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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公社炼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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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月的江南,绿多黄少、潮湿且喧闹,路边不见樱桃带雨红,但见绿荷相依在塘中;除了大路露出灰褐色,到处都是青的世界,绿的海洋,田间的庄稼是绿的,田埂上青草是绿的,没草处也被倾斜的绿色稻叶遮盖了。

    溽暑迟到,晚风初凉,白日树上知了聒噪,夜晚稻田草丛深处蛙叫虫鸣,蝴蝶蜻蜓蚊子萤火虫也都很活跃;此时鲈鱼肥了,菊花黄了,早桂花的香味在村子里荡漾。

    清晨,房前屋后的草丛里,还有咕咕叽叽的虫鸣,金海已经起床了,拿白毛巾到码头上洗脸。

    河水有些凉,他擦了脸又擦擦脖子,撩起布衫擦擦胸前和腋下的汗,立刻感觉精神振奋,他把毛巾在水中搓几下,拧干上了岸,低头见脚下有一片瓦,直径二寸多,他弯腰捡起,一侧身削向河面;瓦片在水面上跳跃着向前,他数着数“一二三……”数到十五下时,强弩之末的瓦片潜入水中,水面上是十五个逐渐扩散的涟漪。

    瑞兆臂挎篮子上码头洗菜,看见了水上的涟漪,笑着说:“三十的人了,还玩小孩子削瓦片的游戏。”

    金海也笑着说:“有钱没钱快活十年,我真想当小孩子,无忧无虑多好,不过我今天削瓦片有意义,今天开会放卫星,瓦片跳一下,我放一千斤。”

    “瓦片跳了有多少下?你要放多大的卫星?”

    “天机不可泄露。”金海显得挺神秘的说。

    “什么时候放个结婚的卫星,请我们喝喜酒才是真的。”

    “不着急,等超英赶美了吧。”

    “那得等到什么时候啊?有对象没有啊?”

    金海往前走一步,低声说:“向你透露点军事秘密,有了。”

    “这可是喜讯,是哪家的姑娘啊?”  瑞兆高心地追问。

    “公社广播站的琚玲珺。”

    “哦,那个漂亮姑娘,我知道,你眼力不错,你也有福气,多少人盯着呢,这朵花让你摘到了,快点结婚吧。”

    “好饭不怕晚,回家吃早饭了。”金海得意地笑着,把毛巾送回家,吃了早饭去大队部开会。

    大队部在村子西头,坐北朝南五间砖瓦房,西头一间是办公室兼小会议室,东边四间打通做大会议室,大会议室的墙上贴着标语:“放卫星比谁高,你骑千里马,我坐火箭炮,看谁先送出捷报。”

    小会议室靠南窗放一张双屉办公桌,屋中间是长方形的会议桌,会议桌上铺一张墨绿色的桌布。

    书记荆书洪坐在北边顶端,大队长陈兔坐在他的对面,荆书洪西侧是大队会计、妇联主任,金海是民兵营长兼河东队队长坐在荆书记东侧,其他七个生产队长分坐长桌两侧板凳上。

    荆书洪大金海八岁,个子矮小,嘴歪腿瘸,走路不用拐,身体晃动如摇橹。

    他和金海同时入伍,没打几仗,便在一次惨烈的大战中,身负重伤回了家,弹片削伤了他的左小腿,还洞穿了他右腮和半个下巴,伤好后腿瘸了,嘴歪了,右腮凹进去一个坑,说话含糊不清,定为一等甲级残废;因为是革命功臣,成立大队时,公社任命他当了大队书记。

    荆书洪面前的桌上,放着一张报纸、一杯水、一个笔记本和一支钢笔,金海伸手把报纸拿过来看,是新到的人民日报,头版头条的大标题是:“高产榜上的一颗新星”,小标题是:“湖北麻城早稻亩产三万六千九百斤”;下面是华君武画的一幅漫画,画中一个农民站在比山高的粮囤上,与近在咫尺的太阳说话,标题是:“直冲云霄”  。

    金海把报纸放回荆书洪面前说:“我们放一千斤卫星,就觉得不少了,同样的天和地,人家怎么能干到三万多斤呢?”

