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寿凤回家
1949年4月15日下午,天空晴朗,蓝天下有不多的云在缓缓移动,溧阳郊外青砖灰瓦的目莲书院,沐浴在暖阳之下,书院前方不远处有一条河,河中有南北向的一条土坝,土坝两边有树和一堆堆丛竹,竹头倾向水中似一个个大竹凉棚;土坝的南端是瓦屋山,漫山遍野的杉树、榉树和莽莽苍苍的毛竹。
目莲书院是国民党陆军预备干部第二总队所在地,与解放军将要横渡的长江相距不远。此时,总队长周相朴、副总队长曾启照和李志新坐在书院一楼大厅的长桌西侧,东侧是中共上海局策反委员会的代表蒋寿凤和小胡,双方就部队起义的有关事项正在进行谈判。
蒋寿凤身穿白色上衣,绿色裤子,黑布鞋,圆脸庞白里透红,齐耳短发乌黑光亮,两颗杏仁大眼中流露出勇敢坚毅的神情,整个人看上去精明干练。
她八岁那年被人拐卖,几经转手卖到溧阳耿庄一户财主家做丫头;几年后她从财主家逃走,参加了新四军游击队;后来转做地下工作,也一直在这一带活动。
策反周相朴,主要是她做的工作,最后谈判由她出面是责无旁贷,她讲了我军对起义人员的各种政策、待遇,讲了起义行动的计划和注意事项后说:“贵军对我方的安排还有什么补充或不同意见都可以提。”
会场静默了一阵,周相朴说:“国民党大势已去,无力回天,解放军百万大军陈兵长江北岸,马上要渡江了,我们这里离长江不远,我们与解放军作战就是以卵击石,我们没必要为腐败无能快完蛋的政府陪葬,识时务者为俊杰,如果没有异议,咱们就听蒋代表的,确定明天起义,请游击队过来接管收编,现在具体商量一下行动方案。
“慢!”个子瘦高、戴副金丝框眼镜的曾启照打断了周相朴的话,他有双重身份,既是副总队长,还是国民党保密局的干部,他从一开始便反对起义,他站起来、脸色阴沉地看着蒋寿凤说:“蒋队长,老百姓卖房卖地还立个字据,更何况起义这么大的事呢,如何保证三千兄弟的安全,军官们如何安置?不能嘴上说说,万一贵军失信,我们对兄弟们不好交代,还是白纸黑字有个协议比较好,周队长,你说呢?”
周相朴有些尴尬地看着蒋寿凤说:“曾队长说得也有道理,蒋代表,要不要搞个协议?”
蒋寿凤考虑了一下说:“可以,我们回去向上级汇报一下,明天上午带协议过来,咱们再议。”
蒋寿凤在前,小胡跟在身后,拎着公文包走出了目莲书院,往河坝上走去,过了坝、再过了前面的山峰便是游击队的驻地,李白曾来过此地,并写诗赞美这片风景:“朝登北湖亭,遥望瓦屋山,天清白露下,始觉秋风还。”
蒋寿凤从站岗的士兵面前走过,他们一个个都瞪大眼睛看着,目送好远,有人议论着:“我还以为是大学生呢,长得真漂亮。”
“这么年轻就主大事,真不简单。”
“看人家的长官多和善,不像我们当官的一个个凶巴巴的。”
走上河坝,蒋寿凤又回头看目莲书院,房屋庭院高低错落,精致典雅,院中的细叶枫、檀树、银杏树的树头都伸到了墙外,她心里高兴,国民党败局已定,官兵们的心也早到了兵营之外,向着解放军了;明天来把字一签,起义便大功告成,这3000人起义虽数量不多,但意义重大,解放军渡江以后,丹阳镇江的敌军政警人员不可能沿沪宁线南逃,只能从溧阳去上海,一旦这里起义成功,就关上了敌人从溧阳南逃的大门,就成了瓮中之鳖了;想到这段时间的辛苦工作,终于有收获成果,她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脚步轻快地走上了坝上的石桥。
“砰、砰”两声沉闷的枪声,从目莲书院方向传出,蒋寿凤和小胡回头一看,书院前的士兵们很是慌乱地跑进跑出,曾启照带着五六个军官和十几个士兵从里面冲出来,他高举手枪大声喊:“周相朴叛变投敌,已被我击毙,谁敢再提起义就和他同样下场!快!追前面那两个共军,把他们抓回来!”
