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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欲不可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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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寡妇从叶记商铺买回一套精致的鸦片烟具:紫檀木的大烟盘、铜烟灯、带铜烟嘴的竹管烟枪、六角陶瓷烟斗、挑烟膏的签子也是铜的。她趁松年出去上茅缸时,把烟具摆到了罗汉榻的矮几上,对着镜前涂脂抹粉的女儿说:“你劝松年吃上鸦片,他上瘾了,我们也就发财了。”

    “知道了。”荆芰看着镜中的美人回答。

    松年上完茅缸从后门回来,跨进东屋看到了矮几上的烟具,惊奇地问:“荆芰,你还吃鸦片?”

    荆芰眼皮一张,眉毛扬起,脉脉含情地说:“那是给你准备的。”

    “我又不吃鸦片,那是违禁品。”

    “违禁品禁了几十年了,禁住了吗?”

    “那东西吃了上瘾,对身体不好。”

    “这叫阿片,对身体好,有钱的有身份的人,有几个不吃的?他们身体不好了吗?你在咱们街上也算有钱有身份的人,还不尝尝?人生几十年,该及时行乐,什么都得尝尝,你尝尝,好吃就吃。”

    荆芰把松年拉到木榻上,帮他脱了鞋躺下,然后点烟灯装烟膏把烟枪递给松年。松年斜躺在木榻上,头枕在高高的红缎靠枕上,双手托住烟枪,翻转烟斗,对准火苗,吸了两口皱起眉头说:“不好不好,苦的。”  顺手放下了烟枪,过了一阵,松年感到头晕头疼,恶心想吐。过了两天,吃完晚饭,荆芰又点了鸦片,把烟枪递给松年说:“饭后一口烟,快活似神仙,你再试试。”  松年接过又吸了两口烟,这次他觉得这东西没有上次那么苦,头疼恶心的感觉也一会儿就过去了,当晚人还觉得精神十足,快到半夜才睡着。

    两天以后,中饭刚吃过,松年就想起了那东西,对荆芰说:“让我再做次神仙吧。”

    荆芰眼皮低垂,双目迷离,红彤彤的嘴微微张开,用勾引的神情说:“自己想啦,你不说对身体不好吗?”

    松年亲了一下荆芰的脸说:“点吧,点吧。”

    荆芰烟灯点上,烟膏装好,松年接过,烟斗对准火苗,点燃后深深的吸了两大口,烟雾全部下肚,没有一丝浪费;他感到了一种说不出的飘飘乎乎的快感,他闭着眼睛,轻轻的摇着头,细细的体会那种做神仙的感觉。

    荆芰躺在他身边,用一只手支着头看着松年,另一只手轻轻的在他胸前抚摸着,问道:“舒服吧?”

    “舒服舒服,真是好东西,有点飘飘欲仙的感觉。”

    “不是好东西也不叫你吃,吃得舒服,以后就多吃点,钱又不能带进棺材。”  荆芰想想又说,“可这东西不多了,原来就是人家送我娘一点,这点吃完了,就得让我娘替你去买。”

    “怎么买法?”

    “大概一块钱一两。”

    “行,行。”松年下榻,打开自己的皮箱,拿出十块银元,交给荆芰,荆芰到堂屋交给母亲,胡寡妇出门不久,买了八两鸦片回来,进门到东屋把纸包往榻几上一放,翻了翻金鱼眼说:“给你买了一斤,要不要称称?”

    “不用不用,谢谢!”

    从此,松年每天要抽鸦片,开始是饭后就要去木榻躺下抽一口,后来是不吃饭,也要去躺了抽一口;过半天不抽鸦片,就开始流鼻涕、流眼泪、打冷战;抽上几口,马上像换了一个人,精力充沛,浑身舒服。一天,他吞云吐雾之后,仰面朝天看着房顶的网砖,对胡寡妇说:“我给你钱,多买点回来。”

    胡寡妇脸上带着狡猾阴暗的神情说:“是要多备点,省的断顿时难受。”

    松年起身下地打开皮箱,想拿上五十块银元,买上五斤,翻来翻去,只翻出五块银元;他啪的一声盖上箱盖说:“我明天回家拿钱。”

    老话说,积家好比针挑土,浪费犹如水推沙;吃一次鸦片花钱不多,每天吃鸦片花费不少,随着吸食的次数从每天一次到每天七八次,松年隔几日就要回家拿一次钱,钱柜里的几百块银元,不到半年便拿光了。胡寡妇最乐意去给松年买鸦片,每次买卖她要赚两笔钱,一是与商保长分成,二是每次都少买多报,从中克扣。

    这一天下午,胡寡妇看到松年从家回来,她一伸手:“钱呐,我去给你买鸦片。”

    “家里没钱了。”松年有些沮丧地说。

    “没钱?活人还让尿憋死了?你家里那些古董字画金银首饰,哪样不是钱呢?那些东西放着,不能吃不能喝,还占家里的地方,你不能卖了换钱花吗?”

