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尖刀出鞘
傍晚,天气闷热潮湿,人感觉很不舒服;杏年站在丹阳新丰饭店的阳台上,想吹吹风,风很小也不凉。
城北铁道上,一列火车冒着滚滚的黑烟往东南方向驶去,黑烟如怪兽的尾巴拖得很长,翘得很高,最高处碰到了蓝天。黑烟西北端是长江边的新丰火车站,是日军军用物资的转运站,杏年带自卫团参加新四军挺进纵队,打的第一仗就是夜袭新丰火车站,现在想来像是一场噩梦。
那天晚上没有月亮,星星也不多,是个夜袭的好时机,黑暗的田野里没有风,树叶不动草也不动,有些萤火虫在飞,更多的是蚊子,嗡嗡的叫着,围着人转,走路时咬,停下咬得更厉害,杏年的手脚脸凡是暴露的地方,咬出不少小疙瘩,开始他还用手打,后来蚊子四面围攻,打也打不过来,索性随它去任它咬,任被咬处肿痛和痒痒,他都顾不上了。
骆团长让他带领一连担任主攻,主攻的发起时间定在晚上十点钟开始,这是杏年加入新四军后的第一仗,第一仗就让自己带队担任主攻,他感谢领导的信任,他精神振奋信心满满。
也许是云朦胧、雾朦胧、夜色太浓,向导带错了路,十点钟他们才到丹阳以西十几公里的河阳,杏年发现情况不对回头找向导,向导却溜了,气得杏年想骂娘。
此时,远处传来火车的鸣笛声“呜——”一道雪白的光柱照向夜空,杏年命令:“沿着铁路快跑,就能到新丰火车站。”
一百多人跟着他沿着铁路往前奔去,赶到新丰火车站以西一里地时,已是子夜。
新丰火车站楼里的灯熄了,只有站台上两盏昏黄的灯,照着屋墙和铁轨;没有哨兵,没有值班的工人,整个车站静悄悄的。
一连长悄悄对杏年说:“不对呀,怎么这么静呢?也没见二连三连?”
二排长开玩笑说:“情人道来竟不来,何人共醉新丰酒。”
杏年皱起眉头,瞪了他一眼:“别卖弄,打仗呢。”他接着对一连长说,“可能是二连、三连见我们没到撤了吧,我看鬼子都睡了,又没有岗哨,我们打他个措手不及!”
“鬼子很狡猾,武器又好,我们没有几支好枪,再没有兵力配合,不一定能赢啊。”
“守一个车站能有多少兵力?我们一百多号人吃不了亏, 不打我们不是白跑路了吗?打!准备战斗!”
“是。”一连长右手握驳壳枪,左手一挥,喊一声“上!”带领战士们冲向火车站;大个子沈班长冲在最前面,跨过铁路上了站台,冲到火车站门口,一脚踹开了门,屋内竟空无一人。
随着踹门的声响,站台的灯瞬间都亮了,二楼的窗户全部打开,一只只黑洞洞的枪口从里面伸出,向冲上站台的人们开枪,沈班长第一个倒下了;战士们英勇还击,敌人居高临下凭借武器的优势占了上风,二十几个战士倒在站台上。
杏年发现中了埋伏,立刻命令:“一排一二班掩护,其他人撤!”话音落地,他顺手打灭了站台上的几盏灯,借着夜色的掩护,七十多人安全撤离。
这一仗牺牲了四十多个战友,他悔恨和悲痛,若不是自己莽撞决策一意孤行,不会吃这一个败仗,不会造成那么大的伤亡,许多熟悉的面孔再也见不到了,他悲伤难过、痛彻心扉,他向纵队领导检讨,请求处分。
数日后处分下来了,记大过一次,营长降为排长,处分后的一天上午,纵队领导把杏年叫去对他说:“给你个立功赎罪的机会,你去不去?”
