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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0章 第 24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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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桑先生暂时被安抚下来了。沈怀楠坐在床前, 满脸远大志向。

    “我虽然是世家出身,但是自小是什么样子的,先生应当最为知晓。这穷人家的孩子想读书, 比世家子弟得多少代价,才能跟他们站在一个大殿之内。”

    “学生当时便发了宏愿, 此生愿意为了寒门能出贵子而开辟出一条公允之路。”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若是能做到如此地步, 学生此生足矣。不论外人误解,不论外人如何污蔑, 学生万死不辞。”

    他掷地有声, 说话之间,自带一股正气——这得益于他长得好, 自带一股栋梁之才的气势,任谁看了都要说一句这是个一心为民的。

    桑先生当年就被这股气势迷惑了。他之前还悔恨自己看走了眼,把个黑了心的白眼狼看成出淤泥而不染的大孝子小可怜。

    此时, 他又被忽悠了一瞬, 觉得也许沈怀楠是有苦衷的,寒门贵子确实是一个千古难题。

    但是等沈怀楠带着小花走了, 还从他的库房里又给小花拿了不少文房四宝之后, 他一气,倒是想通了一个道理。

    ——庇佑寒门, 难道就得背主?难道先帝就不能庇佑寒门了?

    桑先生便大骂:孽障还想狡辩,以后不要踏足我之府宅。

    乱臣贼子就是乱臣贼子,良心是坏的。

    沈怀楠简直就是他桃李天下的耻辱。

    他这一气,病情又加重了,神情萎靡的躺在床上, 开始写遗书了。

    先写给折和光,说说自己的遗憾,然后写给各种学生,请他们帮自己扶棺回鲁山书院。

    沈怀楠坐在马车里带着小花一起回家,他一路上没有说话,小花有些心疼阿爹,拍了拍他的手,“阿爹,总有一日,会有人理解你的。”

    沈怀楠却觉得这不是什么大事,他道:“人生在世,难道非要清清白白么?那活得也太累了。”

    日子过得久了,他反而开始想明白了。

    他跟小花一直都是坦言的,没有把她当个孩子看。

    “你姨母和你阿娘,阿姐,都是心怀天下,她们有崇高的志向,是真正为了天下女子,天下穷人着想的。但我不是。”

    他笑着道:“我起先是想让你阿娘活得好些,四处钻营,后来是想要活下去,再后来有了你,又为了一家子活下去。”

    小花惊讶,“活下去?难道还有生命危险么?”

    沈怀楠嗯了一句。

    他突然想起了这几年的日子。其中辛酸苦辣,也只有他自己能体会。

    他感慨道:“……从你阿娘跟着陛下的时候,我就知晓了,士为知己者死,她能够做到奋不顾身。”

    “一旦失败,我们都可能会死。”

    小花从来没想到这一层:“怎么会……”

    沈怀楠笑了,“所以,陛下当时并没有让我明面上帮她做事情,反而一直保持着距离。她想让先帝继续信任我,一是为了我能帮她,二是……先帝心软,若是有朝一日,她失败了,我没在明面上沾染上关系,也许还能护着你们活下来。”

    他拍拍小花的小圆脸,“所以,别愁眉苦脸了,你阿爹其实足够幸运,如此之下,还能得偿所愿,一家子活了下来。”

    小花就有些不明白了。

    “既然如此,为什么你不能劝阿娘不要跟着姨母呢?阿娘为了你我,也会答应的。”

    沈怀楠便一本正经的对她道:“刚开始,你阿娘是懵懵懂懂跟着陛下前行,后来,她是自愿的。”

    “刚开始,我只是不愿意拦着你阿娘变好,后来,她太过闪耀,我不得不努力一些跟着她走,根本没想过拦她。”

    他跟小花道:“我解释给你听了,以后这种话,你别问你阿娘。”

    小花哎了一声,“你可真喜欢阿娘。”

    “废话,不然哪里有的你。”

    马车正好到家,她跳下马车,欢喜道:“今日你这番话跟阿娘说,必定能得她的好脸色。”

    沈怀楠:“你阿娘每天对我都是好脸色。”

