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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穆桂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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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天来了,鸭子下水先知暖,两脚划水不觉冷了,扬头嘎嘎叫着,向人们报春,如雄鸡报晓。

    植物是柳树和迎春花,最先向人们透出春的气息,河边柳枝先绿,绽出不多的豆黄小芽,春风吹拂一两天,小芽变成了翠嫩新鲜的小叶;迎春花一露头就是黄的,由小变大由少变多,直至金黄一片;连翘也来助威,金黄色的花和迎春花的花一样黄;花瓣更大,一串串一蔟蔟盛开着;再往后杏花、桃花、白玉兰花也相继开放,浅白深红斗新妆。

    白玉兰花开,瑞兆便想起在无锡念书的时候,乡下姑娘走街串巷卖花的情景,她们肩扛花阳伞,臂挎圆竹篮,篮里面放着一朵朵系在细铁丝上的白兰花,边走边喊:“要买白兰花覅——”  声音硬于苏州软于常州,带点糯甜;三姨娘会买上几朵又白又嫩的白玉兰花,插在瑞兆头上,终日飘香。

    从无锡回来,每当白玉兰花开时,她也会摘几朵,插在三寸高的白瓷花瓶里;这两年白玉兰花开时,她不摘也不插了,这事与西庄塘村的白玉兰有关。

    白玉兰中等个,瓜子脸,皮肤白,自以为漂亮,喜欢左顾右盼妖娆媚人,有人叫她铜丝头;她比瑞兆晚一年嫁到西庄塘,土改后,西庄塘归到何家庄,白玉兰来何家庄多了,村上的花也遭殃了。

    她不知听哪一个郎中说的:杏花止咳祛痰,凌霄花、凤仙花治行经不畅,玫瑰花治胃痛吐血,丁香花暖肾壮阳,白玉兰美白皮肤;鲜花开放时,她便去采,够不着就使劲摇晃树干。

    有一次,她双手用力摇白玉兰树,摇得粉白花瓣纷纷落下;瑞兆看见了说:“等花自己谢了捡,让花多开几天。”

    白玉兰继续摇树,一脸不屑地说:“这是你家的树?”

    “也不是你家的树啊,让大家多看几天花不好吗?”

    “不好!大家不管,你管得着吗?”白玉兰轻蔑地说。

    白玉兰屁股大,手也大,她会利用这个优势沾人便宜,每次赶集,她直奔卖鸡蛋的人而去,蹲下身子和人讨价还价,趁人不注意握一个鸡蛋在手心离开,一上午能拿到七八个到十几个鸡蛋。

    有一次,她偷拿钱家村麻脸婆鸡蛋时被抓,挨了打;她认为是瑞兆提醒麻脸婆了,因为上一次从街上回家,走在瑞兆后面,听见瑞兆对朱红娣说:“小手抓财,大手抓蛋。”

    朱红娣说:“白天抓鸡蛋,晚上抓人蛋。”二人大笑,瑞兆觉得白玉兰是那种只要自己暖和,可以放火烧人家房子的人;二人的笑声和话语让白玉兰气得差点晕过去,由此耿耿于怀,对瑞兆怀恨在心。

    1952年10月14日,瑞兆生下一个男孩取名泰平,是太平的谐音,孩子长得白白胖胖,五官端正,双眼皮,大眼睛,见人就笑,活泼可爱,村上人都夸泰平长得好看。

    次年五月,乡里鼓励生育和健康养育,学习苏联老大哥评选“英雄爸爸”、“英雄妈妈”、“优秀宝宝”;英雄爸妈的条件是生了五个以上孩子的父母,优秀宝宝由各村推荐两名报到乡里评比,最终选出十名发给奖状和奖品。

    西庄塘村小人少,被归在何家庄,村上比来比去,推荐泰平和白玉兰的儿子白国富到乡里参评。

    评选那天,瑞兆八点钟抱着泰平出门,不到半小时就到了街上,街上和过节一般热闹,张灯结彩、敲锣打鼓、熙熙攘攘。

    吴中北墙上挂了两个红色横幅:“生在当代、利在千秋”,“房子要宽敞、孩子要多养”;皇塘中心小学的北墙上也挂了两个红色横幅:“家有儿女、其乐无穷”,“生命只有一次,孩子是你的来世”;乡政府门两边各有一条标语,左边是“儿女是人生的延续”,右边是“人多力量大”。

