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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北撤前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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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45年8月15日,日本天皇发布“终战诏书”,正式宣布投降,丹阳的日本兵停止了训练和作战行动,关上了兵营大门,哨兵扛枪站到了大门里面,他们等待投降和缴械,等待乘船回家。

    这一天天气晴朗,没有云雾,没有沙尘,天空很高很蓝,远处的茅山很清晰,可见寺庙的房顶;大运河的水缓缓流淌,很干净,可见水草和游鱼;岸边有一些杨柳、也有些桃树,都是枝繁叶茂,像一把把绿色大伞。杏年抬头看看手够得到的地方,桃子都摘没了,只有手够不到的高处,还有几个白里透红的水蜜桃挂在枝头。

    有一双燕子从运河上飞过,杏年想到了燕玉芝,她是梁婷牺牲以后,上级新派来的联络员,在丹阳医院工作。

    燕玉芝今年24岁,中等个子,乌黑头发,脸红红的,长得秀丽,人也直爽,快人快语,她爱杏年,多次说过:“这一辈子非杏年不嫁”,对燕玉芝的表白和愿望,杏年一推再推,他心里忘不了荆芳菲和梁婷,不想再有人因为战火香消玉殒,他说:“打败日寇,再谈婚论嫁。”

    8月15日,人们走上街头欢庆抗日战争胜利时,心直口快的燕玉芝便抱着自己的被子,来到杏年的宿舍,她问杏年:“抗战胜利了,说过的话,不能反悔吧?”

    杏年说:“我不反悔,看来我与医有不解之缘,你是杏林中人,我叫杏年,碰上你是缘分。”

    “你嘴会说,碰上教师,你又会说与教师有缘,你是杏年,她是杏坛中人。”

    “我确实与医有缘,两个联络员都是杏林中人,看来是组织安排也是天命,我无条件服从,今晚就是我们的洞房花烛夜。”

    燕玉芝高兴得哭了,睡着了还搂住杏年,像怕他一睁眼跑了似的。早上起床,燕玉芝满面春风,笑脸盈盈,边梳头边唱着自己编的歌:“我家住在茅山下,三间瓦房院子大,五亩平田土质肥,种麦种稻种棉花,五亩山地也不差,栽桃栽梨还种茶,何时能回我的家……”

    “不要发愁了,胜利了,想回家就回家看看吧。”杏年刷着牙说。

    “也不知家里什么样了,也不知爹娘和妹妹回来了没有?”燕玉芝不无担心地说。

    她家在茅山东边,她从参加革命就离开了家,日本人修竹篱笆墙时,竹篱笆墙刚好修到她家的房子和田地中间,田地虽近在咫尺,却有竹篱笆挡着,没法过去耕种,一家人失去了生活来源,家人惧怕日本人的凶残,也为了生计,父母和妹妹便逃难离开了家,这中间燕玉芝曾回家看过一次,院子里和房顶上都长了草,家人已不知去向。

    说到回家,燕玉芝又落泪了,停住了歌声。

    小许匆匆跑来,头上冒汗,气喘吁吁地说:“队长,许大麻子找你开会,说有要事。”

    “什么事?”

    “不知道,只说情况紧急,让小队长以上的军官都参加,在剿匪大队会议室,你快去。”

    杏年立刻想到昨天柳如香说的话:“许大麻子的老婆说,国民党要收编剿匪大队和保安队,她丈夫当团长,代表国军对日军受降。”杏年的脑子飞快地转着,他判断眼下的要事只有这件事。

    “什么都不干,摘桃子倒来得快呢。”杏年有些气愤地对小许说,“我马上去,你叫小队长们去开会,都带上枪。”他也摸摸腰间的枪,准备出门。

    燕玉芝在背后担忧地说:“他们人多,你千万别冲动。”

    吃早饭时,二人还说到丹阳日军向谁投降的事,杏年说:“当然是新四军,这几年苏南一带都是新四军在抗战,再说国民党想受降也够不着啊,他们的军队都远在大西南呢。”  没想到国民党用收编汪伪军队的办法来摘桃子,而且动作还这么快。

    杏年进了剿匪大队的院门,许大麻子史无前例地从办公室出来迎接,杏年看到他喜形于色、粒粒麻子放光的样子问:“许大队长有什么好事这么高兴啊?”