有些人叫喊着冲向大坝,有人举枪向蒋寿凤和小胡射击,蒋寿凤拔出手枪,蹲在石头桥墩后面还击,一面对小胡说:“我掩护,你先回去向吕书记报告。”
“要走一起走,要死一起死。”小胡不肯先走,也蹲下举枪朝敌人射击。
蒋寿凤声色俱厉地说:“服从命令!回去告诉吕书记,这里情况有变。”
小胡还要说话,蒋寿凤发火了:“你对这儿不熟,你找死啊,快走!”
蒋寿凤看小胡弓身向南端奔去,很快进了树林,转过头接着还击,她的枪法很好,一梭五发子弹,至少能打到四个敌人,没多久,坝上便横七竖八躺下十几具尸体,然而寡不敌众,几十个敌人端着枪,一步步逼近石桥墩,曾启照拿着手枪,在后面督战,他气急败坏地大骂:“他妈的!都是怂包,这么多男人治不住一个小娘们!”
蒋寿凤打完最后一发子弹,纵身跳入河里,她水性好,潜水向南游了一百米左右,钻到一个大竹丛下面。
这一堆竹子有半间屋子大,在河面上搭起了一个大凉棚,靠岸边有被浪冲出的一个洞,人能半蹲在里面,她弯腰蹲在洞口,听着坝上杂乱的脚步声和胡乱向水中射击的声音,有些子弹就打在她面前的水里,如冰雹落水一般发出“扑扑”的声响。
寿凤庆幸河里没有船,敌人下不来,国民党军队怕遭游击队伏击,也怕士兵乘船逃跑,已经把各家的船拉上岸当柴火烧了。
现在敌人没有船,又不敢下水,下水也找不到她;她只要等到天黑,游到南岸进入密林,就能安全返回游击队驻地。
曾启照用手枪督着几个士兵下水,几个士兵下河在边上游了一会就都上岸了,说竹子下面太暗什么也看不见。
敌人只能在岸上跑来跑去,站在竹子空挡处朝河里喊叫:“出来吧,看见你了。”
“河里有水怪,有食人蛟,有大蟒蛇,快出来吧!”
曾启照也高喊:“上来谈判吧,保证不杀你!”
寿凤从竹子的缝隙中往外看,太阳落在山头上了,像个大红玛瑙,树林上一片金黄色,山那边不远处就是耿庄,她在那里生活了五年多,那是一段在苦海里挣扎不堪回首的日子。
耿庄首富田树生有两儿一女,他特别宠爱女儿田桃,一直望女成凤,送她到三里外的小学堂念书。
小学堂只有她一个女生,田桃没有伙伴不肯去上学,田树生看不起村上人家的女孩,也不愿村上人家沾她家的光,得知人贩子手中有一个念书的女孩后,便花十块大洋,把寿凤买回来陪女儿读书;寿凤除陪田桃上学外,还有一件事,就是到山上采乌桕树叶,洗净捣成汁浸泡大米做乌饭。
这乌饭有来历,传说溧阳南山里有户人家,一家三口生活幸福美满,因丈夫突然病故,妻子怪罪菩萨、出言不逊,佛祖大怒,将她打入十八层地狱去受苦受难。
儿子目莲天天给娘送饭,有一天夜里梦见娘瘦得皮包骨头,惊问娘身体为何如此瘦?娘说她一直挨饿,没有吃到儿子送的饭,大白米饭都被饿鬼抢去吃了。
目莲知道后,便上山采乌桕树叶,用乌黑的树叶汁浸泡大米煮饭,煮出的饭色泽乌黑,恶鬼见了不敢吃,母亲从此得以饱腹,人也渐渐胖了。
佛祖为目莲孝行所感动,敕封目莲为地藏菩萨,当地人为纪念目莲,每年四月初八家家户户吃乌饭。
这乌桕树叶汁泡大米做的乌饭,出锅后色泽乌亮,清香爽口,田桃天天要吃一顿,每天放学后田桃做功课,寿凤便背篮子上山采乌桕树叶,采回清洗后杵出汁来加入大米煮饭。