    年轻的父母们都很高兴,有的抱着孩子,有的手牵着步履蹒跚的孩子,街上到处是朗朗的笑声,也有被热闹场面惊吓的孩子的哭声。

    评比活动场地在乡大会议室,会议室前方墙上挂了红色的横幅:“孩子是个宝、父母一起造”,横幅下面摆一张长会议桌,上面罩了白布;桌后坐着十个评委,有干部,医生,教师,工人和农民代表。

    经过几轮评比,泰平被评为优秀宝宝,白国富落选了;白玉兰是自私嫉妒心强的人,她忌恨瑞兆,认为是她说了什么对自己儿子不利的话,儿子才没有评上。

    因为在评选前,她看见负责这此活动的乡妇联主任王小凤跟瑞兆说了几分钟话,隐约听到问白国富的情况。

    “瑞兆,你的儿子养得不错,评选结束以后,你介绍一下育儿经验吧。”

    “好多孩子都不错,你让别人讲吧。”

    “白国富为什么不跟父亲的姓?跟他娘姓白呀?”

    “白国富生下不久,他爸就出去了,老没回来。”

    “出去干什么了?”

    “我也不知道。”

    其实村里很多人都知道,瑞兆也知道,白国富出生后,父亲玉庭栋一点不高兴,他知道自己没有生育能力,村上人看了孩子,也都私下说孩子不像王庭栋,倒很像荆大壮,气的他用拳头打自己的下身,觉得没脸在村里呆下去,一气之下去了宁夏,第二年春节前回来,二人离了婚,从此再无音讯,白玉兰便让儿子改姓白。

    回家的路上,瑞兆跟白玉兰说话,白玉兰头一偏装作没听见。

    有一个妇女问白玉兰:“你儿子评上优秀宝宝了吗?”

    “没有,王小凤没有阶级立场,欺负贫下中农。”白玉兰故意大声说,好让瑞兆听见。

    金海从丹阳回来当农民,白玉兰便喜欢上了他,听说金海还没成家,也没有对象,她心里燃起了希望,想方设法接近他讨好他,她悄悄量了金海的鞋,按尺寸做了一双黑灯芯绒的布鞋,金海上码头洗脚时,她赶快跟了过去说:“我闲着没事给你做了双鞋,你试试。”

    金海不要,说:“我有鞋。”

    “多一双鞋怕什么,怕我贿赂你?”

    “不是,瑞兆要给我做鞋,我也没让她做。”

    “她还要给你做鞋,是显她手艺好?嫌我做得不好?”

    “谁做我都不要,我娘能做。”

    “那这双你就收下,按你脚做的,别人也不好穿,我以后不做就是了。”说完,白玉兰扔下鞋,头也不回的走了;走到磨屋后面,她又站下了,想听听别人怎么说。

    上码头洗衣服的戴招娣,看见地上的新鞋,问是谁做的?金海如实相告,戴招娣说:“难看死了,比瑞兆做的鞋差远了,这么难看的活儿也好意思送人。”

    “我说过不要的,她非要放下,你看看村里人谁的脚合适,拿去给谁穿吧。”

    “好。”戴招娣把鞋拿走了,白玉兰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难受,用脚狠狠踢瑞兆家的后墙,脚都踢疼了。

    听说金海爱吃田鸡肉馄饨,白玉兰不怕天热,中午戴个草帽,拿个钓杆到稻田边去钓田鸡,钓了16只田鸡回来,剥皮去了内脏,洗净剁碎,加了点嫩韭菜包了馄饨,煮熟后用大盆装了,端着送到金海家。

    苏小辛见了,气不打一处来说:“金海没人管啦,要你多事,他想吃馄饨,我会包,不要你包,我还没老到动不了!”

    “包了就留下吧。”

    “不要!你不拿走我就喂猪。”

    白玉兰讨了个没趣,端着馄饨走了,她认为苏小辛不喜欢自己,就是因为瑞兆,她常往瑞兆家跑,与瑞兆都是有说有笑,她还常跟王燕说:“金海要是娶到瑞兆这样的媳妇就好了。”

    村里成立合作社,要选一名妇女组长,大家都推荐瑞兆,白玉兰曾经反对王燕家加入合作社,对选瑞兆当妇女组长更是一肚子意见,她说:“她家成分不好,她劳动干活不行。”

    金海说:“瑞兆娘家是中农,不能说成分不好,她干活也不错。”

    “一笔写不出两个蒋字,你们是亲戚,当然帮她说话。”

    “我是公事公办,你不服气可以和她比比,你要赢了她,就听你的。”

    白玉兰自以为身强力壮能干活,不服气地说:“比就比,比什么?”