    松年受了启发,回家翻箱倒柜,把家里多年收藏的字画古董金银首饰,还有王燕家陪嫁的钟、玉器,父亲留下的怀表、皮大衣,都拿到街上卖了,一共卖到八百多块银元,都交给了胡寡妇做房租饭钱和买鸦片的钱。胡寡妇捧着装满银元的沉甸甸的布包,笑的合不拢嘴,说:“我活到这么大年纪,见过不少人,才碰到松年这样好的人;荆芰能和松年在一起,也是前世修来的福气。”

    她让女儿陪松年睡觉,跳外国舞给松年看,自己天天好饭好菜做给松年吃;吃饭时,她亲自给松年倒酒夹菜,她说,“我这辈子没生儿子,松年就比儿子还亲。”

    胡寡妇是有钱就开心,没钱脸就难看,八百多块钱花完以后,胡寡妇脸上就没了笑容,难听的话不时飘进松年的耳朵:“买米要钱,买肉要钱,买鸦片要钱,我只会生姑娘,又不会生钱。”“自己看看这鸦片还能吃几天,别等家里断了顿要死要活的。”

    有一天吃早饭时,胡寡妇对松年说:“你可得给我钱了,家里买盐的钱都没有了,还要替你买鸦片,咱们娘仨不能不吃饭了。”

    “我想等麦收上来,卖了麦子收了租,就有钱了。”

    “那还得等一个月呢,大家把嘴扎起来,你的鸦片能等一个月吗?你要能等,咱们就等着。”

    “我给你那么多钱,都花完了?”松年问。

    “你这是什么话?没花完,我跟你要钱,好像我赚你的钱似的。以后花钱,你记账。”胡寡妇眼睛一瞪气呼呼的说。

    松年赶紧陪着笑脸说:“我是说再过一个月我就有办法,现在实在想不到办法,家里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好卖了。”

    “没办法?眼前就有办法,看你办不办。”

    “什么办法?你说。”

    “你家不是有家饭店吗?饭店卖了不就有钱了?”

    松年沉默不语,饭店是祖传的产业,几辈人辛苦创下来的祖业,传到自己手上被卖了,自己真是愧对祖宗的败家子,可眼下怎么办呢?

    胡寡妇不怀好意地追问了一句:“行不行?你给个话,你还有别的更好的办法吗?再说经营饭店多麻烦啊?有点事情就找你。”

    松年觉得胡寡妇言之有理,开饭店麻烦事是不少,不说掌柜伙计贪污偷吃偷拿,地痞流氓不三不四的人就让人头疼,有的人白吃白喝不成就找茬闹事,有的人吃了打白条不给钱,多少年要也不给,真不如卖了,不经营心不烦,他问:“有人买饭店吗?”

    “有,我都给你打听好了,横街上的荆培德,开赌场发了财,他早看上了你家的饭店,我叫他明天来,你们俩自己商量。”

    松年不好推辞,说:“好吧。”

    第二天上午,荆培德来了,双方经过讨价还价,以一千五百块银元成交。

    松年卖了饭店手上有钱的消息,街上人很快就知道了,一些有鸦片烟瘾,又没钱买鸦片的人,纷纷上门借钱要钱。松年是个有钱手就大的人,特别听了恭维的话,马上给钱,有个人曾颂过春,一进门,靠在房门框上唱道:“一进门,喜气生,榻上躺着吕洞宾,虽然不是真神仙,脸前摆一盏照佛灯。”松年听了高兴,让荆芰拿两块银元打发了来人。这人刚走,又叫一个烟友来唱曲要钱,胡寡妇挡在门口不让进,那人便堵在门口大声唱骂:“难进门怒气生,榻上躺着活死人,虽然还没进棺材,面前摆一盏勾魂灯。”胡寡妇气得拿起棒槌要打他,松年说:“算了,没鸦片吃的人难受,别跟他计较,给他拿两块钱,让他走吧。”  荆芰又拿两块银元出去送人。

    卖饭店的一千五百块银元,松年想总能对付个二三年不成问题,结果一年零一个月钱就花完了,松年有些纳闷,问胡寡妇:“钱怎么花这么快,都花完了?”

    胡寡妇又瞪起大圆眼珠子,冷冷地说:“你问我哪?你自己有了钱就当财神充好汉,谁来要就给钱,给出多少?有二三百吧,再说着鸦片原来一天吃多少,现在一天吃多少?我们娘俩吃饭能吃多少?你别以为我会赚你的钱,告诉你,我还给你倒贴了钱呢。”

    “那怎么办呢?”松年忧心忡忡的说,“家里没有什么好卖的了。”

    胡寡妇鼻子哼哼说:“怎么没好卖的?你家那么多田不好卖吗?”