这乌桕树数量不多,几个月时间,村子附近的乌桕树叶,便被采光了,往下便要去深山里面去找乌桕树采树叶。
路远了,路上走的时间长,回家就晚,乌饭做出来也晚,田桃等不及,就用擀面棍去打寿凤的头,田桃的娘喊着:“别打她的头,打死了没人干活,打她的身体!” 她还帮着用笤帚去打,她觉得笤帚枝须多,打一下顶几十下,打了还要罚,晚回一次罚一顿不许吃饭。
寿凤肚子饿的咕咕叫,晚上挨饿就跑到牛圈去哭,让牛粪的臭味压掉饭的香味;有时只能偷吃一点豆饼。
中午挨饿,就跑到屋后的大河边,抓几只小虾充饥;大河很长不很深,清澈的水滚滚东流,河中有飞来飞去的野鸭和各种水鸟;她偶尔也能捡到野鸭和水鸟的蛋,磕开喝了充饥;沙滩上的茅草长出了茅尖时,就扒开潮湿的泥沙,拔几根鲜嫩的茅根洗洗放在嘴里,嚼嚼咽下去,就当吃了饭;有时茅根嚼多了肚子会疼,她心想着下次不吃了,但下次饿得难受时,还是忍不住拔茅根充饥。
田桃爱吃乌饭,还爱看傩戏,看演员戴面具跳大神,一看傩戏就快乐得拍手叫好。
演傩戏的地方离耿庄有十里路,每次田桃都要寿凤陪她去看戏,她走上三五里路就喊累,让寿凤背着她。14岁的田桃已是大姑娘,人长得胖、足有110斤,12岁的寿凤又瘦又小,背起她来摇摇晃晃、跌跌撞撞,有几次还跌倒在地,田桃被重重的摔在地上,气急败坏地爬起来,对寿凤又打又骂:“连驴也不如!连猪也不如!驴和猪都不摔跟头。”
等田桃打够了骂够了,寿凤弯下腰,让她趴在后背上,双手勾住自己的脖子,再抱住她的粗腿继续往前走。
田桃身子重,时常往下滑,寿凤就要用力往上送一下,每次上下,田桃胸前的两块肉就在背上摩擦一下,她觉得很舒服,有时身子故意往下滑,让寿凤一次次往上送,她“格格”笑着说“真舒服”。
有一天晚上,天阴沉沉的,好像要下雨了,田桃娘不让女儿去看傩戏。田桃无事可做,想起在寿凤背上一上一下的舒服感觉,就把寿凤叫到牛圈来背她,寿凤说:“我还有好多活没干呢,没空背你。”
田桃蛮不讲理地说:“你就得背,不背,今天就不让你睡觉!”
“我真得没力气背你,让阿贵背你,他有力气。”寿凤指指正在给牛添草料的阿贵。
阿贵今年17岁了,身体长得高大结实,对女人也有兴趣;寿凤曾看见他偷看田桃洗澡,田桃看看阿贵高兴了,说:“好吧,我让他背,你不许和别人说。”
“我不说。”
寿凤回到灶间,继续切猪草,烧第二天早上的猪食,她刚把锅烧开,就听见牛圈那边传来叫喊声、打骂声,还有田桃的哭声。
长工鲁石头走进屋来,寿凤问:“出什么事了?”
“阿贵在牛圈草堆里调戏田桃,两人抱在一起时被东家发现了,正把阿贵往死里打呢。”鲁石头说。
寿凤吃了一惊,怕田桃把自己咬出来,正惴惴不安时,田树生怒气冲冲地地拿着牛鞭闯进屋来,骂道:“小贱人!你人小心坏,会挑唆人哪!”
他边骂边用牛鞭没头没脑的抽打寿凤,寿凤用双手护着头,手上被抽起一道道血痕;鞭子抽打在她的前胸后背,像刀割一般疼,皮肉被打破和衣服粘在一起,鲜血渗到外面,衣服上现出一片片暗红色;她的双腿被抽打疼痛站立不稳跪倒在地,又被田树生踢了一脚,打了一阵,田树生的老婆怕寿凤打死没人陪女儿上学,没人干家务活,这才上前劝阻,田树生扔下鞭子恶狠狠地说:“打死你都不解气!”