“去!有什么任务我坚决完成,立功赎罪。”
“那好,让你带二十个原自卫团的战士去投奔丹阳日伪军。”
杏年以为是开玩笑,看看张副总队长神情严肃又不像是开玩笑,便说:“当汉奸我不去,请领导换个别的任务,我要带队伍杀鬼子,给战友报仇。”
“现在不缺杀鬼子的人,缺的是枪支弹药,缺的是信息情报。”
“这么多人呢,比我本事大的很多,让别人去。”
“我们考虑再三,这个人还是你最合适,你是当地人,语言通情况熟,另外你坐过国民党的牢,党员身份一直没暴露;眼下你受了处分,率部下投奔日伪军成了顺理成章的理由,这也是领导从严处罚你的原因,苦肉计不苦别人不信。”
杏年还想推辞,看张副总队长坦诚和期待的眼神,点头同意了。
“你此去有三个任务:一是取得日伪军信任,搞到情报;二是看准机会,给部队搞一些枪支弹药;三是除奸;每项任务都很重,也很危险,你既要完成任务,又要全身而退,不能有去无回。”张副总队长说到这儿,宽厚的大手在杏年的肩膀上用力按了按,似乎试试这副肩膀能不能挑起这副担子,接着他又说,“你带的这二十个人要严格挑选,必须立场坚定,素质好,靠得住,关键时刻用得上;另外我们给你安排一个联络员,地下党员梁婷,她在丹阳城里的济元药店做药师,有事你和她联系。”
此时的杏年人在新丰饭店,思绪还在远方,他遥望远方的天空,夕阳似盘架在山峦之间,耸立的山峰云雾缭绕,那里是茅山,三十六峰横跨句容、金坛、丹阳、溧水诸县,陈毅和新四军支队部就在山中的乾元观,那里有茂密的树林、竹林,有庙宇、小溪、泉水、弯曲的小路;战友们现在做什么呢?列队操练、磨刀擦枪?还是学文化?空中有一只鹰朝着茅山飞,时而徘徊,时而盘旋、渐飞渐远,影子越来越小,让人想起“旷野看人小,长空共鸟齐”的诗句。
饭店前有一座小院,院内一栋二层小楼,日军中队长伊藤在二楼办公,小楼后面一个大操场,原是县中学的操场,学校停课后,这里成了日伪军的训练场,一小队日本兵沿着圆形跑道跑步,不时发出声嘶力竭的叫喊声。
自从杏年投奔日伪军以来,伊藤今天是第三次请他吃饭喝酒,他以为伊藤学曹操,为笼络关公三天一小宴,五天一大宴。陈翻译是武进泰村人,杏年跟他套近乎,说自己外婆家也是泰村,两人觉得关系近了不少,今天他问陈翻译,伊藤为什么老请他喝酒?陈翻译低声说了一句:“折冲樽俎,酒后听真言。”
杏年明白了,伊藤不信任他,不是把他当关公,是把他当黄盖,怀疑他来投诚是苦肉计,想喝酒时把他灌醉听实话。
下午他去了鸡羊市场,捡了几粒羊粪,放在口袋里,他受不了羊粪的膻臭味,一嚼必恶心呕吐,这几粒是防备醉酒用的,他摸摸口袋里硬硬的犹如花生米一般的羊粪。
六点钟,天色渐暗,饭店里楼上楼下的灯都亮了,有客人三三两两的进来,在楼下的方桌边坐下。大包间的小伙计在大圆桌上摆放餐具,有大小盘子、筷子、勺子、大小酒杯、餐巾,冷菜开始上桌,有镇江肴肉,无锡酱骨,凉拌海蜇,桂花糯米藕等。
警察局长常增杰先到,他楼上楼下看看,大门口派了四个警察,楼梯口站了两个便衣;随后上楼来的是剿匪大队长许长令,他身材粗壮,圆头大脸,脸上因小时出天花,留下了一脸麻子,人称他许大麻子。许大麻子有三好:抽烟,喝酒,嫖女人,身上常有三好留下的气味,杏年跟他话不投机,他也看不上杏年,第一次跟杏年见面,他阴阳怪气地说:“我看你是假投诚,要真投诚,为什么不把老婆孩子带来呢?”
“我还是光棍一条。”
“为什么不结婚呢?是不是匈奴未灭,不以家为呀?”