    他年岁越大,身上自带的气息越发沉稳,即便是此刻带着一股自得,也显得十分正气。

    这般的人,跟人说话的时候也和睦春风,沈府墙角处站了个少年郎,迟疑的看着沈怀楠和女儿笑意盈盈的说话,不敢前行一步。

    他是来送礼的。来之前听闻这人是个奸臣,收贿赂,只要钱到位,万事好商量。

    奸臣……奸臣该有奸臣之相貌,沈怀楠看起来太像是一个好人了。

    他抱紧怀里的玉佩,不敢动。

    这是他最后一个珍宝。

    便转身离去。

    沈怀楠转头的时候,正好瞧见一个人离开了。他皱眉,叫多晴来,“去看看。”

    多晴早打听好了。

    “是来送礼的,但不知道的,见了您反而走了。”

    沈怀楠是收人礼的。这个收礼从先帝时候就开始了。不过当初他收礼的册子还誊抄给先帝,然后卖掉换银子。

    这些银子大多数进了先帝的口袋里。

    所以先帝很信任他。

    沈怀楠就没有管了。他如今虽然名声不好听,但是权势确实实打实,水至清则无鱼,邵衣活得清心寡欲,不涉党争,只做陛下的孤臣。

    但是他不行。他从先帝时期,做的就是寒门贵子的活。

    回到家,折邵衣见了两父女的神色,笑着道:“桑先生还好?”

    两人脸色都好,可见是没有什么危险。

    沈怀楠点头,“能再熬一段日子。”

    小花等阿爹走了,小声的跟阿娘道:“我不喜欢桑先生了。”

    折邵衣:“为什么?”

    小花低头,“他骂阿爹是小畜生。”

    折邵衣想要笑着宽慰宽慰女儿,但是刚要笑,声音就酸涩了一下,眼睛一红,随即也低头,深吸一口气想要开解一下闺女,让她不要小小年岁就染上了怨恨,但是想不到合适的词,也不知道如何开解,便喃喃一句,“你阿爹都不小了。”

    沈怀楠刚刚去换衣裳,回来就听见这句话,笑着道:“难道还要骂我老畜生。”

    折邵衣噗嗤一声笑出来,也不叹气了,道:“吃饭吧。”

    儿子不在家,女儿吃完饭就让她回去看书了,两人说私房话。

    沈怀楠:“今日忽悠了先生一阵,明日怕是要生气的,你明日让小花送些东西过去吧。”

    折邵衣:“好。”

    她嘀咕了一句,“先生都如此老了,安安心心的颐养天年不好吗?”

    沈怀楠:“先生其实心性纯善。”

    折邵衣小声的道:“纯善的人可不骂人小畜生。”

    沈怀楠:“是,毕竟我老了嘛。”

    哎哟!她可没说他老。

    折邵衣:“那我明日给他送人参去,今日小花拿回来不少,便把前些日子御赐的给他。”

    沈怀楠,“好。”

    不过,走到如今这个位置,桑先生闹一闹,他能理解,也会心平气和的跟先生拉扯拉扯,可是其他人想要用桑先生害他,却是要遭到他报复的。

    他道:“我还不能收拾他们了。”

    第二天上了朝眯眯笑,他想着自己也要快离开京都了,走之前得好好肃清一下这些暗地里使坏的人,别让他们闹腾邵衣。

    下了朝就去陛下的宫里拉着两位寒门新贵开始扮演忠臣,一点点说人家坏话。

    还特意将穆家的人拉出来遛一遛。

    女帝坐在龙椅上沉思,没有落他面子,把穆家又给贬了一次。

    沈怀楠满意而归。

    折邵衣早在御花园里等着他,见他出来了,道:“你这可以啊。”

    沈怀楠:“都说我拉帮结派,我自然要拉帮结派。”

    不过,一想到要离开几年,他心里就有些不舍。

    “我走之后,你要日日写信。”

    折邵衣:“好。”

    她道:“最多三年,你就回来。”

    沈怀楠:“我在外面有经验,放心啊。”

    两人一块回家,小花也正好从桑先生处归来。

    她道:“桑先生没见我。”

    沈怀楠:“东西收了吗?”