田树生待下人凶狠还刻薄,总想着从长工身上多榨出点油水,别人家的长工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歇,他觉得夏天白天长还可以,冬天白天短时自己就吃亏了。
他在白天长时实行日出而作,日落而歇;在昼夜差不多和夜长日短时就看钟点出工收工;早上五点,大座钟“当当”敲五下,他便在东屋大声吆喝:“五点了,下地干活吧!”
晚上七点天黑了,才让人到田边去叫:“收工啦。”
即使如此,田树生还是觉得长工干活的时间短睡觉的时间长,这让他烦恼了好多日子,终于想出一法,半夜把钟往前拨一小时,四点钟,大座钟便“当当”敲五下,他便到长工的窗外去大叫:“起来!起来!五点钟了,下地干活吧。”
他把长工赶下地干活,自己再回去睡个回笼觉天才大亮;中午他让人把饭送到田里,让长工在地里吃,可以省去来回路上的时间;下午他再把大座钟往后拨一个小时。如此一来,每天长工可以多干两个小时的活,田树生很是得意,有空就在家里放放留声机,听听周旋唱的《采槟榔》、《何日君再来》。可怜长工们都累得精疲力尽,苦不堪言,有人在田头骂娘:“操她妈!困死我了,大座钟也欺负人,睡觉时走得快,干活时走得慢。”
寿凤听了长工们的抱怨,看到他们疲倦的面容,很是同情可怜他们,她看到田树生在钟上做手脚,有时便在夜里悄悄起来,把钟拨回去;白天看屋里没人的机会,也把拨慢的钟又拨回去,长工们由此能多歇两个小时,长工们知道后都很感激她,有的长工不叫她寿凤,叫她田螺,寿凤不解,说:“真把我当田家人了,让我与田桃排名了?”
长工佟过北说:“你和田家不是一路人,田桃比你差远了,她是老鼠,你是老虎,没法相提并论。”
“那我怎么成田螺了?你们吃不饱饭,想吃我了?”
长工燕会年笑着说:“田螺是个好姑娘,是个故事里的人,牛谷会讲。”
“牛师傅讲给我听听,好吗?”
长工牛谷说:“好的,据说从前有个叫谢端的少年,父母双亡,一个人种着几亩薄田,生活很是辛苦。
有一天,干活路上捡了一个田螺带回家,放在水缸里养着;从这天起,他每天干活回家,桌上都有热气腾腾的饭菜,锅里都有烧开的水好喝,他很奇怪。
有一天,他出门后又偷偷返回,从窗户往屋里看,看到快烧饭的时间,从水缸中出来一个美丽的姑娘,她扎起围裙,淘米做饭炒菜烧水;忙完一切,又回到水缸里。
谢端赶快进屋,想拉住姑娘,往缸里一看,缸里仍然只有那只田螺,静静的躺着。
你天天给我们烧饭,还处处关照我们,你像田螺姑娘一样善良,大家才这么叫你。”
时间一长,田树生发现有人跟他对着干,他有一块怀表,好几次对表发现,调过的时间又调回去了;他猜想肯定是寿凤干的,因为长工一般是不到堂屋来的。
他决定要狠狠教训一下寿凤,这天午睡起来,他又把座钟往回拨了一个小时,然后拿起钓鱼竿对老婆说:“我到唐马河钓鱼去,那河里鱼多。”
寿凤看田树生走出村口,把一篮子乌柏树叶杵成汁后洗了洗手,她探探头看看堂屋里没人,就来到八仙桌打开大座钟的前盖,一手按住分针,另一只手把时针往前拨了一个小时,前盖还没关好,田树生已经站在身后,凶神恶煞的田树生举起钓鱼竿朝寿凤头上打来,嘴里骂着:“小贱人!果然是你,敢吃里扒外跟我作对,老子今天打死你!”
钓鱼杆细长,打了几下不得劲,田树生扔掉钓鱼竿,顺手抄起棒槌,劈头盖脸的向寿凤打去。
寿凤抱住头往外跑,田树生拿着棒槌在后面追,嘴里大声嚷嚷:“我打死你!我打死你!”