    “这叫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精神可以变物质,我们太胆小,太保守,卫星都放不大,产量怎么上的去?”荆书洪嚅动着歪嘴说。

    好几个人在抽烟,屋里烟雾弥漫,有人打开窗户,烟雾飘到窗口大多又被吹了回来,只有几缕青烟从边上飞了出去;人们交头接耳,有人悄悄说:“这卫星放起来没完了,刚放了没几天又要放,放来放去哪有这么多粮食可交啊?”

    有几个人爱说男女之事,说到可乐处,有的人捂着嘴笑,有的人笑不露齿,有的人开怀大笑,还要人瞟一眼身材丰满不动声色的妇联主任,想看看她的神情。

    荆书洪手拿笔记本拍拍桌子,大声说:“静一静开会了。”

    屋里安静下来,人们的目光投向荆书洪,他张开歪了的嘴说:“有人问为什么还要放卫星?因为我们的卫星放小了,公社黄书记批评我,让我们重新放,吃中饭前要把新的产量报上去,谁先放?”

    他的目光在会场上来回扫视,屋里鸦雀无声,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肯先开腔,挂钟的滴答声和一个人放屁的声音听的很清楚。

    有人笑着东张西望一下说:“黄豆吃多了。”

    有人说:“别下面放,上面也要放。”

    有人附和说:“对,放屁的人先放卫星。”

    屋里笑声大了,一脸严肃的妇女主任沈小白也掩嘴笑了。

    荆书洪又用笔记本拍拍桌子,厉声说,“严肃点!别一天到晚屁啊吊的,今天是放卫星,谁先放?”

    野东队队长江八斤说:“东风压倒西风,老规矩,还是从东往西,河东队先来。”

    金海浓眉一扬说:“何东队在东边,每次都从东往西不公平,风水轮流转,今天刮西北风,从西往东,我最后放。”

    荆书洪说:“老蒋,打仗你是尖刀是先锋,放卫星还是你先来。”

    金海不同意,说:“我今天当第二,不当第一。”

    荆书洪无奈地说:“江八斤你老是最后,今天你当个第一,你先来放卫星。”

    “我来就我来,亩产五千斤。”  江八斤拍了一下桌子,伸出一个巴掌在头前转了转。

    “亩产九千斤。”金海高声压了他一头。

    “哇!”众人喝彩鼓掌,荆书洪称赞说:“好汉不减当年勇,还是英雄本色,还是千里马精神,大家要向他学习!”

    金海说:“放就放大些,省得又嫌少,还要开会。”

    各队队长依次放了卫星,没有一个人超过金海;接着会议开始讨论大炼钢铁和办公共食堂的工作,荆书洪看着笔记本讲这两件工作的意义和关系,他说:“美国为什么横行霸道?小日本为什么敢侵略中国?就因为他们钢产量高,工业发达,武器好。

    九一八事变时,日本那么个小国,钢产量八百万吨,而我们中国只有八万吨,打仗就是打枪打炮打钢铁,国家建设也是到处用钢铁,我国要搞工业化,要超英赶美,光用土坯不行,要大炼钢铁!今年全国钢铁产量目标是一千万吨,我们公社是一百吨,现在时间过去三分之二了,公社钢产量的任务完成不到一半,往后几个月要集中力量打歼灭战。”

    荆书记说得口渴,端起杯子喝水,人们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有人说:“炼钢不是烧砖烧瓦,公社砌个炉子就能炼钢,这事没见过,也没听说过。”

    有人反驳说:“你没见过的不一定就不行,据古书上说,秦始皇时候,有人用赶山鞭赶巨石下海,像赶羊一样;唐朝有个叫胡媚儿的乞丐,他有一个玻璃瓶,里面装得进千军万马。”

    荆书洪喝完水抹抹嘴,又用笔记本拍拍桌子,示意大家安静,他接着说:“别东拉西扯,向大家透露一个消息,公社决定调蒋金海到公社炼钢厂去当厂长,让我会后通知他,我在这会上说了,大家也都知道一下。”

    金海一愣说:“我打过仗种过田,没办过厂,炼钢更是外行,叫我去是赶鸭子上架呀。”

    “炼钢谁都是外行,那也得干,公社黄书记说了,炼钢时间紧任务重,非得有个敢打硬仗的人挂帅,各大队干部排来排去还就你合适,赶鸭子上架也得赶你去,你边摸索边干吧。”荆书洪不容置疑地说。

