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姐姐
“咣”的一声,上好的青瓷茶皿便被我摔了个稀巴烂。
我讪讪地笑了一下,心想王夫人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误会,我真的不是因为听过您家秦遮赫赫在外的“混世魔王”凶名才吓得手抖的。
——因为我是亲眼见过。
秦遮招惹我的时候按理说我也只是个不怎么记事的小丫头,每天吃好喝好玩好就是第一要义。旁的事也确实都随着茯苓糕蟹黄酥穿肠过了,偏偏只这一桩,大约是给幼年的我留下了太大的心理阴影,以至于到现在依旧记得一清二楚。
那大约是五六年前的事情,也是因为公务,秦叔叔带着他那个混不吝的儿子到我家做客。由于王夫人并没有跟来的缘故,往来应酬也少来后宅,继母瞧着也帮不上什么忙,于是问过了我爹之后还是如往年一般带我回了她母家那边避暑。
那时我身子骨并不十分康健,时常闹些头痛脑热的小毛病。爹为了哄我开心,不知从哪里寻摸来一只巴掌大的小奶狗。一双深褐色的圆眼睛像是宝石一般乌溜溜的,会主动伸头去蹭你的手掌心,哪怕什么都不做只是往藤编篮子里一卧也软得人心都要化了。
我本来极不舍得把小家伙自己搁在家里,但因着众人都说它尚且年幼,跟着奔波反而容易生病,最后还是抽抽搭搭应了,回来之后更是第一时间满院子寻它。
奇怪的是往常一喊名字就会跑出来撒欢的小家伙遍寻不见,我急得不行便出了院子想去找人帮忙,没想到迎面却撞上了刚刚打猎回来的父亲和秦叔叔。
正约着晚间拼酒不醉不回的两人身边却还站着个和我一般大的小少年,穿一身玄色绣火云纹的利落骑装,乌发朗眉,一双瞳仁黑得纯粹以致微微发蓝,给他平添了两分锋利的轻狂。
我从小便不是卫蕊那般见色起意的,却也真的没那劳什子闲工夫盯着小少爷看——因为下一刻,便有一个大约有一尺多高的毛团子一个猛扑上前开始冲我摇尾巴。
哪怕是隔着锦缎衣料我也觉得簌簌地痒,低头才发现脚边蹲着只双耳竖起皮毛雪白、一双炯炯有神大眼睛盯着我猛瞧的漂亮猎犬,嘴里还叼着一只耷拉着耳朵的肥兔子,歪着头似乎是在邀功讨好。
我认真地和它对视了好半天,才颤颤巍巍唤了一声:“……皎皎?”
“嗷呜——”猎犬放下兔子甩了甩油光发亮的长毛。
这边我还没能从“小奶狗变成了哮天犬”的惊愕中回过神来,玄衣的少年却是先挑了挑眉:“狗是你的?”
我点点头。
“娇娇?威风凛凛一只猎犬偏偏起这么个名……”他含糊地嘟囔了一句,眼神若有所思似的看了我一眼,便拿手里的弓箭拨了下地上七窍流血的兔子,硬生生把人家搞得死了也不得安生:“我和这狗有缘……”
那时候我年纪小不懂事,加上怕是看多了仙侠志怪的话本子,见他都已经把我们可怜的皎皎变成了这幅亲妈都不认识的模样,下意识便以为他还要“大变活狗”:“你休想!皎皎再怎么丑都是吾家英勇小猎犬,不可能让你带走的!”
“……”
四目相对。
空气再次安静下来。
在这几近静止的画面中,我以我熬夜挑灯看话本的视力保证,秦遮的眉心微不可察地跳动了下。
他侧头,尾音拉得很长:“丑?”