    “停战以来,你睡觉好不好?吃饭香不香?”许大麻子问。

    “睡得好吃得香。”杏年回答。

    “不担心国民党、共产党找你算账?”

    “也没做过祸国殃民的事,怕什么?”

    许大麻子的脸微微红了,尴尬地说:“说实话,我可有好多天睡不好觉,吃饭不香了;我们投降日本人是汉奸,六十九军军长石友三投靠日本人后,就被重庆方面处了死刑。抗战八年,军统和共产党杀的汉奸不计其数,这几天我提心吊胆,心里直打鼓,觉得最好的结局是卸甲归田,弄不好还会坐牢枪毙,没想到国民党宽宏大量,既往不咎,军统南京站的浦站长昨天下午找我,说国军收编剿匪大队和保安队为八十三军三师九团,让我当团长负责对日军受降事宜;我一听乐坏了,这不是天上掉下个大馅饼吗?你老兄想当副团长还是当参谋长,你挑一个。”

    “我得问问兄弟们,愿不愿意被收编。”杏年不动声色地说。

    “这种好事,谁不愿意?”

    “被人收编,那就是后娘养的,处处遭白眼,不一定都愿意,得问问。”

    “那明天找伊藤受降,没意见吧?”

    “也得问问兄弟们。”

    “发洋财的机会你还不做主?”

    “再说吧,万一兄弟们不愿意,也是众怒难犯。”

    许大麻子满脸不悦,刚才的高兴劲荡然无存了。

    大会议室在许大麻子办公室隔壁,是由三间大屋子打通而成,中间一张长方形会议桌,铺着墨绿色的台布;周围是一圈没扶手的靠背椅子,椅子后面靠墙摆一排长凳,东面墙上的“中日亲善、东亚共荣”的标语还没撕掉。

    许大麻子和副大队长火青坐在会议桌的东端,许大麻子面前放着一个本子、一杯茶、一把枪,茶杯开了盖,冒着缕缕热气;杏年坐在许大麻子的对面,面前的桌上只放着一杯茶;保安队的六个正副小队长坐在会议桌两侧,小许挑了一个许大麻子斜对面的椅子坐下了;剿匪大队的中队长和小队长面朝屋门坐着,二十一个人有一半带着枪,前后门口有四个背枪的士兵;在力量对比上,剿匪大队占绝对的优势,杏年摸手枪的手汗晶晶的,心里有点紧张。

    许大麻子看人到齐了,用本子拍拍桌子,拍出几缕灰尘,他大声说:“现在开会了,别东拉西扯了。”

    交头接耳的人不再说话,嗡嗡声一停止,屋里一下安静下来,听得清街上汽车开过的轰轰声,还有卖桃子小贩们的吆喝声:“新摘的水蜜桃又大又甜。”

    “诸位,我先宣布一件大喜事,国军收编剿匪大队和保安队,我们可以为党国效劳了,大家不用再担心帽子和饭碗了,高兴不高兴?”许大麻子得意洋洋地说。

    “高兴。”有几个人回答,又有人开始窃窃私语。

    “有人似乎不高兴,蒋队长说要听听保安队兄弟们的意见,愿不愿意收编,我看你的小队长们都来了,你问吧。”

    杏年坐直身体,左手搁在桌上,右手握住腰间的短枪,威严的目光扫视一下会场上的人们,他用平缓坚定的语气说:“我先问一个问题,这八年来,丹阳的日军在和谁打仗?是国军还是新四军?现在日军败了,他们是败在谁的手下?是国军还是新四军?他们该向谁投降?是国军还是新四军?”