    公社炼钢厂在芦塘河边,厂房是一栋宽敞的砖瓦房,墙上挂着醒目的横幅标语:“不怕人穷,只怕志短”,“大炼钢铁,超英赶美”  ;厂房中间是一座两丈多高的高炉,炉膛内炉火熊熊,两旁的屋子分别堆着煤和木炭,从各村收来的废旧钢铁,堆在离高炉几丈远的角落,多数是破锅、旧犁头、生锈的钉耙、锄头、铁锹,还有铁丝、秤砣等等。

    副厂长高峰向新任厂长金海汇报工作:“当前的主要问题,一是炼出的钢质量上不去,基本上还是铁,我们分析可能是高炉的高度不够,炉内温度不够,准备把高炉再加高些;二是废旧钢铁、煤和炭的库存不多,要完成年产百吨的任务,缺口很大。”

    金海说:“如果确定是高炉的高度不够,就先加高高炉,材料的问题等各大队把食堂办起来,社员们家中不用做饭,可以收到不少锅铲瓢勺,能解决一部分材料问题,后边的缺口咱们再想办法。”

    正说话间,公社广播站广播员琚玲珺来了,平时大家只在广播里听她清脆甜美的声音,此时她的美貌一下子吸引了大家的目光。

    琚玲珺24岁,身材高挑,两腿修长,柳叶眉,杏核眼,鼻高齿白;一身半新的绿军装干净合体,给人一种不爱红妆爱武装的英武气质。

    金海早就认识他,他父亲琚思存是金海的老上级,母亲安广云是军医,老家是金坛尧塘,离皇塘十里地。

    在部队时,安广云叫金海小老乡,让琚玲珺叫金海叔叔;琚思存牺牲后,安广云转业到金坛县医院任副院长。

    琚玲珺高中毕业后差几分没能考上大学,当时她面前有三条路:复读来年再考,参军和参加工作,她选择了参军,在部队当了三年电话兵,复原后,也有几个去向可以选择:她嗓音好,能说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可以去县广播站做播音员;她长相秀气甜美,天生有一副好嗓子,能歌善舞,在县中时就是文艺骨干,可以去县剧团做演员,她的母校还希望她回校做音乐老师。

    正当她犹豫不决时,金海为合作社买农具去金坛,顺便看望安广云,遇见了琚玲珺,多年不见,当年的小姑娘,如今已是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听说她正在选工作,就说:“别犹豫了,跟我到皇塘去吧,乡里刚建了广播站,就找不到一个普通话标准的播音员,荆乡长让我帮助找呢,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安广云说:“好啊,工作不错,皇塘也不远,离家二十几里路。”

    琚玲珺早就仰慕金海,她从父母口中听了不少金海英勇作战、立功受奖的故事,上学在写作文“一个最可爱的人”时,她便写了金海,金海是她心目中的英雄,现在她愿意到金海身边去工作。

    女儿愿意去,安广云支持,后来女儿与金海恋爱,安广云也不反对,倒是金海有点顾虑,说:“比你大了七八岁,你过去一直叫我叔叔呢。”

    “叫你叔叔,你以为自己就是叔叔了,我现在叫你叔叔,你还好意思答应吗?”

    铁打的汉子脸红了,他不知自己从什么时候起已经爱上这个姑娘了。

    琚玲珺今天来找金海,是因为自己老家尧塘街上那个老屋的事。

    琚玲珺外公外婆去世后,四间老屋一直闲置,一年前,安广云也因肝癌去世,琚玲珺成了房子唯一的主人。

    昨天,有个远房亲戚来皇塘告诉她,当地生产队想占用她家老屋办食堂,如果食堂办起来了,房子恐怕不好往回要,让她赶快回去看看。

    琚玲珺想,不如把老房子拆了,建材拉回来,在皇塘街上找块地皮,盖上三间新房留着结婚以后住。

    她把想法对金海一说,金海有他的想法,他说:“拆老房我赞成,盖新房我不赞成,我们两人结婚,住何家庄一间庭屋足够了。”

    “目光短浅,就老是两个人,有了孩子还够住吗?”  琚玲珺闪着大眼睛说,白皙的脸微微红了。

    “现在国家建设一日千里呢,等我们有了孩子,早就楼上楼下电灯电话了。”金海精神昂扬地说,他对未来充满信心和希望。

    “那房子拆了干什么?”