寿凤怕被田树生追上活活打死,拼命往前跑,一直跑到了南山的树林中,田树生在树林外等了好久,也不见寿凤出来,他说:“有本事别出来!别回家,回家看我怎么收拾你!”
太阳已经过了山峰,到了山的另一边,天慢慢暗了下来,树林里不时传出野兔,野猪的叫声,寿凤听了心惊胆战,不敢再往树林深处走,她知道不远处有一条通往南边的官道,听说当年朱棣攻入北京时,明惠帝朱允炆从暗道逃至溧阳,后来沿官道逃去云南当了和尚。
她悄悄走上官道,借着月光一路往南走;她想,走到哪里都比在田树生家受罪强,能走到家最好。
这几年,她曾几次逃出田家,因为身无分文,都是走不了多远,就被人追回,然后就是一次比一次更凶狠的毒打。
她又想,自己能走回家也不能回家,回去了又要被仇家绑了卖了,或者把她杀了,她不知家里得罪了什么恶人,那个坏蛋非要害她。
寿凤走到五更时分,又饿又累,她靠在一棵苦楝树下,想休息一会儿再走,眼一闭竟沉沉的睡着了。
“小姑娘、小姑娘,怎么不回家,在这儿睡着了?”寿凤觉得有人在摇自己的肩膀,和她说话,她睁开朦胧的眼睛,看见面前站着几个人,有一个人问:“你是迷路了吧?家在哪儿?我们送你回家吧。”
“我不能回去,我是好不容易才逃出来的,你们是什么人呐?”她 听大个子男人说是游击队,寿凤高兴了,站起来说:“我听说过你们,我要参加你们游击队。”
“你太小了,过两年吧。”
“我不小了,我有力气,我能背得动你,不信你试试。” 寿凤对大个子说,说完往下弯了膝盖,做出个背人的架势,众人都笑了。
大个子男人摸摸她的头说:“游击队生活很艰苦,要行军打仗,饿肚子、几天几夜不睡觉是常事,你真是太小了,过两年再来,我保证要你。”
寿凤含着眼泪说:“过两年我要被他们打死了。”说着撸起袖子,让众人看自己胳膊上的累累伤痕;游击队员们无不动容,最后决定收留她。
在游击队,寿凤年龄最小,但她勇敢能吃苦,几年时间人也长高长大了,成了一个有经验的游击队员。
有一次,她和三个队员执行完任务,返回驻地途中住在一个破庙里;晚上十几个土匪化妆成农民,包围了破庙,寿凤发现后果断拔枪,打死了两个,三个队友听到枪声,从地上一跃而起拔枪还击,这一仗只有一个土匪漏网,寿凤一人就打死了六个土匪。
当几个人带着缴获的五支手枪,七支步枪回到驻地,队员们兴奋不已,队里给寿凤记了二等功。
寿凤聪明勤快,有空就帮助队员们缝缝补补,能够找到乌桕树叶时就给大家做顿乌饭;寿凤觉得进了游击队就是进了天堂,再苦再累心里都是甜的,她天天进出哼着歌,把从田树生家留声机里听的烂熟的歌唱给队员们听,大家都很喜欢她,有人亲切地给他娶绰号。
刚参加游击队时,个子最小,穿一件泛黄的土布衣,队员们叫她“豆豆”;刚开始学打枪打不准,第一次打靶打到别人的靶上,队员们又叫她“帮工”;她发誓要成为神枪手,一有空就对着天上的鸟,树上的叶子,河里的鱼练习瞄准,终于练出百发百中的好枪法,队员们又叫她“小花”,意思是当代小花荣;她听了心里美滋滋的,因为她一天到晚开开心心,走到哪里就把欢乐带到哪里,一直没有改变的绰号叫“开心果”。
领导看寿凤人机灵,有些文化又对当地情况熟悉,就让她干地下工作,搜集和传递情报。
有一次,寿凤去一个联络站送信,那是一家花店,被叛徒出卖后已经迁走,只留下墙上贴着的一些小纸条,有一张纸条上写的是一句诗:“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看见海平二字,她心里一动,这是她从事地下工作的新名字,而春江是一家药店掌柜的名字,他也是地下党员,她一看便知这是让自己与刘春江联系,她把情报顺利地送到新的联络站,刘春江称赞她:“你真聪明,你不搞地下工作都可惜了。”
“砰、砰”又是两声枪响,藏在竹下水洞里的寿凤思绪被打断,洞外暗黑,她辨不清枪声来自何方,不知是从曹山、南山、锅底山或是神女湖、天目湖,还是沙河方向传来,也可能就是从目莲书院传出,大堤上的脚步声变得更多,更杂乱。
有人对着河里大喊:“蒋代表,上来吧,我是李志新,曾启照顽固不化反对起义,已经被我打死了,我们听你的,还按原计划起义——!”