“我想家为,我想结婚,没人嫁我呀。”
第二次见面,许大麻子又说:“我看你这模样,教书还马马虎虎,打仗是外行啊,听说你指挥打新丰火车站,差点全军覆没,有没有这事啊?”
“有啊,丢人,那边把我军法从事,我没法待了。”
杏年从阳台回到包间,许大麻子进来了,往靠墙的沙发上一坐,掏出一根烟点上,连抽了几口后对杏年说:“丹阳的驻军少,上边也不派慰安妇,丹阳的军人也是人,也得吃喝玩乐;今天饭桌上我想向伊藤建议,把福生布店和隔壁的济元药店没收,把两家打通,重新装修一下,办一家专门招待军人的妓院,我和伊藤说,你们也说说,敲敲边鼓。”
杏年心里一惊,要办个军人妓院,不知多少妇女要掉入火坑了,他听说在河北什么地方,日军抓了些妇女在军营做慰安妇,都不让女人穿衣服,这样日本兵兽性大发时方便发泄;为防止羊落虎口,丹阳绝对不能办军人妓院,他说:“许大队长,别出馊主意,办军人妓院多少人家要妻离子散。”
许大麻子将小半截香烟摁在烟灰缸里,生气地说:“你别假正经,没点乐子,谁安心当兵?”
杏年厉声问:“你有姐妹愿意让她们去妓院吗,丹阳人家愿意女人去妓院吗?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
许大麻子恼羞成怒,额上青筋鼓起,脸上麻子发红,嚷道:“也没说让你家女人来,你急吼吼的干什么?南京日本兵从高淳抓了二百多姑娘做军妓,我们不好从金坛、从武进抓些大姑娘来当军妓,窝边草不吃,外面的草总可以吃吧。”
杏年没理他,他拿起一支烟,没点着火就折断往地上一扔,发泄心中的不满。
县长安容宾和西乡维持会长邸玉山是一起到的,杏年看到戴着墨镜,身穿黑绸上衣,腰别短枪的邸玉山,便怒火中烧。邸玉山死心塌地的给日本人当走狗,催粮逼租如狼似虎,他还带着日军杀害了两个地下党员和一个新四军家属,在除奸名单上,他名列第三。
伊藤和他的表妹敏子最后到,陈翻译跟在他们后面,伊藤个子不高,鼻子小,鼻下有一小撮黑乎乎的卫生胡,他和敏子的父母都在满铁工作,他俩也在东北长大,会说一口流利的带东北口音的中国话。伊藤让安县长坐在他右侧,杏年坐在他左侧,敏子坐在杏年旁边,这让想巴结敏子的许大麻子很不痛快,看杏年的眼神,就像狗盯着猎物的样子。
小伙计准备倒丹阳黄酒,伊藤摆摆手说:“黄酒虽好,劲不大,老喝乏味,今天喝劲大的白酒,喝洋河大曲。”
邸玉山手按着白酒杯说:“太君,我从来不喝白酒,一喝就醉。”
伊藤目露凶光说:“不行!今天男人都喝白酒,醉了,对面有房间可以睡觉。”
小伙计换来白酒,把每个酒杯斟满酒,伊藤端起面前的酒杯说:“国民党的军队不行,都逃到西南去了,茅山地区新四军游击队武器差、弹药不足,也不堪一击,用不了三个月,长江以南就安定了,来,为我们的胜利干杯!”