    会场鸦雀无声,人们的喘息声都听得清楚,许大麻子火了,他通的一下站起来,抓起桌上的手枪指着杏年,杀气腾腾地说:“蒋杏年别不识好歹,我早就看出你是共产党,是新四军的卧底,今天终于露出庐山真面目了;我问问你是给你面子,愿合就合,不合就滚!日军只能向国军投降,没得商量!”

    小许马上站了起来,手枪对着许大麻子的脑袋,枪离头只有二尺的距离,会场气氛陡然紧张起来,副大队长火青朝门外一个卫兵使了个眼色,站起来说:“别激动,都把枪放下,别让日本人看笑话;都是兄弟,愿意归国军还是归新四军,都好商量,好商量。”

    杏年义正辞严地说:“谁栽树谁乘凉,谁辛苦谁收果子,天经地义,没栽树想摘果子是妄想;新四军也给我命令了,要收编保安队和剿匪大队,大家擦亮眼睛,想想清楚到底要走哪条路,别再看错别再走错!”

    许大麻子晃晃手中的枪,气急败坏地咆哮:“住嘴!不许蛊惑宣传!”不知是故意还是因为紧张,许大麻子的手指扣动了扳机,啪的一颗子弹飞出,擦过杏年的耳朵,打在身后的墙上,击破的石灰砖屑掉落地上。

    小许反应快,许大麻子枪响的同时,他也扣动了扳机,子弹洞穿了许大麻子的脑袋,他重重的倒在椅子上,血和脑浆流了出来;现场顿时大乱,带枪的都拔出了枪,指着对方的脑袋身体,二十几个剿匪大队士兵从前后门涌进会议室,端枪对着杏年和保安队的六个小队长,枪战一触即发。

    杏年把枪往桌上一放,微笑着扫视大家一眼,轻松淡定地说:“刚才大家都看到了,是许大队长先开枪,不然许小队长也不会开枪,一笔写不出两个许字么,老许太沉不住气了,小许也沉不出气;没想到子弹从我耳边过去了,火副大队长说的对,我们都是中国人,都是兄弟,不要煮豆燃萁,让日本人坐山观虎斗看我们的笑话,许大队长的死我很难过,我不希望有人再步后尘;火大队长,我们都把枪收起来,让与开会无关的人出去,我们继续开会,如何?”

    火青的脑门上冒出了一层小汗珠,他知道若双方动枪,剿匪大队虽能取胜,但自己必死无疑,他顺水推舟说:“蒋队长说得对,兄弟们都把枪收起来,不开会的都出去。”

    杏年接着说:“保安队的兄弟都坐下,把枪收起来。”

    杏年看到士兵们都退出门外,端着枪从窗户往里看,会场上的人都收起枪坐回原位,他继续说:“大家现在都知道了,我是从新四军过来的,新四军给我下令,代表他们接受日军投降,我不敢违抗命令,这事也请剿匪大队的兄弟们给我个面子,至于接受谁的收编,跟谁走,那是下一步的事,以后再说。”

    杏年的态度不容置疑,他说完,起身离开,保安队的几个小队长在他身后用枪指着屋里的人,倒退着出了屋门,火青和几个中队长面面相觑,没敢再动武。

    杏年边走边想:事不宜迟,夜长梦多,在丹阳城里,保安队人少枪少,处于弱势;若剿匪大队此时与日军勾结起来,致保安队于死地,是易如反掌的事情,必须趁热打铁把受降的任务完成,带上缴获的军火物资,尽快离开丹阳,前往茅山根据地。

    伊藤无事,一个人下起了围棋。“嘭!”的一下,门被撞开,杏年带人持枪闯进办公室,伊藤神色有点惊慌,很快便镇定下来,问:“杏年君,有什么事?”