    松年默不作声,母亲在世时,曾给他立了三条规矩:第一,王燕人忠厚老实,勤劳善良,必须善待王燕,不许休妻。第二,穷人穷在没田,富人富在有田,家里遇到天大的难事,也绝不可卖田。第三,孩子无论男女,都要让他们读书,不读书不明理,不读书不成人,现在自己要破母亲立下的规矩吗?

    胡寡妇见松年不吭声,说:“别以为是我让你败家,你只要下决心往后不吃鸦片,也可以不卖田,你就试试吧。”  说完,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间,咣当一声重重的关上门;不一会儿,又气冲冲的出来,拿走了榻上的烟具和剩下的鸦片,高声说,“有志气,从今天就戒!”

    松年也有些生气,说:“戒就戒,不吃就不吃。”他想到外面走走,走到门边,又停住了脚步;现在他怕见熟人,特别是怕见到原来自家饭店的那些掌柜和伙计,见了他们说什么呢?说:“我吃鸦片给你们换了主人了?”他觉得没那个脸了;他转身往后门口走,走出了后门,看到丝瓜架上结了几个青绿丝瓜。此时,他又开始难受了,浑身起鸡皮疙瘩、出汗发抖,呕吐起来,吐了几口也是清水,肚子也疼了,这时他特别想抽两口,又不愿意向胡寡妇低头,他从丝瓜架上摘了几片丝瓜叶子放在嘴里咬着,味道苦涩,他咬咬吐吐尽量不去想鸦片的味道,可他控制不了自己了,他开始头晕头疼,全身的骨头又疼又痒,似有无数小虫在爬在咬,他站不住,转身踉踉跄跄回到屋里,躺到床上,手揪住毛毯的一角放在嘴里撕咬,鼻涕眼泪不停的流着,他一会儿在床上翻滚,一会儿又忍不住坐起来,用头拼命去撞床框,发出咚咚的声响。

    胡寡妇在门外听到了屋里的动静,大声呵斥道:“你发什么疯啊?别毁我家的东西!”

    荆芰看到松年被烟瘾折磨得痛不欲生的样子,心有不忍,出门对胡寡妇央求道:“娘给他吧,他这么难受,要死人的。”

    “别心疼他,他不肯卖田,又戒不了鸦片,往后咱没钱给他买这东西怎么办?把你卖了换钱,你干吗?”

    荆芰无奈,只得又回屋劝松年:“别戒了,你这么难受还是吃吧,人生在世,别苦了自己,能吃喝玩乐是福气,田地留着有什么用啊?也带不进棺材里;你不卖,你的子孙能保证永远不卖吗?在谁手里卖还不都一样。”

    一阵生不如死的痛苦感觉之后,松年出了满身的虚汗,头发湿淋淋的,他觉得自己只剩下了一副空架子,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再不抽上一口,就会一命归西了,听了荆芰的话,他点点头说:“好吧,你去拿。”

    荆芰拿毛巾给他擦去脸上和头上的汗,转身去拿烟具和鸦片,胡寡妇跟进门来说:“丑话说在前头,说清楚再吃,你卖不卖田?”

    松年有气无力的回答:“卖、卖、卖。”他知道自己已经离不开鸦片这东西了,他也知道自己只剩下卖田卖房的路了。

    松年卖了饭店之后,就一直没回过家,一是手里一时有了钱花;二是他也觉得自己无颜面对王燕,她曾告诫他欲不可纵,可他当作耳旁风。这次去何家庄,他发现自己体力大不如前,才走到西街口的竹林,便觉得两腿发软,没了力气,只能找一块大石头坐下,喘一口气。不远处有两个西野田村上的男人,也坐在一块条石上歇息,松年认识他们,忙低下头,把帽子往下拉拉;那两人还是认出了他,一个问:“那个人好像是何家庄的蒋松年?”