    小花摇头,“都给扔出来了。”

    沈怀楠沉默了一瞬,“那就算了。”

    他只叮嘱多晴,“你多派几个人去盯着桑宅,不可让人进去。”

    又道:“岳父要是想进去,倒是无妨。”

    多晴哎了一句,然后道:“老爷,你还记得昨日里来送礼,最后却没送成的人吗?”

    沈怀楠摇头,“怎么了?”

    多晴:“他死了。”

    沈怀楠:“为什么死了?”

    多晴:“不知道,昨晚上死的,小的还是因为昨日您叫我去查,我才知道。”

    沈怀楠没把它当成一件大事,但是事出反常必然又妖,于是让多晴去查。

    “来我门前,又死了,别是想栽赃陷害给我。”

    这些年,他收到的陷害可不少,他自己是个狠角色,收拾人起来不心软,“要是真想拉着咱们下水,也不用客气。”

    多晴:“哎,小的知晓了。”

    他如今可是沈怀楠的左右手,沈怀楠还让他去读书,“已经放了你奴籍,你要是考中了,就去做官,以后也能多个人帮我。”

    多晴却不肯,他道:“小的有些小聪明,跟着您就够了,要是出去,谁认我多晴是谁。”

    他道:“到时候没准还要给你惹麻烦。”

    沈怀楠随他去,只把多晴的名额给空出来,又看中了几个年轻的穷书生。

    他一步一步走到现在,步子也迈得大了很多,他要离开京都,自然要给这些同僚党羽们铺路。

    铺路就要吃饭。

    好嘛,一吃饭,再去看望折和光,就听他道:“你身上的酒肉味道都要熏天了。”

    沈怀楠乖乖坐在一侧,没有说话,只是有些惊讶的看了他一眼。自从唐氏跟他和离之后,折和光就愈发放肆,开始住在好友们的家里。

    好友的家中有红颜知己,几个人一起吟诗作乐,好不快活。不过,桑先生不参与这种宴会,折和光颇为可惜。

    自古诗人作诗都喜欢喝几杯,折和光今日也是如此。他自己喝得醉醺醺,一身酒气骂沈怀楠,沈怀楠还是不太能理解的。

    他回去之后说与邵衣听,折邵衣闻言大笑,“你倒是坏,自己不骂他,引着我来说父亲的坏话。”

    她正色道:“是是是,他着实不好,你最好。他以为他的酒气是是风月晨露,你的就是钻营之气。”

    “但他才不好,他没有沾染世俗,在天上飘着呢。”

    沈怀楠:“就这?”

    骂得不狠。

    折邵衣就在他耳朵边吹起夸他,“你如此英伟大丈夫,见了你,我才知晓世间有真男人。”

    这般才算是满意。沈怀楠笑着去书房里面了。

    折邵衣今日要跟小花说事情,便没跟着去。

    但等他走了之后,她却有些失神,还有些烦。

    ——真是的,都这么久了,这两个老头子还不消停。

    整日里小畜生小畜生的,这般叫下去,再是天大的恩情,也要叫没了。

    父亲还好,桑先生那边确实是有养育之恩,教导之情的。折邵衣就想了想,隔日里去请了嫡母唐氏来。

    唐氏已经跟折和光和离,如今小日子过得很是欢喜。整日里呆着,也不出门,要是呆得闷了,便去曲陵侯府跟曲陵侯老夫人说说话。

    她也不养孙子,不养孙女,只还是当年那般,无论怎么儿子儿媳们怎么说,都不跟他们住一块。

    她自己买了宅子,有兴致了,便去郊外庄子上泡泡温泉,困了乏了一整天都可以躺在床上。

    厨娘要是做的饭不合她的心意,她就去王氏酒楼里面吃饭。

    倒不是亲自去,而是因为她是折邵衣的嫡母,于是在王氏酒楼里面有面子,她要吃什么菜,自有厨子给送到家里来。

    唐氏就觉得这种日子胜过神仙。

    她终于熬出头了。

    在这种好日子之下,一听折邵衣说折和光又在乱来,便想了想,道:“你不好对付他,我来。”

    “孝道大于天,你如今为官,也有了官员那套的规矩,孝顺两字,对你至关重要,对怀楠也是。”

    她笑着道:“我跟你父亲半辈子夫妻,我是最有资格的人。”

    折邵衣给唐氏送了不少好东西。这些东西送她可比送给折和光舒坦多了。

    她欢欢喜喜的回去,果然没几天就听说折和光在床上被人打了。

    沈怀楠惊讶,“为什么被打?”