    “我代表新四军接受你军投降。”

    “你真是新四军?曲县长说得没错?”伊藤感到惊讶和沮丧。

    “不错!请你下令,把部队所有枪支弹药交出来,集中到院子中间。”

    “我接到的命令是向贵国国民党军队缴械投降。”

    “新四军也是国军番号,也是国民党军队,有权受降。”

    “我要请示上级。”伊藤伸手就去抓电话,小许左手按住听筒,右手用手枪顶住了伊藤的太阳穴,命令他:“下令!要不打死你!”

    伊藤的卫兵端起枪,枪口对着小许,杏年说:“你们的天皇都下诏书了,你们现在的任务是平安回国和家人团聚,在这时出意外,太没有意义了,牛都下河了,还拉住尾巴干什么呢?”

    伊藤看着杏年虽平和却威严的目光,有点犹豫,这时敏子进来了,她穿着日本和服,脚下踩一双木屐,脸色发黄,情绪低落,看见杏年对他鞠了一躬,然后像陌生人一样转过脸去,对伊藤说:“哥哥,既然杏年君也是国民党军队,就不要坚持了,下命令吧。”

    伊藤知道大势已去,无力回天,无奈地说:“好吧,卫兵传达我的命令,所有士兵缴械投降,放弃抵抗,把武器集中到院子中间。”

    杏年让小许带着十几个保安队员负责受降,清点武器数量,找车装运物资,自己回到保安队,召集大家开会说:“这些年我们一直给日本人干事,新四军度量大不计前嫌,欢迎大家选择光明参加新四军!愿意参加新四军的跟我走,不愿意跟我走的,留下或回家都可以,每人发三块大洋做遣散费。”  最后三百人中有二百二十人愿意参加新四军,杏年让大家立刻收拾行装动身。

    太阳西斜时,这支长长的队伍带着五辆马车的军火物资出了丹阳西门,直向茅山进发。日落西山时,队伍到了延陵,李队长带人前来迎接,他紧握着杏年的手,高兴地说:“你们二十个人去丹阳,带回这么多人、这么多武器,这笔生意赚大了,该给你记一大功!”说完豪爽地哈哈大笑起来,杏年也笑着说:“家里栽的树结的果,能摘的当然要摘回来,一点也不能剩下!”

    9月18日,借部队休整的间隙,杏年陪燕玉芝回了老家,她的父母和妹妹几天前也逃难回来了,劫后余生的一家人相见,分外高兴和亲热。经历战火的家很是凋零凄惨,五亩平田五亩山地,久未耕耘都荒芜了,地里长满了杂草;一个大院子破破烂烂,院中杨树长高了许多,落叶掉在地上房上厚厚一层,三间瓦房屋顶的草长得老高,瓦被炮火震落了不少;屋里到处挂满蛛丝,屋里很潮,地上还有多个小水坑,一下雨到处漏水,接水的盆盆罐罐都不够。

    杏年说:“屋顶长了草,落了树叶,挡住了下水道,屋子就会漏雨,清理干净就好了。”

    杏年搬来一架长梯搭在前墙上,一手拿小笤帚,一手搭住梯子的横木往上爬;燕玉芝扶着长梯担心地说:“你重一百七八十斤,别压碎了瓦。”

    杏年回过头坏笑着问:“你是怎么知道我的重量的,我告诉过你吗?”

    燕玉芝脸红了,拍一下他的屁股低声说:“都结婚了,能不知道,快上去干活。”

    杏年爬上屋顶,两手两脚撑在瓦上,对抬头往上看的燕玉芝说:“这是瓦匠的技巧,俯身朝下时,身体悬空,有五个着力点,五个点着力均匀,每个点就没有多少分量,瓦压不破,我不会压破你家的瓦,放心。”

    “你又乱说,明明是四个点。”燕玉芝说。

    “对不起,我搞混了。”杏年笑着说。

    燕玉芝刚想说他几句,看见母亲提着菜篮子回来,便不再说话,抬头看杏年干活,杏年用小笤帚从上往下扫瓦沟间的落叶,拔掉瓦缝中的小草,又把缺失的瓦补齐,忙了一个时辰,屋顶才清理干净,他把梯子搬回原处,拍拍手上身上的土说:“这下应该不漏雨了。”