伊藤一仰脖喝干了杯中的酒,鹰眼盯着每个人手中的杯子,一定要杯口朝下,不滴一滴酒才行,十杯酒喝完,每个人都喝了半斤,邸玉山醉了,脸红红的,目光呆滞,舌头僵直,说话结结巴巴,“大东亚共荣”几个字说了半天说不全。伊藤说:“邸会长醉了,扶他到对面房间去休息。”
杏年自告奋勇说:“我来。”
他和小伙计把邸玉山扶到斜对面卧房,小伙子帮他脱衣脱鞋,照顾他躺下,又拉开被子给他盖好;杏年到阳台仔细观察了一下,阳台下堆着一些木头,阳台距围墙不远,围墙一人多高,围墙外就是小巷和民房,杏年记住阳台对面是沈记酒店的幌子。
他下楼一招手,坐在一张桌上喝茶嗑瓜子的小许走过来,二人耳语几句,小许出门了。杏年转身到厕所,摸出口袋里的几粒羊粪放入嘴里,咀嚼成糊状,往下一咽,顿时恶心难受,胃里翻腾起来,刚才吃下的酒菜全都吐了出来,气味难闻,他到大堂找伙计要了一杯茶水漱了口,然后又上楼去。
杏年推门进包间,伊藤瞟了他一眼说:“回来啦,我们每人又喝了两杯,你先补上。”
杏年无奈,只得连喝两杯,放下酒杯,伊藤和杏年天南海北的聊起来,问杏年读过的书,当兵的经历,问杏年为什么还没娶亲?有没有中意的姑娘,还问杏年偷袭新丰火车站失手的过程,最后问当保安队长干的顺心不顺心,工作上有什么建议?对每个问题杏年都小心谨慎又似乎很轻松老实地答着,伊藤好像漫不经心的听着。
借着二人说话的空当,许大麻子赶紧把办军人妓院的想法说了,伊藤不置可否说:“再说吧,再干一杯。”
大家又喝了一杯,伊藤说:“酒逢知己千杯少,你们互相敬酒。”
警察局长常增杰和杏年喝了一杯,安县长端了酒杯来敬杏年,杏年摇摇手说:“酒不喝三,路不走四,我不能跟你喝。”
“什么酒不喝三?”
“不跟三个人喝,不连喝三杯。”
“是你编的,丹阳人不是这么说的,丹阳人说酒不喝三,是强灌的酒不喝,便宜酒不喝,闷酒不喝。”
“不管说什么,我不喝了,我醉了。”
“说自己醉的人都没醉,喝!” 伊藤说。
杏年又喝一杯,接着又和许大麻子喝了两杯酒,头真有点晕了,他记得陈翻译的话“酒后听真言”,他提醒自己,无论如何绝不能再喝,他自己把杯子倒满酒,斜眼看看身边的敏子,敏子是丹阳火车站的副主任,有时穿军装,有时着便衣,今天她穿了件白底粉红小花的旗袍,杏年说:“日本女人都穿和服,我看敏子小姐穿中国旗袍很美,这件旗袍的花色也好看,就是专门给敏子小姐设计的。”说完,他把脸凑到敏子的胸前去看看说,“喔,不是樱花,我看着像樱花呢。”
敏子非常尴尬,往边上推了推杏年,对伊藤说:“哥哥,你们别喝了,我看杏年君醉了。”
“没醉,我没醉,我家的老鼠、我家的狗从来都喝不醉。”杏年端起酒杯,身子又向敏子靠过去说:“敏子真漂亮,中国有四大美女,敏子是第五大美女,我敬美女一杯。”他手一晃杯子一歪,酒洒在敏子的大腿上,杏年赶紧用左手去抹,敏子的脸更红了,她把杏年的手拿开放到桌上,杏年把手放在自己嘴里舔舔,又放在鼻子下闻闻,说了句:“敏子的酒好香好香。”
许大麻子哈哈大笑说:“没用的东西!半斤多酒就醉了。”
伊藤说:“扶杏年君去休息。”
杏年被安排在二楼最南端的一间卧房,刚脱衣脱鞋躺下,伊藤就来了,身后跟着陈翻译,伊藤在床边坐下,拍拍杏年的肩,没有反应,又拍拍他的脸,他才半睁开眼睛,杏年知道伊藤来听真言了,他故意含糊不清地说:“团长来晚了,罚酒三杯。”说完眼睛又闭上了,伊藤一笑问:“你是党员吗?”
杏年没有回答,陈翻译又拍拍他的脸,问:“团长问你是党员吗?”
“我-我是党—党员。”
“入的什么党?”
“同盟党。”
“哪一年入的党。”
“乾隆八十年,八十年。”
“你是老四吗?”
杏年知道有人称新四军为老四,他故意结结巴巴地说:“我是老-老三,我是老三。”
“你有什么任务?”