    “就比你们妇女常干的活,拔秧、栽秧、车水怎么样?”

    “好吧,你说话要算数。”

    “当然,由大家来评判。”

    金海去找瑞兆时,她正在给别人剪鞋样,她听了金海的话说:“不要比,我看她干过活,她比不过我,她输了更要恨我了。”

    “你也别小看她。”

    “不是小看她,我13岁就在家种田,什么活都干过,她真的不是我的对手。”

    “这样吧,也不说比,正好也要干这几样农活了,你们一起干,你露一手给她看看,堵堵她的嘴,也让她心服口服。”

    “好吧。”

    江南四月多阴雨,乍暖还寒,早上还有些冷,有的人把小棉袄都穿上了。

    这一天,天刚亮,东方灰白,西有残月,何家庄拔秧的女人们便出了家门,她们一手拿着中间有双柱上下有两块木板的秧凳,一手拿着去了草壳的一捆稻草,说笑着走向秧田。

    秧田是长方形,每块三尺宽,共有二十块,妇女们在田埂上卷起裤管,脱了鞋,下到凉凉的水中,放下秧凳和稻草,坐在秧凳上开始拔秧。

    瑞兆一动手拔秧,便吸引了妇女们赞许的眼光,她低头弯腰,双手小手指的下部贴着地面,其他手指伸向秧苗里面,一小撮一小撮地拔,拔的速度极快,只看到秧苗快速摇动,一两分钟两手便拔满了秧苗,左右手一合,左手抓住上下晃动,右手在水中揉搓秧苗根泥,水哗哗响着,十几秒钟便洗净了;她右手抽一根稻草,往左手大拇指下一压,一绕一转就把秧苗中间捆好扔到身后,接着继续刚才的动作;太阳升到树顶,瑞兆已拔了五丈多远,身后是整齐的秧把,就像秦兵马俑的兵俑阵。

    瑞兆拔的是边上的一块秧苗地,田埂边有几株蓝色的马兰花,绿叶伸向秧田里,草叶间开出了蓝紫色的小花,很是好看,瑞兆边拔秧边轻轻哼唱:“马兰花,马兰花,风吹雨打都不怕,勤劳的人在说话,请你马上就开花…………”

    白玉兰虽然也拔得快,但速度不及瑞兆,心里着急便用力大把揪,揪得多带的泥多,洗也不好洗,为了赶数量,洗得也马虎,秧根上带了很多泥。

    挑秧的李火根拎起一把秧,批评她说:“白玉兰,你把秧根洗洗干净行不行?这么多泥挑着多重?栽也不好栽,一团一团的,你看瑞兆拔的秧,又整齐又干净。”

    说着,他从瑞兆身后的秧把中拿了一把扔给她,“你看看、你比比,照这样干会不会?”

    白玉兰被扔来的秧把溅了一身泥水,她恼羞成怒地说:“嫌重就别挑,少放狗屁!带点泥怎么样?栽树还带泥呢。”

    “栽秧和栽树是一回事吗?你别胡搅蛮缠。”

    “我不管,老娘就这么拔秧,嫌不好我还不干了。”

    吃了早饭,白玉兰果然没再来拔秧,妇女们要瑞兆讲讲拔秧的窍门,瑞兆笑着说:“就是少揪快拔,揪得少不容易断,带的泥也少好洗;越是大把揪,越是带泥多,不好洗反而慢,欲速则不达。”

    第二天栽秧,妇女们带了草绳来到平整过的水田,先拉绳后下田栽秧。

    晚上下了场阵雨,田边野花鲜亮,散发出阵阵香味;田埂半湿,爬了不少长长的蚯蚓;田埂边马兰花叶上还有水珠在阳光下闪着光,草丛里有小虫和青蛙在叫,秧苗上有不少小虫在飞;有些小蠓虫在人的身前身后飞着,往人脸上撞着,天空蓝蓝的,白云悠悠飘着,水里有蓝天白云的倒影。