    仙人跳了。

    折邵衣:“……我觉得这不是母亲能做出来的。”

    这确实不是唐氏做的,她皱眉,“只是想让他受个教训,让他丢个脸,按照他的性子,怕是一年半载不会出门,到时候怀楠早走了,他也不能来烦邵衣。”

    她道:“我本来找了个人给他下套,让他输钱来着。”

    这套子早前也给折和光下过一次,但是他这个人吧,总是记吃不记打,再来一次依旧行。

    谁知道输了钱,他就碰上了“红颜知己”。第一次见面,他也不查查,就跟人去了床上。

    这下好了,谁的脸面都丢了。她气急,“本来让他输钱,让他没银子出去,没脸面见人,也牵连不了你们。如今好了,他是你们的父亲,你们也跟着丢人。”

    折邵衣摆摆手,“算了,没事,这事情是巧合还是冲着咱们来的都没事,小打小闹。”

    就是烦人。

    她叹气,“你说,面对父母的时候,是不是儿女总是矮一头?”

    沈怀楠撸起袖子给她做饭吃,他如今可明白了,为什么澹台老大人那般喜欢给老夫人做饭。

    老夫老妻做饭,别有一番风味。

    一边做饭一边说话,他觉得温馨极了,也不想说折和光。煞风景,坏气氛。

    他不久就要走了。

    不过,这一场连环套下来,折和光病了。沈怀楠走的时候,他和桑先生搬一块养病去了。

    等到一年之后,他就收到了折邵衣的信件。

    桑先生不行了。

    陛下恩准他回来。

    沈怀楠换了七匹马,日夜兼程,这才赶回来。他风霜满脸,任谁瞧了都觉得是孝顺,唯独桑先生见了他就骂人。

    一句小畜生出口,沈怀楠就笑了。

    他道:“先生,您还真是风采依旧。”

    他看着病床上的桑先生,瘦骨如柴,一双眼睛空洞洞,胡子白花花,一年不见,变得沧桑衰老许多,但唯独对他的厌恶之情一点也没有减少。

    沈怀楠觉得自己早就不在乎他的喜欢和厌恶,但是重回京都,一年不见再次重逢,看见这份厌恶的时候,还是一时间没有回过神来。

    他叹气,请了众人出去,一个人在屋子里面跟桑先生待着。

    桑先生不情愿,但是他已经没有了任何的反抗能力。

    沈怀楠摸了摸胡茬子——彻夜不眠的回京,他早就一身味道和胡子了。

    刚刚邵衣看他的时候差点就苦了。

    他当时还觉得自己臭了,不敢让她抱。如今她不在,他也不坐椅子上,直接腿一弯,瘫坐在地上。

    “先生,人说,人快要的死的时候,其言也善。您怎么不一样呢?”

    他这一年在外面风雨仆仆,面色都沧桑一些了。

    桑先生说不出话,唔唔唔几声,又气喘,遂停下。

    沈怀楠笑了笑,“先生,您恨我吗?”

    “我知道,后来,您是把我做儿子看的。”

    桑先生低声怒吼了几句。

    沈怀楠竖起耳朵听了听,发现没有听清楚。桑先生老了,已经老得连骂他都废力气。

    他声音低沉,一身的暮气。

    “可是,我无数次后悔,您把我做儿子看了。我这个人,自来没有父母缘分。”

    “当年,昌东伯那般对我,我只当他是心眼长偏了。后来,您这般对我,我却迷茫了许久。”

    “后来,我想清楚了,我这一生,于父亲一事上,确实是不能期待的。”

    桑先生被他的话说得一愣,然后又挣扎起来。

    沈怀楠这回没听见声音就知道他的意思了,浅浅笑了笑,“先生,我知晓,你后悔把我当做了儿子。我不配嘛。”

    “这么多年,你无时无刻这般说。”

    他道:“可是先生,早前几年,我确实把你当做父亲一般照料的。”

    “我想,我给您养老,给您吃穿……我,我不懂如何去做一个儿子,便还偷偷瞧过折家两位兄长是如何孝顺的,盛瑾安是如何跟英国公相处的。”

    桑先生挣扎慢慢的少下来。

    沈怀楠,“只是先生,我到底没有学会如何做一个孝子,您也没有给我一份偏爱。”

    桑先生半响之后才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对你好,那是因为你走的是正道,我自然要把你做儿子一般教导,但你走了歪路,却又如何敢要求我对你视如己出?”