“喝酒吃肉,大碗喝酒,大块吃肉。”
陈翻译不停的拍打着杏年的脸,杏年才胡言乱语地完成了伊藤的提问,伊藤又笑了一笑,起身说:“我们走吧,让他睡觉。”
夜深了,嘈杂声渐渐没有了,偶有池塘的青蛙呱呱的叫两声,草丛里的小虫在窃窃私语,有萤火虫还在飞,绿光一闪一闪;巡逻的汽车偶尔轰一下油门,时间不长如流星划过夜空;潮湿的风有气无力的在窗外徘徊,犹豫不决是否进屋。
杏年希望狂风大作,电闪雷鸣,然而没有,他睡不着,仰面躺着,看看黑暗的屋顶,手摸着下巴短短黑黑的胡茬,那个汉奸早已醉入梦乡了,这是动手的最好时机,怎么还没有动静?小许把情报送出去了吗?游击队能不能来呢?错过今天这个机会,又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了。
又等了一会儿,杏年决定自己动手,他爬起来,光着脚,轻轻开门出去,楼道里黑乎乎、静悄悄,只有楼梯口有一点昏黄的光亮。
他蹑手蹑脚悄悄走到邸玉山的房门前,手握住门把手,刚要转动的一瞬间,听到邸玉山重重的鼾声之间传来一声轻轻的干咳声,又传来一声嘘声,他心里一惊,立刻反身回到自己的房间,刚关好门,一声枪响传来,杏年走到窗前,把窗帘掀开一道小小的缝隙向下看去,借着楼后小巷里昏黄的灯光,他看到楼下有不少持枪的人。
围墙外的警察在追赶一个人,逃跑的人拐过墙角就不见了,杏年此时心砰砰跳,身上出了一身冷汗,他不知逃跑的是什么人,是来除奸的人吗?不知他逃脱了没有?若被抓了,自己会不会暴露?他有点后悔自己的安排,伊藤真是诡计多端,既想把自己灌醉考察自己,又把邸玉山灌醉,设下圈套诱捕来除奸的人,杏年在心中祈祷,但愿来除奸的人能顺利脱身。
第二天吃了早饭,伊藤的手下来叫杏年去他办公室,杏年进门见常增杰已经先到了,杏年问:“你知道叫咱们什么事吗?”
“昨晚闹腾那么凶,你没听见?”
“我昨晚喝多了,睡得像死猪一样,什么动静也没听见呢。”
“昨晚伊藤中队长布了一个局,让邸会长做诱饵,在他屋里安排了三个人,楼下埋伏了二十个人,等新四军游击队来除奸。谁知来了一个小偷,翻墙入室,打乱了计划,埋伏在窗下的警察开了一枪,要没那一枪,也许能抓住来除奸的人,顺藤摸瓜就能查出内奸。”
杏年悬着的心暂时落了地,他有些后怕,差点就上了伊藤的圈套。楼道传来皮靴重重踏地的声音,伊藤怒气冲冲进门,脸色铁青,见了常增杰,抬手就左右开弓打了几个巴掌,厉声责问:“谁开的枪?为什么开枪?”
常增杰一手捂住被打的火辣辣的脸,胆怯地报告:“是一个兄弟,紧张走火了。”
“混蛋!”伊藤狠狠踢了常增杰一脚,又把怒气转向杏年:“游击队都敢到城里来杀人,敢到皇军眼皮底下来杀人,你这个保安队长太失职了!”
“太君,保安队眼下只有二十几个人,实在是管不过来,要对付游击队,至少也得一百多人,现在差的多呢。”
“人手不够,你负责招人,扩大保安队,先招三十个。”
“枪呢?”