    妇女们第一次在一起栽秧,不知谁快谁慢,互相谦让着,都不肯栽头趟;白玉兰自以为栽得快,想露一手,挽回拔秧丢了的面子,她一句话不说,先下田抓起一把秧,撸掉草结,弯腰栽起来。

    瑞兆今天穿蓝色春秋上衣,里面套件白底小兰花的女衬衫,显得端庄秀气;她站着看白玉兰栽秧,一会儿便发现了她的毛病,她虽然动作不慢,但双手配合得不好,左手分秧慢,右手栽了一株去拿秧苗时要耽误时间;栽秧应该用食指和中指夹着秧苗,栽下去又正又容易活,她是用大拇指往下压,用力大、秧苗都向前倒着趴在水面上,身体后退时,两脚退得不直,身子站得不正,秧苗便栽得不直,行距宽窄不一,显得弯弯曲曲。

    瑞兆第三个下田,她刚栽了三把秧,站在田埂上的妇女,便都站到她前面来看了,只见她左手分秧又快又匀,右手栽秧又快又准,如小鸡啄米一般,株距行距如用尺量了大小一样,横竖都直,好像不是第一棵挨着绳,而是六棵全挨着绳栽似的。

    她栽得快,不时要站起来等前面的人,她前面的杭红娣说:“你栽得快,我们换一换,要不你超过去。”

    瑞兆怕把白玉兰关在里面难堪,说:“等下一趟吧。”

    栽第二趟时,瑞兆不再谦让,第一个下了田,很快就栽到田中间,等她直起腰看看后面的人,连一道下田栽得快的戴招娣,也还在身后四丈远的地方。

    瑞兆看着戴招娣边栽边退,慢慢赶上自己,才低头弯腰继续栽秧,心里想起一首栽秧的诗,低声吟道:“手把青秧插满田,低头便见水中天,六根清净方为道,退步原来是向前。”

    戴招娣说:“瑞兆别一个人哼哼,带大家唱栽秧号子。”

    “好,我起头。”瑞兆领唱大家和,水田里响起了女人们欢快的栽秧号子歌声:

    正月里来是新春呀,嘿嘿呀嘿呀;

    二月里来杏花开呀、杏花开呀;

    三月里来桃花红呀,嘿嘿呀嘿呀;

    四月里来养蚕忙呀、养蚕忙呀:

    ……………

    银海是负责种植质量的技术员,他来田边检查栽秧质量,先夸瑞罩栽得好,超过了许多男社员;接着批评白玉兰:“看你栽的秧都往前趴着,比瑞兆栽的秧起码晚活两天,栽得还不直,弯弯曲曲的,以后耥稻都不好耥;空档也不匀,大的地方有一尺,都像你这样一亩地要少收一百斤。”

    白玉兰不服气说:“我一直是这么栽秧的,成习惯了。”

    “这是毛病,要改,要向瑞兆学。”

    “她栽得好,都让她一人栽得了,我正不想栽呢。”  她小腿上爬了一条蚂蟥,她一边用力拍打一边骂:“人也欺,鬼也欺,蚂蟥也来欺,我拍死你!”

    瑞兆也不理会她,走到另一头,下田继续栽秧。

    秧栽好后给稻田加水,妇女们开始车水,三部水车分别架在三条河岸边,水车的底部有一条长长的抽水槽,水槽里有龙脊一样一格一格串起来的木板,水车的下端升到绿绿的河水中;河边长满青草,有水蛇从青草中出来游向对岸,在河中划开长长的人字形水纹。

    车水的六个人手扶横木,脚踩车轴的踏轮,转动的车轴齿轮,带动水槽中的木板一格一格的上升,带上的一格格水哗哗的流进稻田里,转动慢时车轴会吱嘎-吱嘎响,唱着数百年来老式疲惫的歌;大家齐心用力蹬踏轮,转速很快,人车共舞、水如泻玉,声音则如快节奏的进行曲。

    白玉兰第一次和瑞兆同一部水车,很想看看瑞兆“吊田鸡”出洋相,所谓“吊田鸡”,是指有的人脚跟不上快速转动的踏轮,脚踩空后,身体只能依靠双手悬挂在水车横杠上,谁知瑞兆车技很高,反应敏捷,六个人中有五个人被吊过田鸡,有的还不止被吊过一次,她一次也没有;气得白玉兰用脚踢踏轮;瑞兆领喊车水号子,别人和合,白玉兰嘴也不张咬牙听着:

    天上下雨地上滑,

    自己跌倒自己爬,

    亲戚朋友拉一把,

    酒还酒来茶还茶;

    打起号子不费难,

    牛角扳了两头弯,

    二十四个榔头随轴转,

    十二只脚板跟车翻

    …………

    清清河水带着动听的车水号子声,在刚栽的秧苗间流淌,它们经过几天艰难时光,将在新的水土中扎根返青,承受风雨、沐浴阳光,拔节长高扬花成稻。

    栽秧结束,农业合作社放假一天,社员们大多上街采购办事、走走亲戚,瑞兆臂跨竹篮前往供销合作社,想买些便宜布头做衣服。

    经过新成立的皇塘缝纫合作社时,看见白底黑字的招牌前站着陈庄,陈庄是瑞兆继父的弟弟,年龄只比瑞兆大三岁,瑞兆按辈份叫他叔叔,他是中式裁缝,原来在东街口开家缝纫店,成立缝纫合作社,他是发起人之一。

    陈庄也看到了身材高挑、穿蓝橙两色格子布的瑞兆,向她挥挥手,喜形于色地说:“瑞兆,看你好几天了,上街来了。”

    “叔叔找我,有什么事?”

    “史社长找你,进来说吧。”

    史社长名叫史荣发,他家是祖传裁缝,从寿海的爷爷开始,衣服都是他家做,两家关系不错;在皇塘,他家裁缝店名气最大,店面也最大,成立合作社时,他当了社长,史荣发跟瑞兆也熟,欣赏她的人品才干和一手好针线活;他多次对人说:“皇塘乡两个女人最有本事,一个是洪瑞兆,一个是王小凤。”

    王小凤是荆乡长的妻子,乡妇联主任,能说会道、泼辣能干,还有文化。史荣发将二人相提并论,可见他对瑞兆很是欣赏器重,他早就想请瑞兆到缝纫合作社做事,瑞兆以分了田要种田为由婉拒了,这次听说她家入了合作社,田交给社里了,又想请她来缝纫合作社当会计。

    瑞兆进屋,把竹篮放在门边,史荣发放下手中的尺子和黄色心形画粉,说:“你总算上街来了,到后面坐下说话。”

    瑞兆跟着史荣发来到后排办公室,史荣发拿起桌上的竹壳暖壶,往白色搪瓷缸里倒了水,端到瑞兆面前,自己拿了一杯冒着热气的水,在对面办公桌后的木椅子上坐下说:“我牵头成立缝纫合作社,缺一个会计,你脑子好心算快,我想请你来当会计,空闲时帮助干些手工活,怎么样?”

    “我加入农业合作社了,人归社里管,要出来,你得跟金海社长说。”

    “他上街来没有?”

    “好像也来了。”

    “那我找他,他要同意了,你就过来吧。”

    “我不会踩缝纫机。”

    “没关系,现在做中式服装的还不少,手工活多忙不过来,你手工活好,有用武之地,你干完会计的事,给这边搭把手就行。”

    “我怕村上人有意见呢,入了合作社,寿海当老师,我再出来,家里有人吃饭,没人种田。”

    “不用担心,荆乡长支持我办缝纫社,我和他说一下,把你家转成吃供应粮,把户口迁出来,跟合作社就没关系了,别人也不好说什么。”

    “还得跟我阿婆说一下。”

    “你阿婆是明白人,不会有意见,你来缝纫社干活,一个月至少40块钱,收入肯定比种田多。”

    三天后,金海来找瑞兆说:“乡里要发展工业、手工业,缝纫社要你去当会计;史社长找了我三次,说你会算账,手工又好,要我支持他,你要愿意你就去。”

    “好吧,谢谢你。”

    瑞兆到缝纫合作社当会计后,既管钱又管账,隔几天就要去一趟乡农村信用合作社办事。

    乡信用合作社西边是乡邮政代办所,所门口立着一个绿色圆桶形邮筒,邮筒旁有一个代写书信的摊位,一张桌子,两张板凳,背后墙上挂一条幅,写的是“万金家书,为民申怨”,桌上有文房四宝笔墨纸砚,桌角落上立一纸牌、上有“代写书信”四个字。

    代人写信的胡先生瘦高个子,戴副老花眼镜,他以前是私塾先生,私塾关门后,便干起了代写书信的营生。

    下午4点,瑞兆提了个灰布包去信用社存款,经过邮政所门口,看到白玉兰坐在桌子的横头,便和她打招呼说:“玉兰,你要写信?”