    沈怀楠慢慢的点了点头,“是……”

    “我这种乱臣贼子,如何能得到你的偏爱。所以我从来没有求先生的谅解,先生骂就骂了。”

    他闭上眼睛,“这些年,无论先生如何叱骂,我不曾亏待过先生半分吧?”

    沈怀楠慢慢的撑住地站起来,然后走到桑先生的面前,“可先生为什么还要用死来拉我下海?”

    桑先生瞪大了眼睛。

    沈怀楠低头,静静的道:“一年多前,我走了之后,有人找机会来找你告状,说我杀了他兄长。”

    “你去查,发现他确实在死之前,抱着家里的家传玉佩来找过我,你就信了。”

    沈怀楠:“你信了,又觉得自己反正都要死了,便可以利用利用,你觉得你是大义,但是一旦用先生的死来污蔑我的名声,说我杀师弑父,再牵扯出当年我跟昌东伯的事情,说我杀死生父,我就没机会翻身了。”

    桑先生闭上眼睛,沈怀楠知道自己没有说错。

    他心有些凉。

    “我在先生身边放了不少人马,就这般,都有人钻了空子。我当时都有些害怕。”

    “我如今害怕的不是先生对我有没有杀害之心,我害怕的是,要是这般一来,我倒是无所谓,只是会牵连我的妻儿。”

    “先生,那一刻,我开始后悔了。若不是我一直小心谨慎,一旦你得意,我便要失意。”

    “所以,我开始后悔,后悔为什么不在你骂我小畜生的时候,就把你毒害了。”

    桑先生瞪大了双眼,开始害怕,脸上抖动起来,整个人都战栗。

    沈怀楠瞧了,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悲凉。

    一直都是如此。一直都没有……得到过父爱,也一直,在杀父的路上。

    他沉默半响,突然道:“先生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吗?”

    桑先生的眼珠子转起来,一脸的迷茫。

    沈怀楠笑了笑,“是我设计的。”

    “我设计庶兄们打我,在门口算着时间等你的马车,希望得到你的怜悯,教导我读书。这般,我就可以从你那里得到我想要的人脉,得到文远侯的庇佑,得到免费的饭食,得到免费的笔墨纸砚。”

    他闭目,声音突然哑了哑,过了一会,才艰难的开口,“后来,你我好似水火,我想了很久,突然明白,从一开始,这份师徒之情,父子之意,都是我的算计,算计来的东西,终究是假的。所以,它逝去的时候,我也不能强求。”

    “即便是亲生父子,也是倒戈相向。又怎么能强求,你能偏爱于我。”

    “——老天自有因果。”

    沈怀楠深吸一口气,“从那一刻我就知道,我这一辈子,能够重来,娶了邵衣,生了儿女,便是老天对我最大的恩惠,再多求,也无果。”

    桑先生眼眶红了红,但是只一瞬间便又生气起来,“说一千道一万,你我都知晓,你终究是成了个人人可骂,人人可打的奸臣。”

    “奸臣——”

    沈怀楠嗤笑:“何为奸臣?几十年前,你们叫澹台老大人也是奸臣,可后来你见着他,不也是恭恭敬敬的么。”

    他突然想到,女帝登基的那时叫了他去御书房里问他将来有什么打算。

    因着他的功劳,因着邵衣在,可以任由他选。

    沈怀楠没有迟疑,他选的依旧是这条路。

    “之前,是先帝父子给了臣这条路,不过如今,是臣想做权臣,想做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权臣。无论是世人眼里的奸臣还是忠臣,我都愿意。”