“马上有物资送来,到时给你配,先招人训练。”
从伊藤办公室出来,有一队日本兵扛着三八枪从操场走过,刺刀在阳光下闪着光,杏年想:等招了人,有了枪,就给新四军弄上十几支,风从面前吹过,他闻到风中有淡淡的花香。
竖起招军旗便有吃粮人,杏年派人在县城和各乡张贴告示招保安队员,不到一个月,便招了三十人,都是杏年挑选的十八到二十三岁的正派青年。杏年给每人发了一根五尺长的木棍,每天吃了早饭,便在县中操场上一对一练刺杀,伊藤有时站在后阳台观看,队伍行进整齐,拼刺杀时的呐喊声震动伊藤的耳膜。
仲夏夜短,天气热,屋里蒸笼一般,杏年在床上辗转反侧睡不着,不摇扇子热,摇扇子扇出的风也是热的,他爬起来打开窗户,有一丝凉风带着潮气进来,也有知了和青蛙的叫声进来,它们似乎也热得睡不着。杏年身上都是汗,背心短裤潮乎乎,粘在身上有些难受,他便脱得赤条条的,借着外来的凉风他慢慢睡着了。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杏年觉得身上不舒服,头晕无力,身上一阵冷,一阵热,鼻子也难受,连打了七八个喷嚏,他知道是开窗光着身子睡觉着凉了。他又躺了一会,想自己得拿点药吃,别让病情加重耽误事情,他起身穿衣洗漱出门,在巷子口上的常州小吃店就着咸菜喝了一碗绿豆粥,勉强吃下半块烧饼,吃完前往济元药店,他想拿点药,顺便见见梁婷。
梁婷今年二十五岁,个子不高,长得秀气,皮肤白,看上去像十八九岁的大姑娘。她从扬中高小毕业后,到镇江康泰药店当学徒,参加了镇江工人救国会,示威游行、抵制日货、声援学生的活动,总能看到她活跃的身影。她喜欢音乐,爱听戏剧和歌曲的唱片,跟着学会了不少京剧、锡剧唱段和新老歌曲;他丈夫苏舍是镇江医院的牙医,一次给日军少佐渡边拔牙时,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拔错了一个牙,渡边少佐大怒,当场拔枪将他打死。
党组织派杏年带兵投奔日伪时,曾想安排梁婷来丹阳和杏年假扮夫妻,掩护他工作,梁婷因丈夫去世不久心情不好,只同意给杏年做联络员传递信息。组织安排梁婷进民生药店,掌柜听说梁婷在药店当过学徒,便要看看她的技艺,他拿个药方让她抓药,梁婷不用小秤,一手端盘,一手抓药,按剂数分配,既快又准,总量不多不少,每一剂每种药也不差一钱一分,掌柜赞叹不已,当即同意她来药店工作。
杏年来到药店,梁婷穿一件白大褂,正站在比人还高的药柜前抓药,听杏年叫她,转过身来说:“听你说话就知道你伤风了,我先给你拿一瓶藿香汤,晚上再给你送两瓶过去。”
杏年回到住处把药喝了,一会儿便觉得身上发热,他又躺下拉条被单盖在肚子上,很快沉沉的睡去。睡了一觉,出了一身汗,醒来头不太疼了,浑身觉得轻松了不少。
晚上梁婷用小篮子提了两瓶藿香汤,来到杏年租住的屋子,刚煎好的药还是温温的,梁婷拿碗倒出一瓶,让杏年喝了,另一瓶放在桌上说:“明早再喝一瓶,你的伤风该好了。”
“喝药能喝茶吗?”
“最好喝开水。”
“你喜欢喝茶吗?”
“我喜欢,喜欢喝碧螺春。”
杏年拉过一把椅子,让梁婷坐,又走到门边,关好房门说:“梁婷,我发现姓梁的巾帼英雄多,南宋名将韩世忠梁红玉夫妇曾在扬中抗击金兵,梁红玉戎装上阵击鼓助威,血战三昼夜,打败了金兵。”
“我不是英雄,但我老家是扬中,知道你说的事。”
“给我说说老家的情况。”
梁婷坐下,理理额前的秀发说:“新四军拔掉了鬼子天王寺据点,消灭了二百多鬼子,收获不小。”
“太好了,谁指挥的?”
“王必成团长,他让刘副团长带一个营打东湾据点,他带两个营埋伏在天王寺到东湾的路上,东湾枪声一响,天王寺的二百多鬼子倾巢出援,他们跑步进入伏击圈后,王必成挥舞着大刀勇猛杀出,战士们紧随其后,他们如猛虎下山一般与鬼子展开白刃战,鬼子的优势火力无法发挥作用,被以逸待劳的两营精兵猛烈砍杀,二百多鬼子都成了刀下之鬼。”
“还有什么好消息?”