    燕玉芝看着头上冒汗的杏年,觉得他真像一棵坚硬的杏树,那么高大那么结实;她想,听人说杏树是长寿树,杏年身体好,肯定能长寿,自己也能长寿就好了,两个人都能长寿都能一起白头到老,那是多么幸福的事啊。

    午饭后,杏年和燕玉芝扛着钉耙,拿着镰刀到田里干活,他们先割草后翻地,干了一个时辰后,两人累了,并肩坐在田埂上休息。燕玉芝看见杏年满脸的汗水,拿了毛巾递给他擦汗,又从带来的瓦罐里倒了一碗水让杏年喝水,她擦着流到脖子上的汗水,问在喝水的杏年:“现在国共谈判,如果真的谈成了,不打仗了,你以后想干什么?”

    “把大刀铸成锄头,来你家当长工。”

    “不想当兵打仗了?”

    “谁天生愿意当兵打仗啊,你知道今天什么日子?”

    “九一八呀,谁能忘。”

    杏年若有所思的说:“是啊,抗日战争打了十四年,中国930多个城市被占,3500万中国人伤亡,4200万难民无家可归,多少人家家破人亡呀,不打仗多好,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你说的话可得记住,不许反悔,不打仗就来我家。”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耕田栽秧,我可是一把好手。”

    “不过,你不来也不行了。”  燕玉芝凑近杏年的耳朵悄悄说,“告诉你一件事,我这个月月事没来,可能怀上了。”

    “真的?种上了?你这块地真不错,没浪费了我的种子。”  杏年高兴地丢下手里的碗,来摸燕玉芝的肚皮,燕玉芝挡住杏年的手,满脸绯红地说:“早着呢,现在哪能摸到。”

    杏年哈哈大笑,快乐地说:“谢谢老天爷,如今我蒋杏年也有后了,要生个儿子,就叫田海。”

    “为什么?”

    “我侄子辈都是海字排名,怀孕这个好消息,你是在田里告诉我的,所以叫田海。”

    “要是生个女儿呢?”

    “生个女儿,就叫田螺。”

    “去你的,一个姑娘叫田螺多难听啊。”燕玉芝轻轻捶了杏年一下,两人又哈哈大笑起来,笑声惊飞了几只在附近觅食的麻雀。

    杏年说:“孩子的名字我不想叫田海与田螺。”

    “一会儿就改主意了?”

    “刚才是开玩笑,孩子名字叫天士如何?”

    “为什么叫天士?”

    “古人说天地大德曰生,行医是救人生命的事情,我们也都与医有缘,我想你生的不管是男是女,长大了让他学医。”

    “那名字该叫天生?”

    “你是从医的,清代医神叶天士你知道吧?”

    “知道,他是苏州人,写有医书《温热论》,我也崇拜叶天士,孩子名字叫天士好,像叶天士一样,什么病都能治,还能治穷病。”

    “治穷病的事我不知道,你讲给我听听?”

    “有个穷人问叶天士,我无内病也无外伤,只是太穷,先生能否治穷?叶天士沉吟片刻说:贫穷也算是一种病,既没有美味佳肴滋补,又有忧愁伤身,有损元气,说完,叶天士给那人一枚橄榄,叫他回家吃了把果核种下。过了一年,橄榄树枝新叶美,就在橄榄树要结果时,瘟疫爆发,叶天士家门前看病的人络绎不绝,叶天士开的药方中的药引是橄榄树叶,人们都来那穷人家买橄榄树叶,虽然价钱不高,但积少成多,让那人发了一笔小财,那人用这笔钱做起了小买卖,终于摆脱了贫穷。”

    杏年说:“叶天士真厉害,还能料到一年后要爆发瘟疫,真是医神!这么说我们的孩子叫天士太好了,长大了像叶天士那样,既治病救人,还能帮人脱贫致富。”

    “好,听你的。”  燕玉芝头靠在杏年肩膀上微笑着说。

    两天后,茅山新四军接到中央来电,新四军全部撤离茅山开赴苏北。副团长杏年到三营传达命令,连长小许一听就火了,站起来说:“叫我们去苏北,苏南都留给国民党,他们倒会挑地方,凭什么?”

