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贵妃
好不容易挨到了开席的时辰。本来但宫宴这东西,除了每次因着季节时令菜色略有不同之外,在我看来都是一个样——
金贵、不好吃,且分量小。
但架不住此刻我很想把面前的八鲜炒官燕当作秦遮的脑袋大嚼特嚼。
今儿的宴席摆在了御花园,女眷都随着皇后凤撵坐在太湖这边,隔着重重叠叠的假山隐约能瞧见那一侧的男席。爹和秦叔叔带着秦遮,三人都坐在颇靠前的位置,这会谈笑正欢,恐怕又是在聊什么武学功法之类。
我撇了撇嘴,不经意往上首一瞥,倒是刚巧看见皇上正吩咐着他身边的大内侍李满意什么话。
李满意一张风干橘子皮似的脸上简直笑开了花,忙不迭应声去了,随即陛下右手边那位柳叶眉的妃嫔便抿唇一笑。
夏日傍晚的群山间晚霞烂漫,雾霭橘红,美人明明未着华服而眉目清雅,偏生却叫人觉得是比她身后盛开得正鲜妍的紫薇还娇艳几分。
席面流水一般地呈上来,继母给我挟了一块肉丝煨鱼翅放在碗里。
她明明头都没抬一下,却压低声音,准确地点出了我的疑惑:“那便是慧贵妃娘娘,七殿下的生母。她平日不怎么出席这种宴饮,因此你不认得。”
原来这位就是谢望切的母妃,当真是百闻不如一见……也太好看了吧!
我霎时两眼放光,心说我要是皇帝,也忍不住喜欢这样的大美人啊!我可以从此只宿在贵妃娘娘宫里,弱水三千只取一瓢的好吗!不然肯定是陛下年纪大了提不动枪的缘故!
诶,等等……慧贵妃?我本来正胡思乱想,哇哇乱叫着在心里猛捶大腿,但想到这却不免蹙了蹙眉。
前几日不还是慧妃娘娘吗?怎的阶品晋升得如此之快。难道皇上终于决定为了爱情,勇敢面对那群老大人老泪纵横的“陛下不可”了?
我上辈子曾有幸听人讲过一回那个画面。
据说当时一群头发白白、胡子眉毛也白白的老爷爷们齐刷刷跳起来,像是快被气哭了,开口时声音都是哽住的。不过倒是个顶个跳得高,就差要蹿到房梁上。
我爹说这话时捂着胸口,很是余悸未消的样子。
只好疑惑着复又抬头,却刚巧看见李满意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两个捧食盘的小丫鬟,轻手轻脚又给安安静静坐在慧贵妃身后的七殿下单独添了道菜。
珐琅掐丝的盖子被掀开。因为距离实在有些远,我眯着眼半天也看不出究竟是什么,只不过瞧那红得发亮、色若玛瑙的模样,大约是道东坡肉一类的荤食。
本来还在猜测毕竟是特意赏下来的美食,定然会得七殿下欢心。那我正好也观察下,日后倒可以效仿着做个顺水人情,结果远远望着谢望切伸筷尝了一口,我却总感觉他的脸色有些不好。
身材单薄的少年脸色雪白如细瓷,肩上一袭同色袖袍翩然垂地。明明是再正常不过的打扮,偏偏衬得那一点唇色如浅樱更加惊艳摄魄。
……他刚刚命人给我同卫蕊取了披风来的时候,是不是自己便披着薄氅来着?
我后知后觉想起皇后闲谈时似乎也曾说到,谢望切前几日就有些头痛,太医署称是不慎染上了风寒,夜里隐约也有些发热的症状。
思及于此,我倒是有些着急了——哪怕病得不重他好歹也算是个病患,温补还来不及,怎么还能吃这种油腻的荤腥之物呢?
原来天家之爱,当真便是如此金玉其外么。
我摇摇头,心想好罢,日后哪怕不看在谢望方才开闸放海,不断放了我一马一马又一马的份上,也得看在他自小在深宫长大的缘故上对他好些。
总不过是多一副筷子的事,大不了我把我那不靠谱的老爹和继母也分一个给他,还允许他先挑。
毕竟方才我们面对的是谢望切,如果换作二皇子的话……
我想起上辈子的事,再看看眼前的晾狍肉油串,一时就像变作个泄了气的皮球,突然便没了食欲。
席面已经进到一半,给太后祝寿的流程已经完了,乐府的人便上了太湖中央的莲台开始表演。
舞女们水袖飘飘本来最是靓丽养眼。平时我也看得最是欢乐,恨不得跟着一起手舞足蹈,还会在心里痛骂我爹太过严苛,从来都不许我请倚红馆的姑娘们来家里跳舞唱歌陶冶情操。
你说江国公他老人家,一个上战场打了那么多年仗的老将,什么样的尸体里里外外他能没见过啊。偏生在我院子里瞧见个春儿纤腰上的金铃、阿夏脚腕上描着的彩线,便要和那些酸儒们一样捂着眼睛大喊“有辱斯文!成何体统!”