    另一个说:“是,蛮漂亮健壮的小伙子变得认不出来了,瘦得像鬼。”

    “鸦片那东西厉害,多好的身体也吃不消,多大的家当也要败光了。”

    “那肯定是,满船的金银也填不满烟花洞,再加上鸦片,两个无底洞,有多少也不够。”

    “对,老话说得好,家怕三漏,锅漏屋漏人漏,出一个浪荡风流子就是人漏。”

    灰白的土地上,有些蚂蚁在爬,似乎寻找着往下钻的缝隙;松年清楚的听见两个人的对话,脸上火辣辣的,如坐针毡,他这时恨不得地上有一条缝钻进去;他忙站起身,步履蹒跚的朝村里走去,他进了家门,不知是好久不见,还是面黄肌瘦形容枯槁,吓到了两个孩子,寿凤寿海都赶紧躲到院子去了。

    王燕在补衣服,看到松年进门,以为他又要回来拿钱或拿东西卖,便生气地说:“你拿钱家里没有,你要卖东西,就把床、柜子和八仙桌拿出去卖。”  松年没有说话,一步一步走上楼,进了卧室关上门,过了一会儿,他从楼上下来,喘着气问:“寿凤上学堂了。”

    “上了,这是妈身前交代的,就是再难也要让孩子上学念书,学做好人。”王燕回答。

    “哪里来的铜钱?”

    “我把手镯和铜手炉卖了。”

    “下学期还要钱呢,过两天你上街上来找我。”松年说完转身要走。

    “你不吃点儿东西走?”

    “不吃。”

    王燕看着松年瘦弱的背影,先是恨,转而又有些心酸,那步态不再是小伙子,而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她看他空手进门,又空手离开,有点怜悯,有点内疚,就像家里来了乞丐,但没有剩余的饭菜施舍一样,平时碰到这种事,王燕都会拿几个铜板放在乞丐手里,绝不让人白白上门一趟,可是今天她连几个铜板也没有,要有,她也给松年抓上几个,塞入他那空空如也的大口袋里。

    吃过午饭,王燕把两个孩子安置午睡后,自己也走进卧室,想休息一下,脚刚迈进门槛,她吓了一跳,放田契的黑漆木盒放在床上,盖子开着,盒内空空如也,几张田契已经不翼而飞了。她像被人打了一闷棍,头一下子懵了,冷冷的站在床前,看着那个空空的黑盒子,好一会儿情绪才平静一些,她马上下楼,快步走到前面柏年家,请苏小辛帮忙照看两个睡着的孩子,自己急匆匆的上街去找松年。呼呼的冷风吹乱了王燕的头发,吹得树枝杂草左摇右摆,王燕的心也如风吹过的草一样乱,她觉得家里什么都可以卖,饭桌可以卖,没了就用方杌凳代替;楼房可以卖,没了就去住磨屋,跟老牛作伴;床也可以卖,没了可以打地铺,唯独田地不能卖,这是衣食来源,是全家人的命根子,是穷富的分水岭。

    她记得父亲有一次考哥哥:“田字怎么写?”

    “四个方格。”

    “为什么是四个方格?”

    哥哥抓耳揉腮回答不上来。

    “四个方格,一个是粮,一个是钱,一个是妻子,一个是孩子,有了田,才有四个格子里的东西,田没了,就什么都没了,所以到了什么时候,再苦再难都不能卖田。”父亲的话,她牢牢记在心里,现在她心急如焚,只顾往前赶,一不留神被高出的土块跘了一跤,摔倒在地,双手都被蹭破了,皮破处有血流出来,膝盖处的裤子也划破了,她忍着痛爬起来,一瘸一拐往街上去。

    胡寡妇正坐在堂屋里抽旱烟,眼前飘着淡淡的灰色烟雾,看到王燕进门,装作不认识的样子,不客气的问:“你找谁?有什么事?”

    “我找松年要田契,我家的田不能卖。”

    “和尚要钱经也卖。”胡寡妇说。

    “表子要钱身也卖!”王燕回了一句。

    “你骂人,你给我出去!”胡寡妇用烟袋的铜头使劲敲着桌子,大声说,“松年不在我家,你走!”

    “全皇塘的人都知道松年在你家,你们骗光他的钱,骗走他的饭店,现在还想骗走我家的田!”

    “那是他乐意,住客栈、吃饭店都要钱,在我家吃住不用花钱吗?”

    “逛妓院也花不了那么多钱,你女儿价钱也太贵了。”

    “你放屁!蒋松年,你出来管管你老婆,把她赶快轰走,别让她在我家这儿撒泼。”松年开门从东屋走出来,对王燕嚷道:“叫你过两天来,现在来干什么?”

    “田不能卖,把田契给我。”王燕伸出手对松年说。

    “我要那么多钱干什么?生有七尺之形,死唯一棺之土。”

    “还有下半句呢?唯立德扬名可以不朽,你怎么不说?你不要钱,我和孩子还要钱呢?”

    “唯立德扬名,要田干什么?”

    “要田吃饭,要田念书,要钱行善,有钱使人良善,无钱使人作恶;家有万贯人值万贯,家无一文人不值半文,没钱没钱行吗?”