    杏年说:“想必是茅山离南京太近。”

    “不理他!日本人都不怕,还怕他国民党?”

    杏年严肃地说:“中央让撤,自有撤的道理,我们要服从命令,要顾全大局,赶快收拾,准备明天北撤,北撤时我带你们三营断后。”

    次日清晨,军号阵阵,北撤的部队有序离开,浩浩荡荡前往长江渡口,人员物资上船后,一船接一船过江;燕玉芝所在的野战医院也随大部队行动,奔向新的营地;杏年带领三营最后离开,有些战士要跟自己的家乡说再见,他们落泪了。

    天已黄昏,空中最后一缕玫瑰色的晚霞消失在渐渐变暗的夜空中,天空像换装的贵妇人披了件镶满宝石的黑纱,晶亮闪烁,时间不长,一轮金黄色的月亮从东方升空了,周围的黑宝石不见了,有一些不同形状的云彩在缓缓移动,月好圆,像玉盘,杏年想起了李白的诗:“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  ;月好润滑,杏年觉得像燕玉芝细腻洁白的肌肤。

    风大了些,云块移动的速度快了,有一块狼形乌云遮住了月亮,月朦胧,田野朦胧,山峦朦胧;马头山上有萤火虫在飞,对面的笆斗山有一团绿绿的鬼火在飘;北撤的队伍从两山中间狭长的通道往长江渡口走去。

    杏年看着前方两座黑乎乎的不算高不算大的山丘,一种不祥之感浮上心头,按用兵之道,是绝对不该走山中这条路的,万一敌人在山上设伏,居高临下两边夹击,后果不堪设想。但这是上级指定的路,也许走直道北撤可以快些,也许是两党谈好的事,不会兵戎相见,前面大部队已经安全通过,自己可能多虑了。

    杏年心里虽有一丝放松,但他还是希望三营尽快走出险地,早一分钟出去,部队就少一分钟危险,不能忘了皖南事变的教训。他催队伍加快速度,前面传回话,说卫生队的担架行进速度太慢,挡住了部队。杏年从队伍旁边的山涧跑过去,到两山出口处,碰到了背着药箱的燕玉芝,她跟在最后一副担架边,杏年说:“小燕,叫担架队走快些。”

    “走了二三十里都没人替换,民工都没力气了,速度提不起来。”  燕玉芝着急又无奈地回答。

    “我叫战士们来抬。”杏年回头叫赵连长派二十个力气大的战士抬担架,派十几个战士来搀扶轻伤员,这一下行进的速度明显加快了,队伍后面的战士开始小跑起来。

    “啪—啪—”两颗绿色照明弹升上天空,山上的探照灯也亮了,把山涧照的亮如白昼,与此同时,枪声大作,埋伏在两边山上的国民党军队开火了,子弹飞蟥一般扑向行军中的队伍,不时有手榴弹手雷掷下,火光闪烁,枪声爆炸声和叫喊声响成一片。已走出山口的杏年,回过头对部队大喊:“散开!隐蔽!”又对燕玉芝说,“你们快走,我回去指挥;狗娘养的!把地方让给他们,还偷袭我们!”

