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贵妾
次日，宁远侯府里天光晴朗，鸟语花香，处处安宁和谐，美不胜收。
——我是说，除了卫大姑娘坐着的这方藤萝花架底下。
“什么？你再说一遍，你要我和燕微帮你招待谁？”
卫蕊今儿穿了一件绣牡丹花的百褶攒金纹裙子，配上她本就鲜妍明艳的眉眼便显得愈发气势逼人。这会子她猛地一叉腰站起来，就是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的我都不免被吓了一跳。
“你消消气，喝茶，喝茶。”我左手替她摇着团扇，右手又殷勤地给卫大姑娘递上杯茶水，满脸都写满了“狗腿”两个大字地赔笑道：“我这不也是无奈之举么。”
“你无奈？也不知道是谁昨儿还一脸担心地在那儿琢磨，什么‘阿遮要是当真回了北疆该怎么办’之类的屁话。我呸！”
“如今倒又巴巴地要开始招待那位北疆来的贵客了，”卫蕊没好气地啐了我一口，整个人气得牙痒痒，仿佛恨不能找个什么揍我一顿，“这宁远侯府自从建好之后，就连秦遮那王八蛋都没来住过一次。我早该想到你约我来这绝对没好事！”
我只好可怜巴巴地摇着卫大姑娘的袖子，甚至都在心里做好了请她吃一年玉章楼的准备：“就这一次，我这不也是没办法么。”
她却只是低头恶狠狠瞪我一眼，随即便把衣袖从我手里拽出去，又侧过身给自己灌了一大杯败火清热的菊花茶。
我满脸堆笑地又给已经上了贼船的卫大姑娘续上茶，然后便听另一边一直闲闲坐着、不曾开口的燕微道：“所以且说说吧，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既喊了我们来，总得让我们心里也先有个数不是，酉酉？”
这事吧，说来其实也是我倒霉。
月前顾将军携家眷上京奏对，因为尚且来不及在帝京置办宅院，便临时住在城中专门拨给各地臣使来京所用的驿馆。大家也都相安无事，只等着面圣完毕便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结果却不曾想，皇后不知如何听闻了此事，宫中却是递了消息出来，说是娘娘欲留顾家女眷多住些时日，等几日后她的寿辰办完再回北疆。
然而瓦剌近年来虽无异动，清阳关却不可长期无人镇守，顾将军和顾飞白回程的日子是一早就定好的，两位女眷单独留在驿馆也不甚方便……一来二去竟是因为和秦家的这层关系，被安置在了闲置已久的宁远侯府。
宫里还命秦遮好生照料。
于是昨日我去探望秦遮，先是在谢望切面前闹了好大一出意外，差点把我哥吓到背过气去，掐了半天人中，就差喊人来扎针了不说。后来我脑子正在懵圈，又不知怎么的，总之就被秦小侯爷花言巧语、巧言令色地哄骗着答应了这劳什子的以义姐的身份出面，来帮他一介外男“照顾顾家女眷”的请求。
而等我总算回过神来，一切都已经悔之晚矣。
某个小王八蛋只是淡定地理了理袖口，然后对我笑得满脸阳光灿烂。
“……”
要不是看在王夫人的面子上，我早就骂娘了。
然而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我只能逼自己昂首挺胸，左手挽着卫蕊，右手牵着燕微，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向了前院的影壁。
这时架马的小厮已经在不远处停稳了车子。
上次在马球场有过一面之缘的顾丹青先走出来。以之前惊鸿一瞥的身手来看，她下车时其实完全用不着那只方便女眷出行的小杌子。但她今天换下了胡服，穿了一件素净的玉兰纹折枝褙子，掀帘时似乎想了一想，最后却还是依着帝京的习惯，借了一把那只小杌子的力才轻盈落地。然后目光依次扫过我们三人，最后才是微微一颔首。
不卑不亢，倒是无论在哪儿都一如既往的好气度。
这样的女孩子，好好分说的话相处个几日应该也不算难吧。
我正这样窃喜着，结果已经半晌不动的马车里却是又传来一声轻咳。紧接着方才已经落下的帘子也被丫头重新打起——
一个穿着大红色、满身富贵攒锦金海棠缂丝裙子，头上顶着一只颇有分量的金钗，明显仔细保养过、细瓷一般的手腕上叮叮当当戴着一玉一银两只镯子，脖颈上也还挂着个镶了猫眼大紫宝石璎珞……总之就是一位富贵晃眼异常的夫人正搭着一个卑躬屈膝丫头的手，慢慢提着裙角走下车来。
旁边的卫蕊登时便倒吸了一口凉气，还偷偷用左手背在身后同我和燕微比划着那镯子的粗细：“妈耶，这顾夫人……也不嫌沉。”
燕微却是不动声色地略一摇头，像是在反驳什么。