接着,有许多人齐声附和:“我们起义了!我们起义了!”
还有人朝天开枪,枪声在傍晚的山里显得清脆,拖着长长的回音。
寿凤担心有诈,也不知小胡是是否安全回到驻地;她决定先回驻地请示领导,再决定下一步的行动。
她蹲着没动,过了一会儿脚步声往北,显然岸上的人都回目莲书院了,端枪监视河面的士兵也不见了。
寿凤要等天黑尽了上岸,穿过一二百米的草坡进入竹林,进入茫茫竹海,她就安全了。
吕书记前几天还让她抽空回家看看,离家很多年了,她确实非常想念母亲和何家庄,不知母亲和弟弟怎么样?不知如今的何家庄是什么样子了?
在寿凤的记忆里,母亲常穿一件兰花布的大襟上衣,乌黑的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髻,人中稍长的鹅蛋形脸上总带着慈祥的笑容,她做的红烧鳝鱼很好吃,烙的韭菜饼和烧的米粥很香;母亲的字写得好,过年时,村上人家都请她写春联写福字;寿凤也想弟弟,寿海该成家了,也不知娶的是哪家的姑娘;寿海人品好,又善良,还有才气,哪个姑娘能嫁给她也是福气;寿凤还想告诉母亲,自己有了心上人了,叫周万里,比自己大五岁,是武进陈家桥人,小伙子个子高高大大,有文化,爱干净,心灵手巧;两个人一起参加的新四军,志同道合,打败了国民党就结婚了。
寿凤又想,人间最美四月天,此时的何家庄一定也不例外,早上起来,河塘上村子里到处飘着一层薄雾,待太阳冉冉升起,薄雾和炊烟慢慢散去;到了中午,暖阳当头,蔚蓝的天空云彩不多,如白绢如彩带,缓缓移动温柔飘逸;燕子、黄鹂、喜鹊在天上自由自在地飞着,发出各种不同的悦耳的叫声;田野里是正在抽穗的麦子,绿海一般一直延伸到天边,大塘里碧波荡漾,有人河泥、有人撑船、有人撒网、有人钓鱼,一片火热的生活景象;还有芦花鸭和大白鹅拨着轻波,旁若无人地从劳动的人们身边游过;村上的树和竹子都想扩大地盘,把房前屋后的空地都占据了,有的还伸到河里和菜地里,在风中夸耀着自己的高大和翠绿;夕阳西下时,西方的天空是五彩斑斓,地平线上是一抹胭脂;在天的东边,半个月亮已悄然升起,看着荷锄归来的村民,看着抱住牛屁股倒骑牛背的牧童,还有从河塘上岸扇动翅膀下一场小雨、嘎嘎叫着各自回家的鸭子;想到老家寿凤兴奋不已。
天完全黑下来了,弯弯的月亮挂在天上,也照在水中,月亮周围是淡淡的云彩,风吹浪动,云彩也在晃动,一条鱼咬了一下垂于水中的竹叶,寿凤轻轻划了一下水,那鱼嗖的一下游走了。
寿凤不敢抬头游,只是在有竹丛遮挡的地方,才将头浮出水面,换一口气,观察一下周围的情况。
夜晚的空气有点凉,有点野花的味道;她呼吸几口气后再次潜入水里往前面一个竹丛游去,潜水游时,手能扒拉到水草和河底的河泥,软软的如碎面皮一般。
她身上冷,肚子也咕咕叫了,中午吃的一碗酱油面早消化干净,她终于游到靠近南岸的一丛竹子边,头浮出水面,伸手撸掉头发流到脸上的河水,举目北顾,目莲书院的屋子灯都亮着,隐约还能看见有人进进出出;堤坝像一条长龙,趴在河的中间,桥的两端也有人走动。不过如果她上了岸,奔向竹林时,坝上的人肯定是追不上,等到那些人追过来,她已消失在夜幕笼罩的竹林中。