    燕玉芝不安地说:“你都出来了,就别回去了,后边有人指挥。”杏年没吭声,手提短枪,像猛虎下山一般,冲向山口,消失在朦胧的夜色中。

    月亮又从云朵中露出脸来,圆依旧、亮依旧,只是往天空中间挪动了一点位置,月光如水,在苍凉大地流淌;月光如银,抹在田野、山峦、树林和河塘上;“啪”的一声,河里有鱼跃出水面,身闪银光,瞬间又如流星一般消失在水中。

    燕玉芝无心观赏夜景,看着两座矮山,听着爆豆般响枪声,她心急如焚,他为杏年和战士们的安危担心,她对林队长说:“你赶快把伤员带走,我在这儿等一等,有伤员好及时处理一下。”

    “好,你自己一定要注意安全。”林队长嘱咐一句,把自己随身带的急救箱也留给燕玉芝,她跟着最后一副担架走了。

    燕玉芝对笆斗山很熟悉,从茅山去丹阳,有时就从山下过,笆斗山上有座青龙庙,每年有场庙会,像集市一般,有卖货的、有卖艺的,燕玉芝爱上杏年,也是听人们讲他痛打笆斗和尚的故事,据人们说,笆斗山上早年有个笆斗和尚,身材魁梧,头大如笆斗,眼如铜铃,武艺好,力气大。

    有一年,庙会上有一个卖拳女子,把茶杯口粗的铁棍往裆下一夹,高叫道:“谁能拔出棍子,我跟他去做老婆,如果拔不出,请赏几文铜钱。”

    围观的小伙子们见女子年轻漂亮,纷纷上前去试身手,但没有一个人能拔出棍子,只得每人扔下几枚铜钱,羞愧而去。

    笆斗和尚见了,走上前去,用一只手就把铁棍拔了出来,得意地说:“我拔出来了,跟我走吧。”

    女子说:“我行走江湖,混口饭吃,你一个出家人,应该安分守己,跟我开什么玩笑?”

    笆斗和尚说:“我拔时,你也没说和尚不能拔呀?”  说着便动手来拉卖拳女子。

    赶庙会的杏年见状,大喝一声:“住手!欺负女人不算本事,有本事跟我比试一下。”

    和尚看看杏年,哈哈大笑:“毛头小子,不知天高地厚,今天让你知道老子的厉害!”

    “你一个和尚当谁的老子?动手吧!”

    和尚拔出单刀,朝杏年头顶劈下来,内行人都知道这叫泰山压顶,一般人难逃毙命,杏年眼疾手快,头朝旁边一偏,和尚劈空了;笆斗和尚再拦腰一刀,杏年就地一滚,笆斗和尚抽刀又向小腿扫来;杏年双脚一跳腾空跳开,他趁笆斗和尚立足未稳,一个箭步上前,一手锁住和尚的喉咙,左脚下一跘,笆斗和尚倒地,手里的刀松开了;杏年捡起刀,对准笆斗和尚的眼睛,厉声问:“眼睛还要不要?”

    “要-要—”

    “还当不当我老子?”

    “不当了,不当了,我当你儿子。”和尚连连求饶。

    杏年松开手,又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怒吼道:“滚!”

    和尚在人们的一片叫好声中狼狈逃走,从此再没有人见他在笆斗山露面,燕玉芝给杏年当联络员后,曾求证此事,杏年淡淡一笑,说:“你就当说书人讲的故事听吧,有实有虚。”

    笆斗山的战斗持续了有半个多小时,枪声停了,爆炸声叫喊声也没有了,两山一路变得安静,不断有战士走过来,燕玉芝让到路边等杏年,看到身材、走路姿势像杏年的赶紧凑上去看,看了几次都没见到杏年,她心里更慌了,忍不住问一个有些面熟的排长:“看见蒋副团长没有?”

    “刚才见过。”

    “他怎么还没过来?”

    “可能在后边吧。”

    “战斗结束了吗?”