”最近根据地流行一首抗日歌曲,挺好听的。”
“唱来听听。”
梁婷低声唱道:“万里长城万里长,长城外面是故乡,高粱肥大豆香,遍地黄金少灾殃,自从大难平地起,奸淫掳掠苦难当,大家拼命打回去,哪怕倭寇逞豪强…………四万万同胞心一条,新的长城万里长。”
梁婷唱完,杏年拍手说:“你唱得真好听,不是打仗,你可以当歌唱家了,不过,仗打完了你还可以唱歌。”
“谁知道要打到什么时候,只能下辈子当歌唱家了。”
“别悲观,前途光明,这辈子就能当歌唱家。”
“敌人有机枪大炮,我们只有血肉之躯,打一仗就要牺牲不少人,抗战艰难,不知要打到哪一天呢?” 梁婷忧愁地说。
“弱国与强国的较量,肯定艰难,所以说抗日战争是持久战;我到现在还没给老家送去一枪一弹,真是内疚,要是用我的命能换些枪炮给新四军,我一定去换。”
梁婷点点头说。“我相信你。”
这一天下午,伊藤把杏年和许大麻子叫到办公室,说了一个情况,镇江的王木大佐给丹阳筹集了一批军火,有长枪80支、短枪15把、轻机枪三挺、手榴弹20箱、子弹6000发,还有军刀、被服等物资,伊藤让二人组织接收押运。
杏年喜形于色地说:“好啊,这是及时雨,保安队再不用耍木棍了。”
难得有笑脸的许大麻子也咧嘴笑,脸上的麻子泛着红色,他说:“剿匪正等着枪支弹药。”
“是好事,也是麻烦事,东西要拿到手才算数,不要为人作嫁衣!” 伊藤背着手,走到墙上挂的军用地图前,两只狼一样的眼睛,盯在镇江到丹阳的公路线上,看了半天没有吭声,右手食指和中指在那个画了标记的地方重重的点了两下,有些忧心忡忡地说:“根据情报,这一段时间从镇江到丹阳的五十多公里范围内,新四军游击队活动频繁,去年他们在韦岗打了我们的伏击,皇军——”伊藤欲言又止,他心里有阴影,不愿意提起那次让皇军损兵折将,丢了面子的战斗,韦岗伏击战是新四军一二支队到江南打的第一个漂亮仗,陈毅司令员为此写诗一首:“弯弓射日到江南,终夜暄呼敌胆寒,镇江城下初相遇,脱手斩得小楼兰。”
“新四军游击队缺军火少物资,是些饿狼恶鬼,我们怎么把这批物资安全运回来,是个大问题,你们看该怎么办?”伊藤问。
“剿匪大队和保安队全体出动,重兵押运,新四军该不敢动手。” 许大麻子先说。
“全体出动,大张旗鼓,目标大且明显,这不是让人来抢吗?弄不好就是人财两空。”杏年直接表示反对。
“你别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许大麻子嚷道。
伊藤问:“杏年君有什么想法?”
“要保证物资的安全,首先目标要小,要出其不意,新四军游击队打伏击,肯定是打军车,我们就用一辆民用货车去拉,军用物资放在下面,上边装些民品,比如镇江香醋、酱菜、粽叶等等伪装一下;这样不会引起人们的注意,危险系数会降低很多,押运人员不要太多,选几个精干的,穿便衣装成老百姓跟车就好。”
伊藤很高兴,说:“这个方法好,你们二人去办吧,我等着听你们的好消息。”
二人刚要转身离开,伊藤又声色俱厉地吼道:“这次行动,只准成功不许失败,失败了我就毙了你们!”