我略微退了一步,露出一个自认为既憨厚又老实的微笑。
沉默片刻。
秦遮眯了眯眼睛,唇角微弯:“姐姐觉得它如今的模样不好看自然有姐姐的道理。那我烦请姐姐不吝赐教,娇娇现在腰细腿长英姿勃发哪里丑了?反倒是先前我见到它的时候,瘦弱得像只营养不良的小鸡崽还差不多。”
“……”
换言之。
皎皎被他养的盘靓条顺,在我家反倒瘦得皮包骨,请我他妈要点脸别睁着眼睛说瞎话。
你,他,妈。
我深吸了一口气,自知出门在外时对皎皎疏于照料是我的问题。未成想的是,我这边刚想缓和下情绪承认错误,那边小不要脸的却悄咪咪打量了下他爹的神色,见秦叔叔还在和我老爹继续探讨“梨花白的一百零八种贮藏方法”,突然凑近一步过来:
他满脸都写着笑里藏刀的挑衅:“是我愚钝了。见娇娇瘦弱得可怜便一时心切,却忘了女子一向是以瘦为美的。”
玄色骑装的少年恭敬地一拱手,再抬头时却故意觑了一眼我的脸,复又似模似样地摆出个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可是我瞧着姐姐的模样……”
“……”
我心说不好,小兔崽子怕是要出什么幺蛾子。
果然下一秒便见他唇角露出个藏不住的愉悦弧度:“倒是很有昔日盛唐贵女的风范啊。”
“……”
我替丰腴的杨玉环大美人谢谢您全家。
想到这里,我也顾不上再听王夫人和母亲转过话题,谈什么“北境瓦剌部最近动作频繁,恐怕又有战事”了。可巧管事妈妈从库房里取了要给七皇子添置的摆设出来,我便连忙站起身,讪讪地笑了一下,道:“刚才李公公不是说殿下爱吃我带进宫的新鲜点心么。您们先聊着,我去小厨房准备个食盒,一会儿一起命人给七殿下捎过去。”
“秦少爷当真是这么个脾气?今儿听王夫人的意思,却是有近来边关不太平,想将他留在京城的意思,那姐儿还是离这位少爷远些的好。”
这会天色已经晚了,但夏日燥热,哪怕太阳沉下去了也还是闷得很。
我让人把竹椅给搬到了外头荷塘边上,耳畔只有隐约的风声与蝉鸣,触手可及的地方便摆着翡翠一早就用井水沁过的果子,这才总算是舒爽了些。
“这也不是我能说了算的。”我朝着额头上细碎的刘海吹了口气,“翡翠啊,你没发现人越是害怕什么事发生,往往这件事发生的几率就越大么。”
“再怎样皎皎的事也怨不得您啊。”翡翠在我身侧轻轻摇着扇子,“明明您再三拜托赵管家了,可谁想得到赵叔家里偏偏那时候有事走不开呢。”
我倒是想得开一些:“毕竟皎皎是我养着的,那死小孩又是马背上长大,跟狗估计也亲……”
没想到话音还没落,却是被翡翠拿扇子点了下脑袋:“姐儿又说什么死不死的了,多不吉利。”
翡翠虽说是我母亲留下来、后来又拨到我身边自小陪着我长大的丫头,但也是个头脑清醒的,在识人断事一遭上尤有心得。多年下来她也清楚继母是一颗心为了我打算,于是不知不觉便也成了继母搁在我身边的“暗哨”,见到我有什么不妥的言行也是会一五一十报上去的。
我唯恐这话传到继母那又要多抄两遍书,于是讪讪伸手去摸小几上的茶壶,却是已经空得见底,只好又转头过来朝翡翠眨了眨眼睛。
我家大丫头嗔怒似的瞪我一眼,却还是放下团扇伸手接了茶具,又再三叮嘱我不要乱跑,且在这等她回来。
我便也乖巧地应了。
这会子夜风凉了下来,远处翡翠穿着白裙的背影都被吹得飘荡如鬼魅。荷塘里本来葳蕤着开得正好的荷花也摇晃成了一群群黑影,加上阵阵呼哨的风声让人不由有些脊背发凉。