    “炼钢缺木炭,把拆下的木头拉到厂里烧木炭。”

    “四间房就白送给公社钢铁厂了。”

    “别心疼,你是送给钢铁厂厂长了,我当厂长,你该是第一个支持我的人吧?”

    “那好吧,听你的,就当我的陪嫁了。”  琚玲珺也是大方人。

    琚玲珺家四间老屋是老式的柱梁结构,阁楼和隔墙都是木头的,柱樑都是又粗又直的杉木和楸木,能拆到不少木头。

    几天以后,琚玲珺带了十二个小伙子,拉了五辆板车去拆房,人刚要上屋顶揭瓦,一个脑袋又大又圆,剃着平头,长着络腮胡子的汉子跑来大声呵斥:“你们是谁?敢拆我们队的食堂?”

    “这是我家的祖屋,什么时候成了你们队的食堂了?”  琚玲珺说。

    络腮胡子打量一下漂亮的琚玲珺,有些尴尬的笑着说:“这屋老人没了,一直没人来住,以为你家不要了。”

    “为什么不要啊?老人没了,还有后人呢,我们要把这房拆了,烧木炭炼钢呢。”

    “拆了太可惜了,这样好不好?这房子给我们生产队,我们到茅山烧木炭跟你换。”

    琚玲珺想了想问:“换多少?”

    “两千斤木炭。”

    “你真精明,我家这么多木料,还有砖瓦,就换你两千斤木炭。”

    络腮胡子赶紧改口:“三千斤,三千斤总可以了吧?”

    “好,就三千斤,我省得拆你也省得盖,十天之内送三千斤木炭到皇塘钢铁厂去;十天送不到,我再带人来拆。“

    “就依你,十天一定送到,今天你先拉些走,省得你不放心。”

    太阳落山了,夜色渐渐吞没了树林和田野上最后一线晚霞;天空由黄紫色变成了灰黄色,银白的星星从灰黄色中钻出来,一闪一闪,俯瞰着朦胧的大地。

    金海从钢铁厂出来,一路唱着“我是一个兵”,往琚玲珺的宿舍去,见门锁着,他便转身往公路上走,走到芦塘边,见一队人说笑着迎面走来,琚玲珺清脆的声音远远就听得见,小伙子们拉了满满三车木炭。

    琚玲珺告诉金海,自己用四间老屋换了三千斤木炭,金海很高兴,说:“你们劳苦功高,我请你们到饭店吃饭。”

    “我们都吃过了。”

    “那把木炭拉厂里卸下来,你们回家歇着吧。”

    琚玲珺等人们走后,对金海说:“月亮挺亮的,也不冷不热,我们走走吧。”

    “好啊。”金海搂着琚玲珺的肩,两人在芦塘边慢慢走着,草丛里小虫叽叽叫着。

    金海问:“今天累不累?”

    “不累。”琚玲珺想起什么问:“你觉得我拿四间老屋换他们三千斤木炭合适吗?”

    “当然合适,老屋拆下来的木料拉回来,也就能烧那么多木炭,他们给木炭还省得我们自己烧呢,你太聪明了。”

    “真的吗?”琚玲珺听到金海的夸奖,兴奋得脸都红了。

    “当然!”金海转过头,在她脸上重重的亲了一下,琚玲珺心里暖暖的,她摸了一下金海的脸,觉得也有些热。。

    月光下,芦塘河水闪烁着银光,芦苇都向岸埂倾伏着,有的已趴到路上;空气中有芦花和蒿草的气味,夜风有点凉,琚玲珺不由得抖了一下,金海赶快脱下一件外衣给她披上,伸手紧搂住她的细腰。

    南岸边有几条渔船亮着灯火,有歌声从船上飘过来:“山清水秀静悠悠,湖上好风飘,小小船儿撑过来,月影水面摇…………”

    “我们什么时候结婚呀?”琚玲珺问。

    金海笑嘻嘻的说:“你着急了。”

    “去你的,你才着急呢。”琚玲珺难为情的笑着推了他一下,说:“是我妈托梦催问呢。”

    “再炼出一炉钢好不好?”