    白玉兰没抬头,斜了她一眼,鼻子里哼了一下算是回答。

    “叫寿海给你写吧,省一角钱。”

    白玉兰又哼了一声说:“他不会写。”

    “为什么?”

    “我写告金海的信,他肯写吗?”

    “你告金海什么呀?”

    “告他没有阶级立场,假公济私,徇私枉法!当着社长照顾自己家的人,你家人都出去工作,都不种田,贫下中农种田养活你家老人小孩,这不又回到解放前了吗?”

    瑞兆有些惊愕,说:“你别写信告他,是我自己要来的,我回去种田就是了。”

    “我不相信。”

    “我说话算数,你等三天,我三天没回去你再告好不好?”

    白玉兰低头不语,眼睛看着地上爬的蚂蚁,她抬脚踩住,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就等你三天。”  随后站起身扯扯上衣走了。

    瑞兆在信用社办完事,回到缝纫社,找史社长说回村种田的事。史荣发瞪大了眼睛,很是惊讶,也很不愿意,这三个多月,瑞兆除了把账目管得清清楚楚,手工活也干得多、干得好,有的老太太做中式衣服点名要瑞兆盘纽扣,说她盘的布纽扣大小均匀,像模子压出来的,像蜻蜓头一般好看。

    瑞兆还去常州,通过亲戚熟人的关系,揽下一家纱厂和一家面粉厂的工作服制作业务,一年能多赚几万块钱,史社长说:“我不信小泥鳅能掀起多大浪,我去找荆乡长,把你一家转成吃供应粮户,那表子就没屁放了!”

    “算了,我想有这想法的可能不止白玉兰一个人,劳力都出去挣钱,老的小的几张嘴在社里吃饭,人家有想法是正常的,不去给金海和荆乡长添麻烦了。“

    “种田可苦呢。”

    “我种过田我知道,天底下还是种田人多,别人能种我也不怕。”

    瑞兆回家和王燕说要回来种田的事,王燕说:“史社长说的办法也好,一家老小都不吃社里的粮,白玉兰也没话说了。”

    “不好说,那女人疯起来什么事都干得出,事情闹大了,影响了寿海的工作就不好了,还是我回来吧,息事宁人。”

    晚上瑞兆去找金海,说白玉兰要写信告他,自己准备回来种田。

    金海一听火了,腾的一下站起来,气冲冲地说:“我是公事公办,不怕他告,你别回来,我倒要看看蛆怎么把磨顶翻了。”

    “我都和史社长说了,他同意了,我不想改口;你也别跟白玉兰赌气,我是真心愿意回来种田,田里的活都会干,照顾娘和孩子也方便些。”

    金海沉吟片刻说:“你要回来就回来吧,社里也需要会计,就当会计吧。”

    “会计我不当,你当社长我当会计,又有人要有意见了,我最多给记记工分。”

    “好吧。”

    瑞兆从缝纫社回来,又有各种议论出来,有人说:“她当会计贪污公家的钱被开除了。”

    也有人说:“她要当副社长,史社长不同意,两个人吵,史社长把她踢出来了。”

    闲话传到瑞兆耳朵里,她笑笑也不争辩,白玉兰则得意洋洋的对人说:“你们说得都不对,是我要告金海,她害怕了,赶紧回来了,我是一箭双雕。”

    人们知道了是白玉兰追求金海无望,迁怒于瑞兆。

    秋收秋种结束,连续几天都是好天气,蓝天高远,秋风飒飒,暖阳照在无垠的刚播种的麦田上,照在村里开始落叶的槐树和杨树上,照在正盛开的金菊上,香味在房前屋后飘荡,在附近田里干活的人也能闻到。

    金海拿锹在麦田挖沟,徐村农业合作社的社长金守荣来找他,徐村社有十亩田卡在何家庄的田块中,灌排不变,想用十亩田换何家庄靠近徐村田块的五亩地。

    “这事我得和社员们商量,商量的结果我告诉你。”金海说。

    社里反对换地的人是多数,有人说:“那两块田下面有瓦砾,土层薄,坐不住水;稻产量低,米糙不好吃,徐村人不傻,要是地好,还肯两亩换一亩。”