偏生起初我嫌伺候的人多了聒噪,唯一留下的又刚刚被我打发走了,心里再发毛也只能默念《清心咒》。然而不念还好,一念就犯了我读书时的老毛病——想去出恭。
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尿意汹涌,阴风恻恻,悲催至极。
我在裤子和面子之间衡量再三,最后还是沉重地迈开了颤巍巍的脚步,决定在漆黑夜色里负重前行。
其实这会时间倒不算是非常之晚,毕竟真到了该洗漱就寝的时候翡翠也不会还由着我在外头胡闹。
但是此刻的夜色对我来说却已经是伸手不见五指了。
我母亲生下我没多久就病故了,听说是生产时正值我爹在外征战,因为思虑过重伤了身子。而我刚出生时据说也是皱皱巴巴一团,活像个没足月的没毛小猴。
不仅如此,还从胎里带了个天生的眼疾出来。大夫说这叫“雀蒙眼”,在黑暗中便不能视物。
虽说我眼睛不太好,但是其他五感却敏锐得很。这会勉勉强强扶着墙前行,却忽地听见墙头风声阵阵,随即眼前似乎有一道人影掠过,还带着点似有似无的淡淡清朗香气。
耳畔紧接着便响起那香气主人戏谑的声音:“姑娘,走夜路的时候可要小心些啊。”
少年一个旋身便无声落了地,轻飘飘得像只矫捷灵动的鸟儿。
他翻飞的乌羽色衣袂上绣着银色卷云纹,随着动作倒映在粼粼水面上摇曳出星点亮光。下颌微扬,一双远山深黛般的长眉斜斜欲飞,更显得他眼眸漆黑,却像藏着点狡黠的笑:
“喂,吓到你了?好点了没?”
我努力稳了稳心神,但真要说害怕倒是也不见得。一来我早几年就见过禁卫军半夜在胡同里飞檐走壁,我爹更是因此烦的够呛、干脆撤去了我家外围的守卫;二来这年纪不大的少年也着实不像是个穷凶极恶之徒,顶多算个不速之客。
好在这会月色从积云后探出头来,方便我看清不速之客在我面前晃动着的那只爪子,于是毫不犹豫一巴掌拍了上去:“借你吉言,没有你我好端端走我的路也吓不着。”
少年却是漫不经心似的挑了下眉:“哦,那我可撒手了啊。”
我这才意识到他的右手一直虚虚扶在我的身后,连忙退开一步致谢,对方更是坦然接受表示不足挂齿。
闻言我却不禁纳闷,明明是他翻了我家院墙怎么沦落到我要反过来道谢的地步,却听那厮又恬不知耻道:“你没事了我却有事。诚然翻墙是我的不对,但你一个小丫头好端端半夜瞎晃什么?莫不是要去私会情郎?”
少年比我略微高些,眼下正笑嘻嘻弯腰来看,似乎非要在我脸上瞧到什么类似“羞窘”一类的神色才满意,明摆着就是欠揍。
我本想怼他两句解解气,但又怕翡翠回来找不见我着急,于是暗暗深呼吸了一下,放弃挣扎,想着倒不如顺了这倒打一耙的家伙心意。于是真情实感赞美道:“是极是极,阁下真是料事如神。所以能否行个方便,让我过去可好?”
“嗯?”少年拖长了尾音,一双桃花眼带了几分打量,我却顾不上琢磨他眼里难明的神色,因为不远处已经又是一阵狗吠,随即一道橘红色的灯影跃上墙头。
今夜我们江国公府还真是热闹啊。
那灯光太过明亮,我不由得眨了眨眼,转瞬却发觉那股清朗馥郁的香气近在咫尺:“相逢是缘,打个商量,帮我个忙就放你走。”
他的眼睛在皎皎月色下漂亮得像是一泓清泉,连带着低语也似乎被撩动带上了几分请求的意味:
“你说好不好,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