    他道:“党派之争罢了,世家那边陛下不喜,我便愿意继续为陛下想要的臣子们开辟出一条进京之路。”

    当时女帝看他的神色复杂,但也没有拒绝。他想,他虽然不是女帝喜欢的纯粹之人,但也应当是把好用的刀。

    回去之后,邵衣抱着他半天没说话,他知道,她心里难受。

    但是他也不能一直靠着她跟女帝的情义一路高升。

    他终究有自己的路。

    他的路,向来走得艰难。

    沈怀楠低头,声音沙哑,好像坠了千层的铁。

    “不过先生,我这一生,确实渴望过父母之爱。虽然你现在对我厌恶至极,但曾经我能感受到,你也有过为人父的爱意倾注在我身上。”

    “有那么一瞬,便够了。”

    “即便如今,这份情义早已经消逝,但只要想到,我也曾得到过这种东西,不是一生……不,不是两辈子都无从知晓那种被关怀的滋味,便也释然了。”

    “先生,我确实要多谢你的。”

    桑先生心情复杂,他知晓自己要死了,但是死之前,没有骂成沈怀楠,反而被他一顿抢白,明明是一个奸诈之人,却把自己说成了小可怜,实在是不知耻。

    他知晓沈怀楠自幼能说会道,自己十个人也抵不过他,而且,最为重要的是,他确实如同沈怀楠说的一般,写了一封遗书,指责沈怀楠想要谋害于他。

    刚刚沈怀楠既然说了,那说明遗书也送不出去了,他索性直接躺平,麻木的道:“你毒杀了我可以,放过和光吧。”

    他道:“他不知情,也从未想过害你。”

    “至于我……”

    他艰难的看向沈怀楠,“你也不要恨我,我自幼学的是忠君之道,学的是妇人不该坐镇朝堂。”

    “我学的是人不该贪赃枉法,学的是做人应该慈悲为怀。”

    “如果不是我这般的心,当年也不会救你了。”

    沈怀楠点头,“是,所以我也不恨先生。先生救我一次,养我十年,在你看来,是该以命相报,辞官在家,不入庙宇。”

    “我没有答应先生,便为不孝,先生厌恶于我,也是人之常理。”

    桑先生听见这话,突然就笑了。

    他道:“沈怀楠,你看,你很清楚。”

    他闭上眼睛,摇头道:“你这般的人,过于清醒,为了一己私欲不折手段,死在你手上的人不少,将来迟早是要遭报应的。”

    “所以,便不要装可怜。听你说可怜两字,我便觉得世上之人,皆是狼心狗肺之辈。”

    他眼睛再没睁开过。

    到底,临死临死,他也没有说出一句好话。

    沈怀楠披麻戴孝,折邵衣跟在他身侧,紧紧的扶着他。

    他跪在一侧,道:“无事,先生跟我的师徒之情,早就在这些时日里消磨干净了。”

    他也不是很伤心。

    他只是……

    只是怎么说呢……

    他想了想,道:“我确实,是个无情无义的自私之人。先生临死之前,我都没有说上几句好话,反而是用话扎他的心,想在他这里求得一句好话,这般即便先生死去,我的心也会好受些。”

    沈怀楠看着棺木,怔怔道:“先生也是狠心,临死了,也不给我留一分宽恕。”

    折邵衣瞬间就眼眶红了。她低头,道:“世间缘法,强求不得。”

    沈怀楠:“果然,无论多大了,都要寻求一份偏爱,受了委屈,便要说一说。”

    他转身,看见了哭得死去活来的折和光。

    折邵衣也看见了,她跪在地上,“他们感情倒是好。”

    沈怀楠嗯了一句。

    晚间的时候,他穿着孝衣出了偏门,那边正有人等着。多晴站在一边,“这是给桑先生送信的。”

    沈怀楠:“先打,招了的话,就断条腿送去南边,要是不招,先饿着,等先生头七过了,就打死。”

    他用帕子擦擦手,在跪着的人惶恐的眼神中把帕子又慢条斯理的放回去。

    “你们杀人的时候,把人带远点杀。先生如今死了,谁知道会不会在哪里飘着看,别惹怒了他。”

    他抬头,看着空中道了一句:“先生,您若有灵,便去看看多晴审问他,看看这背后是他们脏,还是我脏。”

    党派之争罢了,都不是好人。

    沈怀楠回去,继续跪着烧纸。

    折邵衣问他,“怎么了?”