    “听你的。”

    “昨天东岗大队平整土地时,在一个老土窑下面发现了几十箱炮弹和炸弹,可以炼钢的,我明天下午去看看,你要不要一起去?”

    “去呀,为什么不去?我和站长说一下去采访,在公社新闻里广播一下。”

    “那好,明天一道去。”

    第二天下午一点钟,琚玲珺来找金海,他抱歉地说:“我去不了了,一点半公社党委临时有个会,研究大炼钢铁的事,我们改明天上午去吧。”

    “我都和站长说好了,你不能去,我一个人先去看看。”

    “好,你早点回来,晚上一起吃饭。”

    “晚不了,六点还有一次广播呢。”

    金海拍拍她的背,目送她走上去东岗的大路,琚玲珺今天没有穿绿色军装,穿的是一件浅灰色上衣、枣红色的裤子,两个短辫子用彩绸扎了两个花结,手上拎个黑色的小包,步态轻盈,像一朵美丽的花往前飘去,拐弯时还伸开双臂,转了个圈,挥挥手,像穿花彩蝶;远远传来她悠扬悦耳的歌声:“不管风吹和雨打,勤劳的人不放假,不管春秋和冬夏,年轻人的快乐不放假…………”

    金海觉得琚玲珺歌唱得比渔家女唱得好听,田野里除草的老农民停下手中的锄头在听,一头吃草的牛也抬头在听,咬在嘴里的青草也停止了咀嚼。

    公社的会议开到一半时,外面传来一声巨响,有人说像雷声,有人说像采石炸药爆炸的声响,金海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他担心炼钢炉出问题,赶快跑出门去看,天空晴朗,厂房北墙边两个工人在抽烟聊天,墙内的大烟囱不慌不忙的向外喷吐着黄黑色的烟,烟随风飘向芦塘上空,金海的心放下了,回屋坐下继续听黄书记讲话。

    时间不长,东岗大队周大队长慌慌张张的跑来汇报,说挖掘炸弹的现场发生了爆炸,有几个人受伤,已经送往常州人民医院,黄书记当即决定停止开会,自己去东岗事故现场,让金海和金副书记去常州人民医院,做伤者的抢救和安抚工作。

    二人赶到常州人民医院,轻伤的三个人包扎了一下,已经住进病房;重伤的两个人还在手术室里做手术,金海问送伤者来的郭队长:“有没有看见广播站的小琚?”

    “看见了,小琚伤得不轻,还在手术室里呢。”

    金海急切地问:“她怎么会伤到的?”

    “有人说炮弹皮炼钢,里面的炸药倒出来可以做炮仗,就用榔头石头去砸炮弹炸弹;小琚认为很危险,就去现场劝阻,正碰上一个炮弹被砸炸药爆炸了。”

    “伤到哪儿了?”

    “伤到脸了,血肉模糊的把我吓坏了。”

    手术室门外的抢救灯还亮着,金海痛苦得直摇头,他很着急,也很后悔,昨天为什么要告诉她发现炸弹的事?他用力捶打自己的大腿和胸部,仿佛如此能减轻心上人的痛苦似的。

    时间又过了一个多小时,手术室的门开了,金海赶紧迎上前去,琚玲珺被车推了出来,她的头上缠满了白色绷带,整个脸都包住了,只露出两只紧紧闭着的眼睛,她还在沉沉的睡着。

    金海向主治医生询问伤情,医生说:“弹片划伤了脸颊和鼻子,脖子上也有伤口,共缝了九十六针,应该没有生命危险,但今后容貌和说话肯定会受影响。”

    金海的心像刀扎一般疼,对于爱美的姑娘,对于靠声音工作的人来说,这个不要命的伤比致命的伤还要厉害,他不知琚玲珺的脸伤成什么样子,更不知琚玲珺能不能承受得住这个巨大的打击。