    荆芰从东屋出来,挽住松年的胳膊对王燕说:“男人当家,你在家能做主吗?男人想卖就卖。

    王燕鄙视地说:“我和自己的男人说话,你插什么嘴?骨头没有四两重的东西。”

    荆芰自取其辱,脸涨得通红,手摇着松年的胳膊说:“你老婆骂人,你不管管吗?”  松年脸色铁青,伸手把王燕往门外推说:“我卖田没卖书,人活百年,书传千年,你回去守住书吧。”

    王燕手抓住门框喊:“把田契给我。”

    胡寡妇上前帮忙把王燕推出门外,哐当一声关上门,插上门栓。

    王燕在门外拍着门哭喊着:“松年,你别再吃鸦片了,你照镜子看看,你瘦成什么样子了,你回家吧!”

    王燕走后,荆芰问松年:“听留声机还是抽两口?”

    “先歇一会儿。”松年走到穿衣镜前,镜中是个骨瘦如柴,目光呆滞的男人,本来紧身的衣服显得宽大,他不敢再看自己怎么变化这么大呢?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师范课堂上先生讲枚乘的《七发》,念到“皓齿峨眉,命曰伐性之斧”,“甘脆肥脓,命曰腐肠之药”时,常有人笑,下了课还以此说笑。有人说:“枚乘说得言之成理,皇帝大多短命,就是贪色多食,饭吃七分饱,房事干得少,才能活得长。”有人说:“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皓齿峨眉甘脆肥脓的诱惑力太大了。”当时没往心里去,现在想来乃字字珠玑,美色鸦片真是厉害呀。如今没法从头再来了,他已经离不开鸦片,不吃鸦片比杀他还难受,这鬼东西怎么这么厉害呢?他恨鸦片,恨水性杨花的女人。肚子又疼起来了,“咕噜咕噜”响,松年又要拉稀了,这是他最近添的新毛病,他急忙抓了两张草纸前往茅缸,蹲下后拉得不多,茅缸臭烘烘的,有苍蝇乱飞,有蛆在爬,有的蛆在粪水里钻来钻去,似乎其乐无穷。松年觉的人生如泉水,从石缝中流出时,是很干净的,再往下流就不一样了,从青草丛中流过的,清澈干净;流入阴沟、流入粪缸,再流出的只能是臭水脏水,是再也干净不了的污水了。

    松年卖田回家,胡寡妇没有笑,没有夸奖,也没有忙着去烧菜拿酒,她知道这是老芝麻榨的最后一次油了,离赶松年滚蛋的日子也不远了,她问松年卖了多少钱,听到数字后眉毛一扬,说:“钱卖少了,我去卖,可不只卖这么多钱。”松年不说话,给他五十块银元,其余的放入自己的皮箱,这是自己最后的一点钱了,心想囊空恐羞涩,留得一纸看。

    从这天开始,胡寡妇一是要钱勤了,连家里买一个西瓜,买一盒蛤蜊油的钱都要向松年拿,她要尽快的把松年放入皮箱的钱掏空;二是牢骚话讥讽话多了:“养条狗,看家护院,养只猫,能抓老鼠,养个大活人,吃了饭碗都不洗。”“上茅缸门也不关,让苍蝇蚊子飞进来。”“真把自己当老爷,把别人当佣人了,夜壶粪桶都不倒。”

    秋风萧瑟,草木黄落,天气凉了。松年受点风寒又病了,咳嗽发烧,荆芰怕受传染,晚上睡到了母亲屋里。松年半夜口渴,想喝口水,叫了半天没人应,便挣扎起来去倒水,他头晕腿软,一下子摔倒在脚踏板上,头撞倒了马桶,磕破了头皮,马桶被撞翻,屎尿流了一地,臭气满屋。胡寡妇听到了动静,闻到臭气大骂:“深更半夜瞎折腾什么!别吃鸦片了,就吃屎喝尿吧。”松年气得想骂人,可又不敢,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能忍气吞声,把怒气和泪水咽下肚里去。

    松年生病,没了胃口不想吃饭,他对荆芰说:“我想吃馄饨,你去饭店给我端一碗回来吧。”

    胡寡妇的脸冷若冰霜,拦住女儿说:“别去,不拿钱,别说吃馄饨,大麦粥也别想吃。”

    荆芰回屋对松年说:“别端了,过几天我给你包。”

    松年无语,把大衣披上,从后门出去,看南飞的燕,看落叶的树,看自家的楼房顶;他想起了王燕,他想回去,又不敢回去;要是回家,站在自家楼上西窗口,可以看到蒋家村修月梅家的房顶,由屋及人,点点滴滴往事涌上心头,不知她是否还在认字,不知她是否还在刺绣,不知她生老三没有,不知她是否想他,可他却老忘不了她,为什么老忘不了她?他仰头看看天,乌云翻滚,像要下雨,远处有牛的惨叫声,那是东街口屠宰场被宰杀的老牛的叫声,声音凄哀,让松年难受流泪,感到脸颊上凉凉的。

