌鹑。
偏偏这时候又有几只斜斜低飞的燕子垂着剪刀尾巴,从我们身边的花树中间穿行而过。眼见着那领头鸟还知道时不时回头望望,我又好话软话都说尽了,加上风吹得有些冷,一时之间就也有点委屈。
“那你也知道阿蕊她们家现在不太平,我放心不下不也是人之常情么。”
“偏偏爹又什么都不肯说。”
“没什么事的话我也不愿意瞎想,出去喝茶听书怎么不行。”
“倚红馆的春儿前些日子还和珍珠捎口信来,说她们又排了新的羽衣舞喊我去看呢。”
“不止倚红馆的羽衣舞,还有玉章楼新出的龙虾豆腐,兰池书局新印的话本子,琳琅阁新打的翡翠头面……”
我低着脑袋往前走,也没留意秦遮到底是什么时候停下了脚步,一个不小心脑门就撞上了他的背。
疼。
明明都是吃一样的饭菜长大的,臭小子跟竹竿一样蹿得那么快就算了,怎么还硬邦邦的,又不是打石头里蹦出来的孙猴子。
撞上去疼得我差点都飚出泪花来。
我揉着额角,才发现原来是已经到了暖阁门口。秦遮这会就站在青石台阶底下,再往里的房檐下,珍珠和翡翠领着几个洒扫的的小丫头已经掌起了橘红色的灯来。
“那我进去了。”我闷闷道,想想又低头抽了下许是因为受凉,快要流出来的鼻涕,补充道:“……谢谢你送我回来。”
真别扭啊。
我已经有多长时间,没这么客客气气地同他讲过话了来着?
好像掰着手指也已经算不清楚了,好像……已经很久很久了吧。
旁边的树丛抖动了两下,雪团“喵”的一声从里头钻出来,一双玻璃似的蓝眼珠子看看我又看看秦遮。我连忙弯腰把它抱进怀里,正要抬脚往石阶上迈。
然后却被人捏住了腕骨。
“江酌雪。”
秦遮一错不错地凝望过来。他背后的天幕上是一弯银色的月亮,而他的眼眸漆黑,像是光华流转的墨玉。
“我没有在同你生气。”
我仰头去看他。四目相对的时候,他细长微凉的指尖却不自然般贴着我的手背往下滑了一截距离,像是怕我跑掉似的轻轻攥了一下,但也只是蜻蜓点水般的,一触即分。
“别想那么多,谢望切的事就让他自己烦去。”
“人家都说‘慧极必伤’,虽然你也瞧着不怎么聪明吧……”他抿抿嘴角,像是叹气一样,又稍稍弯下腰:“但心里总装着那么多事也要长皱纹的知不知道。”
我的手指蜷起来。本来我并没有难过的,但偏偏这会他一开口,之前的委屈、担心种种情绪一时之间都涌上来,眼底也有点发热。就低头看着自己的裙摆嘟囔:“才不会呢。”
“嗯,不会长皱纹,不会多想,那也不要生气了行不行?”
秦遮又往前凑了凑,食指试探地戳了戳我的发髻,笑着看我,眼睛黑亮。
鼻尖已经能嗅到他身上浅淡又干净的熏香气味。我突然意识到这会我们之间的距离实在太近,甚至近到我几乎抬眼就可以数得清他纤长分明的眼睫,于是连忙扭开眼假装嫌弃地去推他:“行行行。”
结果这家伙却一点不晓得见好就收,甚至还伸出右手望过来,尾指稍微翘着,说:“那再拉一下。”
“拉一下今天的事就翻篇。”秦遮歪着头,安静地朝我眨眨眼。
许是被夜风吹得久了,我向来聪明的小脑袋瓜儿这会也有点不清醒。不知怎的就下意识想到他刚刚短暂地挨过我手背的指尖。
秦小狗……这是没有安全感,所以在撒娇吗?
我有点纳闷,但想着孩子这点小愿望还是要满足的。就也没有思考太久,加上一只手抱着雪团,干脆就把空着的那只手快速地伸出来,顺着他的掌心贴上去,五指微曲靠在他的手背,紧紧地挽了一下他的右手,然后火速放开:“拉完了。”
天很黑,花很香,院子很空旷,月光和雪团的蓝眼睛都很明亮。
我后撤一步,心里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却又一时半会儿说不出来。
秦遮倒难得像是有点恍神的样子,似乎正低头盯着自己的卷云纹袖口露出来的那只右手发怔。见我看过来才轻咳了一下,随即立刻把手藏到身后,脸颊也仿佛染上了一点不自然的薄红。
“还瞧我做什么。”他先声夺人却心虚着不肯看我,只是色厉内荏地催促:“外面这么凉,你还不进去?翡翠和珍珠都在门口等了半天了,快回你的暖阁。”
我被他连推带搡地弄回了房间坐下,直到用过晚膳准备就寝还不是很懂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正缩在柔软的棉花被子里一边撸猫一边思考,端着药碗进来的翡翠剪了灯花,倒是犹豫再三终于问出了口:
“姐儿方才在门口,和少爷究竟是怎么了?”
这药是大夫开来给我调理身子的,向来是难喝得紧。我这边刚端起药碗捏着鼻子准备往下灌,冷不防听见这话也是一愣:“有什么不对吗?你们一个两个都这么奇怪。”
“倒也不是……”
翡翠难得吞吞吐吐了半晌,最后还是微微剁脚咬牙道:“就是少爷的模样,瞧着只是想如平日那般同姐儿拉钩做个约定似的,您却直接牵了上去……瞧着就有些不妥当。”
我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刚想解释说这都哪跟哪。
结果话在嘴边打了个转儿,又在脑子里仔细把秦遮当时的动作细细回想了一番,我突然有点震惊地发现……好像确实是那么回事!
所以说阿遮之前碰了下我的手背真的只是个不小心的误会,他后来说的“拉一下”也只是拉钩的意思吗!
但我真的只是一时想岔了,绝对不是那等见色起意想要轻薄他的采花贼啊!
……虽说阿遮的容貌也真的是很秀色可餐,但我要是真的有那等狼子野心,何至于等到今日呢!
我脑海里又不由自主浮现出阿遮被我轻薄后刻意避开与我对视的侧脸。
不想不知道,一想真奇妙,这会儿连他耳朵当时红成什么色号这种细节我都能清楚回忆起来了。
这局废了,我没脸见人了。
请问……现在再申请重生一次还来得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