真是拿他没办法。
偏偏今日不知道是不是同理心太盛,过于为水灵又可怜的谢望切小白菜掬一把辛酸泪,以至一时间嗅到各种脂粉的甜腻香气,再联想起那道东坡肉,我竟然一时有些恶心不适。
于是便同继母说了一声,转身寻了婢子引路去后面更衣。
御花园后头是座平时无人居住,这会一早打扫出来以供来客休息的宫苑。远离了前头的喧嚣,此处难得安静,我便也掬了捧水,净面时突然就领悟到了继母平时被我烦到想要洗洗脑子的冲动从何而来。
打个比方,如果正闹腾着的宫宴是一百只聒噪的鸭子,那继母素日面对的……可能是一千只小黄鸭嘎嘎叫着喊妈妈。
……好像我平时挨骂挨得也不怎么冤诶。
嘎嘎。
之前珍珠翡翠和其余世家的丫鬟都一同被留在了御花园外。我又一贯不喜欢陌生人跟着,等到更衣完,便随便找了个理由把身边的婢子打发了。
这会子我裙子外头系着罩衫,加上殿里也没旁人在,小风一吹伸个懒腰更是舒服得紧。我百无聊赖闲转了两圈,忌讳着在这朱墙绿瓦里不能乱跑,一时却又不想回御花园去,索性就近在殿外不远处的一处流觞曲水附近坐了。
溪水清澈见底,岸边嵌着些不规则的鹅卵石,隔三差五还有一尾尾黑尾巴红眼睛的小鱼晃荡过去。
我从开宴前见卫蕊逗鱼就有些心痒。这会便把裙摆挽起来,又顺手从旁边的空地上摘了一株狗尾巴草,有一搭没一搭拨弄着水面,试图学习姜太公不屈不挠的品格努力垂钓。
本来以为四下无人,结果不曾想,顺着流觞曲水背后再走几步却还连着一处亭台。乍一听到传来说话声我也被吓了一跳。随即却意识到那声音很有些耳熟,感觉也就是个七八岁的小姑娘——
“你就是和他们一样!都嫌弃我有病!都不要我了!”
这是谁家的姑娘,说话这么……直截了当的。
我很是暗自咂舌了一番。
但不管是谁,这听上去都像是一桩知道了就会不得好死的秘辛,区别无非就在于到底是宫闱秘事还是哪家大人府上不可言说的内情。
我暗忖着好不容易诈尸一回,万万不能因这种事被灭了口,便欲蹑手蹑脚溜走。没想到回话的那人音色却更加耳熟,带着种能掐出水来的温柔:“闻问莫闹了,哥哥不会不要你了的。”
“你撒谎!你都不唤我小名了,母妃说了,你只有心虚的时候才会喊我大名的!”
嶙峋山石那边的小姑娘像是彻底恼了。
但我一向很有自知之明地认为自己就是个冷心冷血的母夜叉,陪小孩玩怕是能吓得人家从此再也睡不着觉,于是脑子里完全没有上前帮忙“哄孩子”这个选项——当然了,人家估计也不是很稀罕我去哄——便自觉地把重点落在了她话里的关键词上。
闻问,还有……母妃。
……我开始怀疑自己最近是不是被人下咒了。
不然怎么就能流年不利到这个程度。一整日旁人半个人影瞧不见,偏偏就和这几尊大佛没完没了地过不去了呢。
是鬼打墙吧!一定是鬼打墙吧!
慧贵妃娘娘出身不好,只是边境小官家的庶女。传闻年幼时也颇受冷遇,进宫后同家中并没什么往来,至于市井中有人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更是抹黑的无稽之谈。
不过其母却是当地素有“妙手回春”的杏林医馆之女,连带着贵妃便也通晓岐黄之术。只不过在贵妃进宫前她便早早去了,只能叫人感慨一句是个没福气的。
与此同时更有小道消息称,贵妃娘娘和陛下的初遇便是因医术结缘。皇上感念于此,贵妃的一双儿女也都没有循皇室族谱取名,而是由陛下亲择了医术典籍上“望闻问切”四字。
真是人间处处有真情。
我叹息地摇了摇脑袋,倒是确定了后头这两兄妹的身份。虽然谢望切再过几天就要进我们老江家的门了,但血脉亲情总是割不断。人家亲兄妹俩,无论是吵架拌嘴还是打个头破血流,哪种都不是我这个假妹妹能掺和的。
于是我只好起身,又依依不舍地和那几条看来对狗尾巴草不感兴趣的小鱼们依次道了别,仗着自己离那兄妹俩还有段距离便也没遮掩什么,这才慢吞吞放下裙摆要走。
然而就在站起来的那瞬却有条巴掌大的小鱼一个扑腾跳出水面,直接用溅起的水花帮我又洗了一次脸。
“……”
我正义愤填膺,试图在它们中找出方才好生热情的那位小友,不想此时却是隐约听到一声轻笑,回头看却只有树影婆娑。
是我听错了?
继母常同我说,人倒霉的时候喝凉水都会塞牙。当时我还不信,但此刻林中寂静一片,不由得有股寒意直冲天灵盖。
那兄妹俩的对话……是什么时候没了声音的?
我讪笑着转过身去。
你说这巧不巧。
总之我们仨——谢望切、谢望切的亲妹妹安宁公主谢闻问,还有谢望切没有血缘关系的妹妹不才区区在下我,就这样天雷滚滚地相遇了。
嗯,又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