    他这次病的时间长,一直到寒露也没好,常上吐下泻,头疼头晕,身上忽冷忽热,身上的肉也越来越少,翻身时都能听见骨头嘎吱嘎吱的响;人衰弱无力,上一趟茅缸中间还得歇两次,在后门口歇一次,在门与茅缸中间扶着树干站一会儿。荆芰跟她娘商量:“松年病这么长时间了,老不好,叫个郎中来看看吧。”

    胡寡妇说:“叫郎中还要花钱,花一个少一个,他这病看了也好不了,哪天见到何家庄的人?让给他家带个信,叫来人接回去,省的死在屋里晦气,还要花丧葬钱,以后这屋子也不好出租。”松年在榻上听见她娘俩的对话,心里悲伤气愤,又无可奈何,他如今连揍胡寡妇的力气也没有,只能向隅垂泪。

    这一天上午,詹金秀上街,依靠在门框上的胡寡妇看见了,赶紧走下台阶,叫住她问:“你是何家庄的吧?”

    “是。”

    ”你回去带个信给松年家里,松年病了想回家,让他家来人接他回去。”

    “病得重吗?”

    “不重会叫家里来接吗?”

    詹金秀有些惊愕,顾不上买东西,转身回去告诉王燕;王燕让寿凤去田里叫明孝回来,自己去找柏年。半个时辰以后,柏年和明孝抬着躺椅来到胡寡妇家门口,二人放下躺椅,明孝从躺椅里拿出一只黑色破布鞋,挂到胡寡妇家门旁挂小篮子的挂钩上,看见的人都会心一笑;柏年进去接松年,松年说:“我想过了年再回去,在街上看病也方便些。”

    胡寡妇说:“家里来接你,你就回去吧,何家庄离街上不远,看病也蛮便当的,回家去过年,一家人团聚多好。”松年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有气无力地说:“回家吧。”

    柏年和明孝抬松年回家,王燕和明孝扶松年上楼;明孝走后,松年抓住王燕的手,愧疚地说:“我是自作自受,苦了你了,我对不起你。”

    “不说了,你回来就好,你想吃点儿什么?我给你做。”

    “什么也不想吃,吃不下。”

    “我去叫个郎中来给你看看吧。”

    “不用,看不好了,我心里有数。”松年喘了一会儿气,接着说,“我大衣的内兜里有一张当票,当期还有二十天,你想办法,能赎就赎回来。”

    王燕从大衣口袋摸出当票看了看,是两张田契的当票,三十亩田当了二百块,她说:“我以为你都卖了呢,我想办法去赎。”

    “卖了三十亩,当了三十亩,留点田给寿海过日子。”松年有气无力地说。

    王燕没说什么,她流泪了,心中又看到了一点点希望。

    松年从街上回来第七天便去世了,他没能等到过年一家人团聚的日子,在三十而立之年走上了黄泉路,离开了二十六岁的妻子,八岁的女儿,五岁的儿子。

    办完了松年的丧事,王燕赶紧想办法赎回田契,王燕下楼,在东屋的窗户前停下,老旧的土布窗帘,外面映着黄白的光,是太阳已把阳光送至窗前。她拉开窗帘,看柏年家的庭屋,他家的后墙青砖有点发黑,墙根长了青苔,他家后门关着,王燕已经看了那扇后门多次了,他想等柏年出来时上前说话,可今天就是不开,就是没人出来。长到这么大,她从没开口向人借过钱,但这次必须开口借钱,数额还这么大,她有些惶恐不安,白天想,晚上睡不着也想,向谁借?借多少?怎么说?别人答应怎么说?不答应又怎么说?赎当的钱不是个小数,何家庄能借到这个钱的,只有柏年和洪金荣家。她鼓足勇气出东门,绕过围墙从前门走进柏年家,柏年正坐在墙边的小板凳上,手捏着篾条编黄鳝笼子,篾条在腿前跳跃,腿旁放着竹刀和劈好的细篾条。苏小辛扶着刚满周岁的儿子银海蹒跚学步,见王燕进门,对孩子说:“婶婶来了,屋里坐吧。”

    王燕说:“不坐了,松年把田契当了,我想跟你们借钱,把田契赎回来。”

    柏年停下了手里的活计,抬头问:“当了多少钱?”