杏年跟着许大麻子来到剿匪大队部,许大麻子说:“既然不用兴师动众,用不了几个人,你们保安队就别管了,我派几个人找一辆车就行了。”
“伊藤让我们一起办,保安队当甩手掌柜不好交差;再说保安队现在还舞棒弄棍呢,这批物资运回来肯定得给我们一部分,你们辛苦,我们也不好吃白食吧?我们至少得去一个人。”
许大麻子觉得杏年说得有理,不好再阻拦,说:“好吧,你们去一个人。”
许大麻子迷信,凡事都要占卜一下,他从抽屉拿出一枚铜板说:“扔一卦看看,如果字朝上此事必顺,明天就出发。”说完,他手臂伸直,让铜板从两指间滑落,“当”的一声铜板掉在大方砖上,铜板跳了两下,又转了几个圈,倒下了,“光绪通宝”四个字朝上对着两双眼睛。
许大麻子兴奋地说:“大吉,明天去拉货,你找个顶事的人过来跟车。”
“你也要派个得力的人去带队。”
“我让中队长甄铁去,他脑子活会办事,枪法也好。”
“不行,他喜欢嫖会耽误事的。”
“当天去当天回,哪有空嫖,怕什么?”
杏年没有再说什么,回到保安队,叫来小许交代一番。
细雨蒙蒙,乱云飞渡,几只乌鸦叫着飞向密林。
下午2点多,一辆货车行驶在镇江通往丹阳的公路上,道路泥泞,坑坑洼洼,货车开得不快,像醉汉一样摇摇晃晃前行着,车上五个人,甄铁坐在司机边上,车厢里小许和另外两个缴匪大队的队员披着蓑衣、头戴斗笠,坐在香醋坛子和酱菜筐中间。
这一段路是上坡路,两边是茂密的树林,此时树林中埋伏着新四军的一个连,静静等候货车到来,车子进入伏击圈,连长一声“打!”一颗子弹最先打中司机,司机一头歪在方向盘上,汽车失去控制,直接撞向路边一棵大杨树停住了;醋坛子裂了,香醋从车上往下流,散发出浓浓的醋香味;战士们冲向汽车,甄铁拔枪还击,被当场击毙,小许趁乱跑回,其他二人也丢了性命。
战士们迅速跳上汽车,搬走了车上的武器和被服,待日军巡逻车赶到现场,只留下四具尸体,车上只剩下些被打破、撞裂的坛坛罐罐,空气中还弥漫着酱醋酱菜的气味。
傍晚雨下大了,风也大了,雨点打在树上房上,如燃放小鞭炮似的,天空阴沉沉的,乌云一排排的从头上飘过。
伊藤中队长的脸比天还阴、还难看,许大麻子刚进屋,就被左右开弓打了四个巴掌,踹了一脚,差点倒在铁条罩子的电风扇上;接着杏年也受到了惩罚,虽然脸颊火辣辣的疼,但是他心里却很高兴,如果鬼子的军车能被多劫几次,他不在乎再多挨几记耳光。
伊藤咆哮着:“支那猪!这点事情都办不好,是谁走漏了消息?”
许大麻子身子颤抖,嘴嗫嚅着说:“不应该走漏消息呀。”
“你说!是谁?”伊藤又朝杏年的胸脯猛击一拳,吼道。
杏年没理会疼痛的胸部,大声回答:“许大队长说得对,知道任务内容的只有我们两个人,甄中队长还是昨晚才告诉他的,下边的几个队员只知道执行一天任务,昨晚人员就集中了,不可能走漏消息,具体情况可以问问我们队逃回来的小许。”
“叫他来!”
小许被叫进门,杏年让他讲一下去镇江押运的情况,他说:“昨天别人都没有离开,只有甄中队长去了春风楼妓院,他很晚才回来,今天上午我们到镇江,十点钟货就装好了;他不让走,他又去了一趟妓院;我们如果装完车马上返回,就赶不上雨,车也开得快,说不定就遇不上新四军的袭击。”
“这样看来,押运军火的消息,可能是甄中队长无意中露出去的。”杏年说。
“混蛋!”伊藤又狠狠打了许大麻子一个嘴巴骂道:“王八蛋!都是你做的榜样,就不想别的,就是嫖就是要办妓院,再办一家妓院,剿匪大队就把自己剿灭了,滚出去!”
夜幕降临,昏黄的路灯照在泥泞的碎石路上,杏年的裤子上有不少泥点,小腿也有些疼;他没有回家,径直往济元药店走去,他要把好消息告诉梁婷;没收药店办妓院的事,看样子也不成了,这个消息梁婷听了也会高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