可巧这时候那位一步三挪的夫人也走到了近前，霎时我们身侧便是一阵浓郁的脂粉香气。我瞧见顾丹青似乎也忍不住皱了皱清秀的眉毛，最后却还是忍耐着上前半步，朝我打了个招呼：“镇北将军府顾丹青。这位是我父亲的贵……”
然而她话还没说完，旁边那妇人却先撩了撩鬓侧的碎发，眼角眉梢也随着往上一挑，声音倒像是含着种轻飘飘、漫不经心的笑意：“侯府的房间可都备好了？”
卫蕊用舌尖抵住了腮侧，燕微绞着帕子的手指微微一蜷，我撩起眼皮，果不其然看见顾丹青的眉梢也跳了一下。
我深呼吸了一下。想着又怕卫大姑娘沉不住气，再让这尊大佛脸宁远侯府的大门都进不来，便正欲说点什么打个圆场，结果这位满头珠翠、自视甚高的夫人却已经施施然迈进了门槛。
“你们就是秦家小子安排来待客的吧，也颇没眼力价儿了。”她带着身上那股子香风走过我身侧——该怎么形容呢，那感觉就像唐僧被塞进了蜘蛛精的洞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喷嚏倒是很有点止不住的意思。
然而蜘蛛精本人却还浑然不觉，估计正美得紧，还有闲心在前院指指点点：“下人不怎么样，这院子倒是还过得去。”
“……”
我看着方才被截住了话头的顾丹青脸色由青变白再变红，最后甚至连她显然是仔细学习过的帝京女子闺礼都顾不得了，对我略一抱拳就朝蜘蛛精追了上去，一时不由得产生了一种“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的同病相怜感。
“这派场倒是大啊。”卫蕊撞撞我肩膀，这会显然是因为这种百年难遇的情境来了点兴趣，“不过看年纪不像是顾姑娘的生母啊……填房的继室么？”
“连继室都不是。”燕微在旁边摇摇头，“这是小陈氏。她的嫡姐大陈氏才是原本顾家少爷和顾姑娘的生母，也是顾将军的发妻，但大陈氏自从生下次女后便身体越发不好，长年缠绵病榻，临终前担心一双儿女无人照拂，便央顾将军娶了她的庶妹进门。”
“这便是小陈氏。”燕微顿了顿，“顾将军的……贵妾。”
“好家伙。”卫大姑娘宛如刚在茶楼里听唾沫横飞的说书先生讲了好大一出戏，这会儿正两眼放光又不知道在感慨什么。
然而我却是忍不住看着“蜘蛛精”的背影摇了摇头——
看来，“招待好顾家女眷”这件事着实是……任重而道远啊。
付出和收获不成正比，回去还得好好敲秦遮一笔才行。
中午用过膳，应“蜘蛛精”夫人小陈氏的要求，我同燕微卫蕊这三个也只是在侯府刚落成时来转过几圈的人便充当起了引路人，暂且领着这两位逛了会儿花园子。
期间还终于费劲九牛二虎之力同小陈氏互通了姓名。
应卫大姑娘的要求——“你只说你是江国公府的，但凡有些脑子的便都该猜得到我同燕微是谁”，我开口时便没有仔细说明她们的身份，只是含蓄地点明了“卫姑娘和郑姑娘是我的闺中密友，这次也是应邀来同顾小姐做伴儿”的意思。
结果顾丹青倒是一点就通。至于小陈氏——她只是在听到“江国公府”几个字的时候把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后来听到卫蕊和燕微的来意则就不知道又想到了哪里去，甚至还似乎淡淡嗤笑了一声，最后则是用凤仙花染过的长长蔻丹掐下来一支饱满的荷叶，又捏在手里随便晃了两下：“你们喊我陈夫人就是。”
可能当真是妖魔鬼怪的身体都比较好的缘故，燕微的额头已经微微冒汗，然而蜘蛛精却依旧满脸神清气爽。直等到从风荷榭出来，又顺着假山奇石绕了个把时辰，她这才走进旁边一处凉亭，坐下来漫不经心一颔首：“且歇歇吧。”
几个等候多时的丫鬟婆子立马就动作麻利地将准备好的各色席面摆了上来。
因为担心两地的口味不同，今儿的菜色一半是宁远侯府从落成就没开过几次火的厨房做的，另一半则是我提前安排了人去外头置办来的。这会子看见北地颇负盛名的奶汤锅子鱼，小陈氏挟了一勺乳白色的鱼汤入口，神色才算是好了些：“这汤倒是还可以入口，勉强有几分北疆的风味了。”
卫大姑娘毫不客气地在旁边翻了一个天大的白眼。顾丹青却是一直面不改色坐在旁边，对她家这位贵妾似乎置若罔闻的模样，始终挺直了肩背，坚定地奉行着“食不言寝不语”的规则。
一顿饭吃到尾声，丫头便拿捏着时辰，又端上来一盘模样很是精致的玫瑰芸豆卷来。卫蕊吩咐人撤掉几个盘子，便顺势让丫头把碟子搁在了小陈氏面前，故意掩着嘴道：“夫人既然觉得玉章楼的菜色都是勉强能够入口，那可要快点尝尝这道点心。这可是帝京城正时兴的新花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