她确定自己可以上岸了,穿过一百多米的草坡就可以回到游击队,可以见到心上人,渡江战役即将开始,胜利就在眼前,回家看母亲、看弟弟也是指日可待了。
一个多时辰以前,副总队长曾启照在带人抓捕寿凤时,寿凤跳入河中,他便在南岸和树林里都安排了岗哨,等待抓捕寿凤,不但有明哨还有暗岗;由于寿凤迟迟没有露面,两个暗岗困倦难熬,先后靠在树干睡着了。
这期间,副总队长吕志新打死了曾启照,重扛起义大旗,下令撤掉了所有监视河面的士兵,自己带几个人守在石桥处,等候寿凤上岸。
这一切,两个暗哨完全不知晓,等他们醒来,发现天色已晚,周围已空无一人,二人便扛枪回营,走到堤坝时,发现一个黑影从水里爬上岸,二人很紧张,屏住呼吸,知道这一定是跳入河中的共军,一个问:“打不打?”
“打吧,能立功呢,撞到咱们枪口上了,今天该咱俩交好运。”
二人一起举枪瞄准从草坡向竹林奔跑过去的身影,扣动了扳机,砰砰两声枪响,李志新听到急得大喊:“别开枪!别开枪!”
子弹从寿凤耳旁飞过,她没有害怕和犹豫,飞快地钻进了幽暗的竹林,后面传来李志新喊她的声音,她不知真假,没有停留,快步往前走。
走了半个多小时,看到前面有火光,有说话声音,她站下观察,提着马灯走路的人们越来越近,她发现是游击队的同志们,走在前面的是小胡和吕新国书记,他们来接她来了。
寿凤双手抱胸迎上前去,叫了一声吕书记,吕书记看到了浑身湿漉漉的冷得发抖的寿风说:“你辛苦了,快穿衣服。”
有人脱下衣服给寿凤套上,寿凤有些遗憾地说,“吕书记,起义计划没有成功,曾启照打乱了计划,我没完成任务。”
吕书记说:“你任务完成的很好,我告诉你,李志新把曾启照打死了,起义照常进行,我们明天就带人去接管收编。”
“太好了!李志新在大坝上喊我,说他打死了曾启照,起义按原计划进行,我还以为他是诈我呢,没想到是真的。”
“他们一共是五个大队,我们明天带五十几个干部过去,一个大队分配十名干部负责接管收编工作。”
第二天上午,游击队吕书记带着寿凤、小胡等五十几名干部来到目莲书院,李志新带着中队以上干部列队在门口欢迎。
走进会议室,李志新有些忧虑地说,五个大队,四个大队都没问题,都同意起义了,驻守在瓦屋镇的三大队大队长奚尚任是曾启照的死党,他顽固反对起义;派人与驻扎在安徽郎溪的国民党九十三师联系,准备投靠汤恩伯,听说九十三师已往溧阳这边移动,怎么办?
吕新国书记当机立断说:“瓦屋镇离这里只有28里,我带一个大队去瓦屋镇,先礼后兵,不能让三大队投向九十三师。”
李志新问:“其他人怎么办?”
“你们起义的事,国民党肯定知道了,马上就要派军队来围剿;目莲书院这一带无险可守,你和游击队姜大明副队长带队伍马上向南山、锅底山和曹山转移,以三山民主联军的旗帜开展游击战,配合解放军渡江战役,好吗?”