    一个半月以后,琚玲珺出院了,她用大红围巾包住脸,躲避着人们的目光。

    回到家关上门,她摘下围巾,照着镜子仔细看自己的脸;鼻梁上的疤有一寸长,左脸颊上的疤有半寸长,尽管医生缝得很密,还是如两条粉色的百足虫趴在脸上;更糟糕的是,一小块弹片划伤了脖子,手术影响了声带,她的声音变了,不再像百灵鸟,而是变得低沉沙哑,琚玲珺丢开镜子,趴在床上失声痛哭,身体颤抖着。

    金海坐在床边,抚摸着她的后背,安慰说:“别哭了,老哭对伤口恢复有影响,你现在好好休养;过一段时间我们可以到上海、北京的大医院去做整容,一定能恢复。”

    “你别安慰我了,不可能恢复了,在医院躺了这么多天,我也想明白了,有的人从小就残疾,天生就丑,不是也得过一辈子吗?脸伤就伤了吧,反正也不找对象了,吃不了开口饭,脑子没坏,干点什么都行。”

    “你能这么想,我就放心了,退一步海阔天空,你再休养一段,我们就结婚吧,我这个光棍也该有个家了。”

    “好,你是二等甲级残废,如今我也残了,两个残疾人在一起,谁也别嫌弃谁。”琚玲珺破涕为笑,脸上还挂着泪珠。

    两个月后,二人悄悄领了结婚证,没有广而告之,蒋家人聚在一起吃了一顿饭。

    琚玲珺调到公社粮站当库管员,来去路上和工作中,她总是戴个大口罩,只有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露在外面。

    几个大粮仓中间有一个高高的水泥电线杆,杆的半腰处挂着一个大喇叭,每天照样广播三次,新来的广播员是丹阳城里人,丹阳师范学校毕业,广播带着浓浓的丹阳南门口音,有人笑说:“小琚不广播了,不光听不到好听的歌,广播也变成丹阳广播了,带一股丹阳大麦粥的味道。”

    琚玲珺看着飞舞的彩蝶,看着水泥电线杆上的喇叭,眼中含着泪水。

    天公不作美,水稻灌浆时干旱不雨,后来又阴雨绵绵,引起了稻飞虱病虫害,大面积稻株枯死,收割脱粒后一过秤,粮食减产了三成,但交公粮的数不能减,根据放卫星的产量,何东队的任务还增加了一万斤,队长荆雨春急得直跳脚,他找到金海说:“再交一万斤粮,食堂的粮食只能吃到过年,过了年给每人发一根绳去上吊,你出风头瞎放什么卫星,看看别的队都比你放的低,如今人家有饭吃,我们要饿肚皮,你说怎么办?”

    金海也感到委屈和恼火:“我想着精神变物质,放个大卫星,鼓鼓劲,多打些粮食;谁想到要多交粮呢。”

    “谁拉屎谁擦屁股,你得想办法。”

    ”走,我们找歪嘴书洪去,是他让放卫星的。”

    他们到大队部找到荆书洪,向他要说法,荆书洪双手一摊,一脸无奈地说:“你们怪我找我,都没有用,我就是个传声筒,你们有困难去找黄书记说吧。”

    公社黄书记并没有给何东队减上交公粮指标,他说:“公粮数是县里按放卫星的数核定的,不是我定的,我也没权利给你们减,公社的院里也不长水稻,只能你们自己回去想办法,克服困难,办法总比困难多。”

    金海垂头丧气地走回家,他知道话是自己说出去的,如今找谁都没有用。

    弓形的弯月在云彩中穿行,一会儿又被乌云挡住不见了,村子里暗而静,夜色严厉陌生,簌簌冷风拍打着窗户纸,发出啪拉啪拉的声响,搅扰着人们的好梦。

    金海累了一天,还是翻来覆去睡不着,妻子一觉醒来,见他还睁着眼,侧过身,把手放在他的胸脯上问:“想什么呢?还不睡?”

    “伤脑筋的事情。”

    ”什么事伤脑筋啊?”

    金海骂了一句娘,忧愁地说:“我当队长时放了一颗大卫星,生产队得多交一万斤公粮,被队里人骂事小,真断了粮可怎么办呢?”