    “二百块银元。”

    “哎呦,我家哪有那么多钱呐!”苏小辛惊叫着。

    “等卖了稻子,我就能还一些,剩下的钱我也尽快还,按钱庄和银行的利息还。”

    “兄弟俩都没出息,柏年赌铜钱输掉的都不止二百块。”  苏小辛埋怨着。

    “哪有那么多?什么时候的事?我都半年多没摸麻将了。”柏年不服气。

    “不是我说你、看得紧,你不早又赌上了。”

    王燕看夫妻俩吵了起来,便说:“你们别吵了,没有算了,我去洪金荣家看看。”

    苏小辛赶紧说:“他家有钱,你去他家看看吧。”

    王燕从柏年家出来,沿小沟塘南边去洪金荣家去,她心想,家富则疏族聚,家贫则兄弟离,这话一点不错。

    洪金荣妻子温兰和苏小辛一样,也是个小个子小脚的女人,耳朵上戴了一副金耳环,这会儿正坐在堂屋对墙纺纱。洪金荣坐在八仙桌前喝茶,左手端着宜兴紫砂壶,手上一个大金戒指,他眼睛看着门口,对妻子说:“今天寿海娘肯定要来借钱赎田。”

    “那借不借?”

    “钱不借二,不借给穷困潦倒的人,不借给不守信用的人。”

    “这么说,可以借给她钱?”

    “我还有话呢,不借钱给得罪过我的人家。”话刚说完,见王燕进门,招呼说:“寿海娘来了,难得呀,请坐。”

    “谢谢!我不坐了。”

    “松年太可惜了,才三十岁,鸦片害人呐,胡寡妇家的妖精害人哪。”

    王燕说:“人都死了,不说他了。”

    “寿海娘有什么事吗?”

    “是松年吃鸦片当了三十亩田,马上到期了,我想赎回来。”

    “这田怎么能当呢?当然要赎,不赎就让当铺赚了。”

    “他当了二百块银元,我想跟你家借钱,等到稻收上来就——”

    没等王燕的话说完,洪金荣打断说:“人都有难的时候,互相帮一把也是应该的,可我家也难呐,现在私塾不办了,少了一块收入,我娘又躺在床上,不知哪一天就要花钱的;另外,我有一些钱不好动,真是爱莫能助。”

    王燕知道洪金荣父子都精明,怕露富盖庭屋不盖楼房,有钱不是置田就是放在钱庄,怕人借钱,放在家里的银元不多,她说:“那就算了,我走了。”

    “四五十块还是有的,要不要?”

    “不要了,我去娘家看看。”

    王燕从洪家出来,听到小铜锣的响声,看到挑着糖担的货郎,从东边进村,往自家楼房走去。何家庄离街近,货郎小贩一抬腿就到何家庄,挑糖担的中年货郎进村,总是把担子停在蒋家的楼房前,敲起小铜锣吆喝,召唤孩子们前来,孩子们围着糖担吵闹不走,声音传到楼里,王燕便会叫寿凤或明孝出来,买一些糖果散发给孩子们,这桩生意超过在别的村转上一圈,所以货郎常愿意来这儿转一圈,今天王燕囊空如洗,一个铜板有千斤重,不敢做东了。

    她沿着大塘岸边往北去,心里有点憋闷不快,洪家动一动钱庄的钱,别说是二百块,就是四百块,也拿得出。他不肯借钱,一是记恨蒋家,让他的私塾关了门;二是怕如今的蒋家借了还不起,真是世情看冷暖,别人求我三春雨,我求别人六月霜;宴笑朋友多,患难知交少。王燕走到尧塘东坝上,朝东边看,稻田的东边,大河的西边,有一排歪歪斜斜的草房子,那是瘟疫流行时关病人用的,让患者在那儿自生自灭,瘟疫过后,那里就成了男女偷欢和土匪关人质的地方。松年十一岁时和另一个孩子被绑,绑匪就把他们在那里关了一天一夜,后来松年被家人赎回,另一个孩子因家里交不起赎金,被打死扔进河里。王燕想小至一块糖大至一条命,没钱都不行,她的眼睛再向东北方眺望,目力不及之处是她的娘家,她只能回家一趟。她想回家借钱,就多借二十块银元,积善会体谅她家困难,没向她要今年的捐款,她还是决定按三十亩地交捐款十块银元,宁可贫穷,不失尊严;另外十块是按惯例为除夕那天准备的,是给村上穷人家上门拜早年时给的过年钱。

    松年抽鸦片,住在街上不回家的事情,早已传到了石墩头村,王燕的父母脸上无光,他们很生气,一直不到何家庄来,王燕也只是过年拜年时才回去一次。这次王燕回家借钱赎当,父亲虽然心里有气,还是给女儿拿了二百二十块银元。他心疼自己的女儿,也后悔自己给女儿做主的这门婚事,王燕越是没有一句怨言,他心里越是愧疚;他怕女儿一个人拿着钱走路不安全,分量又重,就让二儿子王汉荣送大姐回家,小儿子奎荣也吵着要去何家庄,母亲不让。奎荣才六岁,只比外孙寿海大一岁,两人在一起玩,有时还打架,外甥有时把舅舅打哭了。夕阳西斜,姐弟俩走到何家村村口,只有寿海一个人跑过来迎接,他伸手摸摸二舅的口袋,这次是空的,它用伸手去抓沉甸甸的钱袋,抬头问:“这是什么?”