    还有人说:“那地方古时候是河神庙,每年要杀一个小孩祭神灵,后来被人烧了,有用的建材被人拿走,剩下一片瓦砾,地又难种,又不吉利。”

    金海知道那两块田边上的地,土改时分给王燕家了,好坏瑞兆最清楚,他问瑞兆的想法,瑞兆说:“我觉得换好,土改时,靠近那两块田的一亩半田没人要,分给了我家,我把上面的土移开,把下面瓦砾运走了,再把土填回去,田低洼了,坐得住水,种的稻产量也高,米质也好,吃起来又糯又香的。”

    “既然有办法,那就和徐村换,趁农闲花点功夫和力气把田改造了,多五亩水稻田,每年多产几千斤粮食呢。”一想到多产粮食,金海就有些兴奋。

    换田以后,金海组织全社男女社员去那块田里干活,先把上层的土挑到一边,堆起几座黄土岗,再把下边的瓦砾挑到牛尾巴河里。

    干了三天,大家都有些累,各种闲言碎语也冒出来了,白玉兰说:“都是瑞兆出的馊主意,好田去换坏田,让大家吃苦受累,何家庄又不差五亩田。”

    荆大壮说:“冲撞了河神,弄出什么灾难就不合算了。”

    洪田正是个好吃懒做的人,以前单干时只管种麦栽秧,不管后期管理,他家田里的草长得比苗还高,参加合作社后也是常常装病请假不出工,挑了三天土,腰酸膀疼,他一肚子火气,往田埂边一坐,嚷嚷道:“母鸡司晨没好事,这不是瞎折腾,秋收秋种人都累得半死,忙完了还歇不了,这是要把人累死啊。”

    他弟弟洪田师也在一旁帮腔:“这碎瓦砾足有三尺厚,要干到哪天才能清完呢?弄不好耽误了种麦,少收一季粮食。”

    白玉兰又接上他的话:“要种不上麦,出主意的人家就不要分麦,让她吃点苦头,看她还多嘴。”

    日落西山,彩霞满天,晚风送凉,群鸟归林,社员们挑着挑箕收工回家了。瑞兆还没走,还在干活,她把挑箕土装满,挑着担子送到河里,毛竹扁担在肩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右肩膀磨得红肿了,她换左肩再挑。

    金海从乡里开会回来,见暮色中田里还有人干活,便走了过来,见是瑞兆,问:“别人都走了,你怎么还不走啊?”

    瑞兆苦笑一下说:“不少人有意见,说我出坏主意,我每天自罚二十担,将功补过。”

    “你有功无过,田造好了,多出五亩地,这是长久的事,有什么不好?”

    “让大家吃苦受累了。”

    “不吃苦就想过好日子,天上会掉馅饼吗?”

    “集体的事不好办,众口难调。”

    “田改造好了,多打了粮食,见了效益,大家也就不说什么了。”

    金海从地上捡起一片瓦片,像当年投手榴弹一样,一转身一甩手,瓦片飞到牛尾巴河里,瑞兆问:“你去乡里开会了?”

    “是,开会布置了一个任务,县里疏通九曲河,皇塘乡要上九百民工,派给我们社十个人;现在两件事忙到一起了,有点伤脑筋。这两块田,要争取一个月整好种上麦子,县里水利工程也要干个把月,我想让你带上九个妇女上河工,男劳力留在家整地,怎么样?”

    “我去可以,不知乡里同意不同意,上河工一般都是男劳力。”

    “不管他了,人去了还能退回来?”

    金海帮瑞兆挑着挑箕回村,瑞兆扛着钉耙跟在后面,有人在大塘边唱歌:“二月里来好春光,家家户户种田忙,指望着庄稼收成好,多捐些五谷充军粮…………”

    金海说:“这个歌好听,我喜欢。”

    瑞兆笑着说:“你是喜欢多捐些五谷充军粮吧?”

    “是啊,当年打仗的时候,洋芋头都吃不饱,山芋都是好东西。”

    瑞兆带了九个妇女上了水利工地,乡里带队的陈副乡长果然不高兴,他板着脸说:“别的社都来男劳力,你们何家庄来娘子军,蒋金海真会糊弄事。”

    瑞兆说:“你别小看妇女,古有花木兰、穆桂英,和男人一样上阵打仗;如今我们在家,也和男人一样干活的,也没少挑担。”

    “在家挑担是平地,挑一天半天的还行,挑河是步步登高,要挑一个月,扁担不离肩,男人都吃不消,你们能行?”