    “结束了,后边打扫战场呢。”

    有几个轻伤的战士走过来,燕玉芝要给他们包扎,战士们说:“不用,后面还有重伤员,蒋副团长也在后面。”

    一个重伤员被两个战士架着走近了,燕玉芝的心“砰砰”跳着,一看不是杏年,她一边给伤员救治,心里一边胡思乱想着,不知道自己即将见到的杏年会是什么样子。

    东北方向响起轰隆隆的雷声,从长江吹过来的风大了,树叶沙沙响着,天上的乌云变多变厚了,月亮星星都不见了,深邃浩瀚的天宇变得低和暗,像一口越压越低的大黑锅。

    燕玉芝焦急地看着通向山口的灰黑大路,又有杂乱和沉重的脚步声传来,七八个人簇拥着一个背着伤员的人,快步走来了,这一次燕玉芝看清了一个人,她叫:“小许!”

    小许大口喘着气说:“快救团长,他受伤了。”几个人把杏年从小许的背上扶下来,让他躺在一块平坦的草地上,有人打开手电,给燕玉芝照亮。杏年昏过去了,闭着眼,干裂的嘴唇微微动着,原来紫铜色的脸变得苍白,灰色的衣服上都是血,借着手电的光亮,燕玉芝看清杏年的胸部、腹部、腿部至少有六处伤口,腰上和腿上的伤口还在流血,燕玉芝震惊和悲伤,她眼含泪水,大声叫着:“杏年!你醒醒,你醒醒啊!”

    杏年似乎听见了,手动了动、嘴张了张,他睁开眼,看见燕玉芝,低声叫了声:“小燕。”就又闭上了眼睛。

    小许含着泪说:“一定要救活团长!没他指挥,我们都出不来。”

    二连长也畷泣着说:“第三次反击,蒋副团长抢到我前面,他救了我,自己受了伤,我可以给他输血救他。”

    燕玉芝忙着清理包扎伤口,对人们说的话,她不知该怎么回答,她心里清楚,杏年伤得太重了,就是华佗来了、叶天士来了,也是无力回天,她只能默默流泪,杏年似乎清醒了,看到燕玉芝在忙着,无力地抓住她的手捏了捏说:“不要忙了,没用,我不行了,你歇歇吧。”说完又闭上眼睛。

    小许抽泣着问:“团长还有救吗?”

    燕玉芝痛苦地摇摇头,她从药箱取出针,给呼吸越来越弱的杏年打了一针强心针,待他清醒后在他耳边说:“杏年你还想说什么?”

    杏年吃力地抬起手,在燕玉芝的肚子上摸了一下,脸上浮现出笑容,他说:“带好这个孩子,无论生男生女,名字都叫天士。”

    “你放心吧,我记住了。”燕玉芝的心如刀绞,她觉得杏年的手在慢慢变凉。

    “没事了,唱个歌给我听听吧。”杏年声音微弱地说。

    燕玉芝神情凄然,更咽地唱道:“我家住在茅山下,三间瓦房院子大,五亩平田土质肥,种麦种稻种棉花…………

    杏年听着歌声,眼睛看到了好多东西,有天上闪烁的星星,有水面上缓缓前行的小船,有无数跳动的火球,有泉水喷涌,有冻死的老太婆,他看到自己和村上的孩子在一起爬树掏鸟窝,骑在桑树上摘桑果,嘴吃得黑黑的,还到河里摸鱼、摘莲蓬,看竹林里面的竹笋,一天天的拔节,冬天在门前的雪地上抓雪,打雪仗;他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他想喊喊不出声;他觉得自己身体变轻了,身子被彩云托起,向上向远方飘去;他看到了父亲蒋贤和母亲陈蓉,看到了荆芳菲,看到了梁婷,看到了燕玉芝,他欣慰地笑了;歌声停了,他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他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燕玉芝扑倒在杏年的身上,悲切地哭着说:“杏年,你说过要跟我回家的,你不能说话不算话呀?”

    那哭声让天地悲伤,悲痛的战士们举起枪,向黑暗的天空“砰砰”放枪,为他们英雄的蒋副团长送行,枪声在寂静的原野上响着,那惊天动地的声响盖过了天上隆隆的雷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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