李志新点头同意,和姜大明副队长带领队伍向南山、锅底山开拔,吕新国书记带着一大队前往瓦屋镇,他看到寿凤跟在身后,说:“你已经完成任务了,回上海复命吧,我建议你先回家看看,从常州乘火车去上海还方便些。”
寿凤说:“我还没有完成任务,把三大队的问题解决了再回去。”
“三大队的问题不管如何解决,你都已经完成任务了,你回家看看吧,你不想娘,你娘还想你呢。”
“不在乎这一两天时间了,三大队的问题解决了就走,另外这边的情况我熟,三大队有一个中队长叫信力宏,是周万里的表兄,我觉得能利用这个关系做做他的工作,争取他配合我们的起义工作。”
吕书记见寿凤态度坚决,也就同意了。
下午3点,吕书记带队伍到了瓦屋镇西边的树林里,他召集中队以上干部商量如何解决三大队的问题?有人说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现在就打。
寿凤说:“我们和他们人数差不多,硬拼伤亡太大,顽固不化的人应该是少数,我的想法是再争取一下信力宏,内外夹击争取不战而胜。”
吕书记说:“这个办法好是好,就是风险大,万一信力宏与奚尚任穿一条裤子,六亲不认,你就危险了。”
寿凤说:“国民党大势已去,有点头脑和正义感的人,不会一条道走到黑,我有信心。”
吕书记说:“那就试试吧,不行就撤,还是你和小胡去吧。”
一会儿,寿凤和小胡换了老百姓的衣服,沿着山路前往瓦屋镇。
小胡是当地人,熟悉情况,他走在前面,寿凤跟在后面,像一对走亲戚的小夫妻。
离镇半里,有一小竹林,有一些竹子开了花,寿凤说:“竹子开花,就要搬家。”
“什么意思?”
“竹子一生只开一次花,开花就要死了。”
到了镇上,他们先找到地下党员老林,他在饭馆当伙计,和三大队的一些军官很熟,寿凤让他把信力宏找来,他出去半个小时,就把信力宏找来了;寿凤向他亮明身份,说了自己和周万里的关系,然后讲了形势和政策,信力宏是明事理的人,当即答应配合行动。
他们约定:天黑以后以敲锣三声为号,他就带队伍冲进大队部,先杀了奚尚任,游击队从外面进攻,内外夹攻争取三大队顺利起义。
寿凤觉得这个方法好,她让小胡回去报告,她跟着老林去杂货店买铜锣。
天黑以后,吕书记带着队伍悄悄进了镇,埋伏在三大队营房的外面,寿凤看时机到了,用力敲响了铜锣,“当当当”的洪亮的铜锣声在小镇上空荡漾。
信力宏听到铜锣声,带着三十几个部下冲进大队部,没等奚尚任反应过来就一枪将他击毙,信力宏跳上桌子喊道:“我们起义了!反抗者和奚尚任同样的下场。”
他一呼百应,大家都同意起义;这时游击队也都进来了,大家商量明天下午返回目莲书院,不愿意起义的给路费回家。
第二天上午,吕书记遣散了要回家的军官士兵,带着剩余的三百多人往目莲书院去。
天黑时分,他们到了目莲书院,不巧碰上了汤恩伯派来围剿的国民党军队,寿凤让吕书记带队先进入南山,她带一个排进行掩护。
阻击战打了一个半小时,寿凤亲手打死了十几个敌人,她也受了伤,一颗子弹打中大腿,另一颗子弹打中胸部,流出鲜红的血,人倒在草地上,旁边有几株开花的竹子。
瞬间,她又坚强地转过身来,仰望着黑乎乎的夜空,两只大眼睛像天上晶莹的星星,眼珠动了动,似乎在寻找何家庄上方的一片星星,似乎在寻找回家的路;她的耳朵也动了一下,朝着北边,似乎是想听听渡江战役的隆隆炮声;嘴也动了动,似乎是说娘我回来了,你的寿凤回家来了;她眼睛看到了家里的楼房,看到了屋后高高的大杨树,有一棵大杨树的树冠居然高过了屋顶,她想起来跑,快些跑,可是腿软了,身子好像不是自己的了,她疲劳得走不动了,她觉得路又变长了,楼房又远了,她在天亮前走不到家了。
弯月升到了幽暗的瓦屋山上空,惨淡的月光如白色丧服,穿在树木、竹林身上,盖在草地和河塘上,像一面大旗盖在短暂却不朽的生命上,盖在善良和伟大的灵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