    “是啊,一万斤可不是个小数。”妻子也没了睡意。

    金海说:“有人给我出了个主意,我怎么想都觉得不妥,可又想不出别的办法,愁死我了。”  他说完又重重的叹了一口气。

    “什么办法,你说?你说给我听听。”

    金海犹豫了一会说:“荆大壮出了个主意,说粮站收粮时,你在入库单上盖个章,就算入库了;到时过了磅不入库,转一圈再从旁门挑出来,你在单子上盖个章他们拿去结账,我觉得这是失职渎职,让你犯罪。”

    琚玲珺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说:“为了何东队的百姓,为了给你补过,就这么办吧,总得先把眼前交公粮的关过去。”

    三天后的下午,天气晴好,艳阳高照,风力不大,有点十月小阳春的温暖。

    皇塘粮站忙着收粮,大门口放着一台大磅秤,秤台上放了块长方形木板,可同时放八箩筐稻或十六麻袋的稻。

    戴草帽的质检员小梁左手拿木质小磨,右手拿着长勺,他把长勺插入麻袋或箩筐下部,拔出时勺中带有下部的稻粒,他捏十几粒搁在木制小磨中,双手拧磨几下,打开盖子吹去黄色糠皮,捡几粒白米扔进嘴里,咀嚼着判断米质和干湿度,心里有数后放下小磨,拿笔填好验质单交给社员拿去过磅。

    等待过磅的队伍排得很长,装满稻谷的箩筐和小车有一百多米长,一直排到大河边。

    何东队的十九个男社员,挑来装得满满的十九担稻谷,质检后过磅是三千多斤,过了磅拿着单子挑进大门后,他们没往东南面开着门的圆形大粮仓去卸粮盖章,而是跟着从粮库往外挑粮装船的民工,从西门出来了,民工挑粮装满船后运往县粮库,何东队的社员们则跟着荆雨春,把稻谷挑到西街外竹林边休息。

    过了一个小时,他们把稻谷又挑来,验质过磅后与上次一样,又挑到老地方休息,过一个小时,他们又把稻谷挑来一次,没有人注意他们挑来挑去粮没入库。

    来来去去挑了三趟,社员们肩上的担子都有些重,人也有些累,但队长荆雨春的心里美滋滋的,一万斤的交粮任务完成了,再不用为食堂无米下锅发愁,当荆雨春把三张盖了入库章的交粮收据拿到手时,他乐不可支忍不住唱起戏词:“不如成其好事,一切都遮盖……”

    秋去冬来朔风劲吹,树上的叶子纷纷飘落,被寒风吹得在房前屋后打转,枯叶吹到背风的地方或瑟瑟发抖、或蜷缩到一起;沟渠里结了薄冰,人踩在上面嘎吱嘎吱作响。

    妇女们用竹柄木榔头在麦田里敲打大的土块,敲打细碎后再推平,盖在短短的麦苗上。

    干活的女人中间多了琚玲珺,她用一条驼色的长围巾包住了脸,就像被弹片炸伤后用绷带缠住的样子。

    收粮结束,粮站的粮食一半送往县粮库,剩下的过磅后合库,县粮食局派人前来审核,发现少了两万多斤粮食,扣除正常损耗一万多斤,还少了一万斤粮食,县粮食局认定是有人贪污了公粮,要追究粮站唐站长的责任,唐站长有口难辩,在批判会上痛哭流涕。

    琚玲珺看着唐站长代己受过,于心不忍,站起来承认了她与何东队作弊之事,最后上级研究决定,何东队放卫星虚报数大,加上自然灾害影响,交不上过头粮不予追究,只对队长进行批评教育,但琚玲珺作为粮站工作人员失职渎职,违反职业道德,受到开除公职的处分,回到生产队当农民。

    傍晚时分,收工哨响,妇女们肩扛木榔头说笑着回村,去食堂吃晚饭,琚玲珺像一只孤雁落在后面,她不能去食堂,她还是吃粮站的供应粮。

    她回家放下农具,洗洗脸和手,换了衣服,开始淘米煮粥,她坐在灶台下烧火,灶台的排烟道有点堵,有些烟从屋顶的烟囱出去,随风飘向村外,有些烟从灶堂口出来,呛得她直咳嗽,红红的火苗跳跃着,照着她眼里的泪,还有脸上脖子上长短不一的伤疤。