    “我们不怕。”

    “你们不怕,我怕别的社有意见,人家都是男劳力。”

    “是怕我们社沾光吧,你就把工程分给我们,我们白天干不完晚上干,总归完成任务,这可以吧?”

    “这倒可以,工程分段按社包干,谁也不好说什么。”陈副乡长不再恼火,脑门上的皱纹舒展开了。

    何家庄的十个妇女分到十米宽的工地,她们用两人接担的办法,中间换人,比一个人从河底挑到河堤要轻松些,加上她们有耐力,早出工晚收工,工程进度比两边男劳力社还快。

    这一天,路县长要来视察,陈副乡长带人在河堤上树彩旗、插牌子;每个民工队都给自己取了个响亮的名字,有“岳家军突击队”,有“戚继光突击队”  等;在给何家庄妇女民工队取名时,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一个合适的名字,陈副乡长便来到妇女们中间,让她们自己想个名字,钱美云说:“我们组长文武双全,是当代穆桂英,我们就叫穆桂英突击队。”

    陈副乡长一拍胳膊说:“好!这个名字响亮,古为今用,有意思。”他赶紧叫人写了“穆桂英突击队”的牌子插到何家庄合作社的工地上。

    下午,路县长在陈副乡长的陪同下,沿河堤从北往南走,视察慰问民工,看到妇女们挑着装满泥土的挑箕,喊着号子快步从河底走上来,称赞说:“穆桂英突击队名副其实,巾帼不让须眉呀!”

    路县长问瑞兆合作社的情况,他是一口丹阳话,瑞兆也用丹阳话回答,路县长以为瑞兆是丹阳西门人,听说是皇塘人时,夸奖她丹阳话说得好。

    路县长等人走后,钱根娣说:“瑞兆丹阳话说得像模像样,常州话、江北话也说得好,怎么学的?”

    瑞兆笑着说:“皇塘和周边地方基本上是常州话、丹阳话、江北话、金坛话,跟着说说就会了;我小时候到无锡,一个月就一口无锡话;‘你家我家’常州话是‘里谷窝谷’,无锡是‘泥里窝里’。”

    妇女们听她说了几句常州话、无锡话都笑了,戴招娣说:“瑞兆还是聪明,没学过裁缝会做衣服,没学过财务会当会计。”

    钱根娣说:“瑞兆给我们讲讲裁缝的规矩技术,什么时候也去缝纫社,省得种田苦。”

    瑞兆说:“裁缝这一行过年特别忙,大家都要过年穿新衣服,所以裁缝大年三十晚上,要把全部针线活干完,活干完才能停业过年;正月十五开业,开门这一天最喜欢女人来做裤子,看作是全年吉利之兆,一般半价,我建议你们正月十五裁缝店开门去做裤子,节省一半钱。”

    “这有什么道理吗?”  戴招娣问。

    “我也说不清,祖辈传下来的,有的有说法,比如重阳节的中午裁缝都要吃螃蟹,是马上要七手八脚忙了;有的说不清,比如裁缝不准别人动他的尺子和剪刀,忌讳用尺子敲打桌子。”

    妇女突击队吃住在祠堂东屋,早上是大麦粥、团子,中晚饭是米饭,炒菜是萝卜白菜,有时白菜里有豆腐或肉。

    瑞兆每天收工晚,等她端上碗时,菜盆里的豆腐和肉都没了,只剩下白菜,戴招娣说:“吃饭你早点来,要不餐餐吃白菜萝卜,哪有劲干活啊?”

    “白菜好,你没听说鱼生火,肉生痰,萝卜白菜保平安吗?现在冬天的白菜,霜打过了更好吃,甜甜的,古人写诗称赞白菜:浓霜打白菜,霜威空自严,不见菜心死,翻教菜心甜。”

    “你呀,什么事情都想得开,还一套一套的。”

    钱根娣插嘴说:“瑞兆是见过世面眼界开阔的人,能享福,也能吃苦,凡事想得开,有才学有本事。”

    疏浚河道工程二十五天结束,民工们各自回家,在街上别的社的民工碰到瑞兆,还叫她穆桂英,村上有些人也这么叫她,大家没有取笑的意思,是觉得瑞兆配得上这个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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