    沈怀楠摇头,“没事。”

    “抓了个宵小之徒,让多晴审问呢。”

    第二日,多晴打着哈欠来,笑着道:“大人,您可真是神了。昨晚那般吓唬了一遍他,晚间刮一刮风,他都觉得是桑先生回来了。”

    沈怀楠摇摇头,“不是。”

    多晴:“啊?”

    沈怀楠:“我是真的,希望先生能看一看,看看这些骗他的人。”

    多晴半天没回神。想了想,白日里没审问,晚间又继续去审。

    一边审问,一边打,还一边给桑先生烧钱纸,上香,一阵邪门的风过,多晴啧了一句:“真是……”

    再一看,那人已经被吓得尿裤子了。

    他道:“胆子这般小,怎么就敢作恶。”

    七天停灵,发丧,桑先生入了坟墓。一切风平浪静,只有少数人知晓,要是没有察觉,此刻,沈怀楠便有了一个欺师灭祖之名。

    折邵衣松了一口气,她甚至觉得自己有了一种桑先生死了也好,这样就不用整日里担心他作怪的心思。

    但这份心思不能为外人言,只做菩萨心肠,“可怜先生一辈子……”

    沈怀楠瞪她一眼,“说人话。”

    折邵衣小心翼翼的上前拉着他的手,“可还伤心?”

    沈怀楠摇头,“不伤心。”

    他道:“我要走了。”

    他不能久留。

    折邵衣哎了一句。

    等人走了,她才烦心的回家,跟小花道:“最近是不是又有人参你阿爹啊?”

    小花嗯了一句。她在阿姐那里的时候看见参阿爹的折子了。

    其实她看了那么多折子,无非就是两种。

    第一种,阿爹结党营私。比如说,阿爹在地方上的时候,竟然笼络当地的富商之子,一个商户子,竟然给他庇佑,让他得掌一户之权。听闻那商户子是个杀兄杀弟的罪人,只是没有证据罢了,只要有证据,便要被杀头之人。

    这种人得了重用,为什么?无非就是沈怀楠收了不少银子。

    第二种就是说他排挤异党。但凡不认同他的人,他要么贬官,要么杀了。

    “还说阿爹看不起读书人,倒是喜欢那些小官小吏。”

    折邵衣:“放狗屁!他们自己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怎么不说呢。”

    小花唉声叹气,“阿娘,姨母是陛下,阿姐是公主,你是尚书,为什么阿爹还会被这般欺负。”

    折邵衣坐在凳子上,“天下悠悠之口,不可能堵得住,我们只能做到你阿爹能一直赢。”

    小花低头,“哎,阿爹真可怜。”

    她问阿娘,“为什么不给阿爹一条更好走的路呢?姨母和你明明可以做到的。”

    折邵衣就愣了愣,然后道:“你阿爹……你阿爹一直都……都走在泥泞的小道上。”

    “他跟我不同,我一路有人护着,他没有。所以,他害怕。”

    “害怕什么?”

    “害怕有一天,他踏足不了大道。”

    小花不理解,“什么意思?”

    折邵衣捡着她能听懂的一句话道:“因为,我在他认为的大道上。”

    “所以,他要来跟我相遇。”

    “我不能停下来,他就不能停下来。”

    她沉沉的道:“世人说夫妻,都说鸳鸯齐飞,双鱼戏水。但是鸳鸯与鱼不同行,两条道上的人,不能在一个地方停下来歇息。”

    小花有些心疼的看向阿娘,“阿娘,那阿爹就要一直这般吗?”

    折邵衣却道:“小花……你没有发觉,你阿爹耀眼如灼灼夏日吗?”

    她笑起来,“你阿爹,在走自己的路。他虽然是为了我,但是他走的,是他自己的路。即便艰难些,但是他如今,比之从前总觉得自己是个灰扑扑的人,现在,他开始发现自己耀眼了。”

    世人的评价如何,他不在乎,当他觉得他可以走在阳光之下时,他就已经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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