    王汉荣笑着说:“这里不是糖不能吃。”

    王燕问寿海:“怎么就你一个人出来,姐姐呢?”

    “还没回来。”  平时,寿凤这时早放学回家了。

    王燕进门马上动手洗菜做饭,饭菜做好,还不见女儿回家,心里着急,便对王汉荣说:“你和寿海明孝先吃饭,我上街去看看。”

    明孝说:“还是我去吧,我走的快。”

    “也好。”

    暮色苍茫时,明孝失望地回来了,他说:“小学堂早就关门了,校工说看见寿凤出大门了,我从西街找到东街,边走边叫,也没寻到寿凤,有个人递给我一封信,让交给你。”

    王燕拆开信一看愣住了,手上的信掉在地上,王汉荣弯腰捡起信纸,上面写着“你女儿寿凤在我们手里,识相的话,就拿二百块大洋,放到大坟园东北角大杨树下,喊一声女儿回家了,然后离开,我们见钱送你女儿回家。”

    王汉荣说:“寿凤这是被人绑票了,要赎金呢。”

    王燕慌了,半天说不出话来,王汉荣碰一下她的胳膊说:“姐,快拿着钱去赎人吧。”

    “好,去。”

    明孝说:“我一个人去送钱就行了。”

    王燕说:“你一个人去我不放心,你快去叫金秀来替我看门,我们三个人一起去。”

    夜幕降临,天色灰暗,只有几颗不亮的星星,过一会儿闪烁一下,高低不平的坟地里是大大小小的坟墓,长满杂草和大小树木,树丛中有虫鸣,有野猫叫,时而有野兔黄鼠狼跑过,留下难闻的臭味。王燕三人从坟地北面的田埂,走到东北角的大杨树下,把装着二百块大洋的钱袋搁在树下,王燕连喊了两声:“女儿回家了。”

    三人便沿着原路返回,走到一处树林茂密的地方,明孝低声说:“你们往前走,我回去看看。”

    王燕和王汉荣继续说着话,往前走到大坟园西口,两人停下了脚步,转身往东边默默看着,等着明孝。王燕心急如焚,不时搓着手挠挠头,往坟地走走又往回走走,有点声响传来就心惊肉跳。冷风从田间吹来,乌云渐多的天空开始飘落小雨,雨点落在脸上,冰凉冰凉的。王燕冷得一哆嗦,眼向坟地里眺望,心里默念:破财免灾,破财免灾,但愿200块大洋能换回寿凤。

    过了十几分钟,传来明孝的叫骂声和陌生人的求饶声,王燕和王汉荣赶快迎声跑去,跑了二三十米,明孝拎着钱袋,气喘吁吁的跑来了,他失望地说:“绑匪太滑头了。”

    王燕问:“怎么回事?”

    “绑匪自己不来,叫一个贼来拿钱,我问他寿凤的下落,他根本不知道。”

    “你让他走了?”

    “是。”

    “你认识他吗?”

    “天黑看不清。”

    王汉荣说:“你该问问他是谁让他来的,钱拿了送到哪里,交给谁?”

    明孝有些后悔,说:“我没想那么多,觉得他不知道寿凤的下落,带回家也没用,就让他走了,我去追他。”

    王燕拦住他说:“别追了,天这么黑,不知跑哪儿去了。”

    明孝不停的自责:“都怪我,都怪我。”

    王燕说:“不怪你,是绑匪太坏了,我们先回家吧,看明天会不会还有人找咱们。”

    “绑匪绑孩子是为了要钱,拿不到钱不会撕票,寿凤应该没事。”王汉荣给姐姐说宽心的话。

    三人踩着不宽的田埂往何家庄走,谁也不说话,王汉荣把钱袋紧紧地抱在怀里,王燕的心刀扎一般疼痛,两条腿也特别沉重,她在心里说:“寿凤,你在哪里呀?快回家吧!”夜空中传来寺庙里铜钟敲响的“当——当——”声,每一声都重重地敲在王燕的心上,这是寺庙的僧人们做完夜课的钟声;王燕把双手合于胸前,心里默默祷告着:“大慈大悲的菩萨,你保佑寿凤平安,保佑她早早回家吧。”  王燕落泪了,雨也下大了,四处降水,哗哗的响,树上、庄稼上、草上都有水珠落下,如漫天遍野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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