    “砰、砰、砰”,有人敲门。

    “进来。”琚玲珺抬头向大门叫了一声,继续往灶膛里塞着柴草。

    进来的是西野田村的民兵排长邢晓东,他长得粗壮,穿身黑衣黑裤。

    花园大队没有完成废钢铁上交任务,荆书洪组织几个村相互交叉检查,西野田村派人查何家庄村,邢晓东看琚玲珺家烟囱冒烟,推门而入,走到灶前,二话不说,用随身带的铲子伸到锅边一翘,铁锅翘起了半边,他用抹布垫着滚烫的锅沿一拎而起,米和水全倒进了灶膛,一股水蒸气腾空而起,灶膛里的烟火熄灭了。

    “你干什么?”琚玲珺站起来厉声问。

    “干什么?大炼钢铁,你家的锅为什么不上交?”

    “我是吃供应粮的,公社允许留一口铁锅。”

    “我不管,荆书记没有交代,你有话去大队部说!”邢晓东拎起铁锅就走,琚玲珺顾不得拿围巾跟在后面追,追到离大队部不远的大石桥上,邢晓东手一滑,铁锅掉在石板上,“砰”的一声摔成五块碎片。

    琚玲珺揪住他的衣服,二人激烈争吵起来,荆书洪听到争吵声,一瘸一拐赶来,解释说:“我忘了和邢晓东说,何家庄除了蒋寿海、荆达夫两家保留一个铁锅,还有你家可以保留一个铁锅,等供销社来了铁锅,大队买一个赔你。”

    琚玲珺见荆书洪出面调解,她敬重战斗英雄和残废军人,便不再争吵,说:“不用了,我们自己买。”

    琚玲珺把五块铁片搂在一起抱回家,看着空空的灶台,伤心得哭了,直到天黑,她也没点灯,没关门,只是坐在板凳上呆呆的看着外面,看夜色一点点吞没门外白昼的光亮,看夜幕一丝丝落下,她等丈夫回来。

    八点多钟,金海回来了,见屋里黑灯瞎火的,问:“怎么不点灯?你吃饭了没有?”

    琚玲珺把桌子上的油灯点亮,情绪低落地说:“还吃什么饭?大队来查锅,把锅都打碎了,正好给你大厂长炼钢用。”

    “我不是钢铁厂厂长了,我到玻璃厂当副厂长了。”

    “为什么?”

    “炼了十几炉钢都是生铁炼成熟铁,一块钢也没练出来;温度不够,工艺不行,却怪我工作没做好,我说我还是回生产队当队长,我喜欢种田,公社领导不同意,我说去农具厂也不让,说玻璃厂一直没副厂长,让我去当二把手。”

    琚玲珺苦笑着说:“打破了一口锅,心想刚好拍拍你的马屁,还拍到马腿上了,你为什么要去农具厂?”

    “我想将功补过生产农具,前一时期为了大炼钢铁,好多大队把农民正用着的犁头、锄头、钉耙都当废铁上交了,现在冬天搞水利建设,好多人连钉耙都没有,怎么干活啊?”

    “毁了农具不是你的错,你就去玻璃厂吧。“

    “明天就去,你现在到社里当农民了,索性跟着吃食堂去,省得自己弄菜烧饭洗锅刷碗,每月还给国家省二十七斤粮,过两天给你办手续。”

    “随你吧,有饭吃就行。”

    “我去寿海家看看,给你弄一点吃的。”

    “算了吧,又要麻烦人家。”

    “难得一次,我去一下。”

    金海出门往西去了,东边的邻居家女儿朱章秀上小学五年级了,在学校学了新歌,这会儿站在门前树下唱着:“公社是棵常青藤,社员都是藤上的瓜,瓜儿连着藤,藤儿牵着瓜,藤儿越肥瓜越甜,藤儿越壮瓜越大…………”

    琚玲珺爱唱歌,从受伤以后再也没有唱歌,这时忍不住低声跟着哼哼,金海拿了两块发面饼回来了,听见了说:“这歌还挺好听的,歌词也好。”

    琚玲珺立刻停止了哼唱,金海愕然无语,知道自己又不小心戳了妻子的痛处,他一辈子都要后悔,自己那天为什么让她去东岗呢?不去东岗,不是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吗?

    朱章秀又唱起了新歌:“星星和月亮在一起,庄稼和土地在一起,社员和公社在一起,幸福和我们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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