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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泉水似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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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28年4月15日上午,天气晴暖。

    杏年从济南汇泉旅社出来,前往远近闻名的趵突泉,他现在是国民革命军第四十军三师的参谋,这次来济南是侦察奉系军阀张宗昌的兵力部署情况,为北伐军攻打济南做准备。他身穿青竹布长衫,头戴礼帽,手拿一张卷成圆筒的报纸,是一副教书先生的模样;他下午要和一个内线在趵突泉望鹤亭见面,上午先来实地观察,他先到望鹤亭看看,喝茶的人不多,茶室三边有门,出入方便;接着又来到趵突泉边,泉池是方的,池中有三个大泉眼,奔腾的水从泉眼直往上涌,形成三股井口大小的水柱,高出水面一尺多,浪花四溅,咕噜声似隐雷,翻滚的水如鼎沸;池底下还有无数小泉眼,如大鱼吐水,冒出一串串的气泡,似串串珍珠;池水极清,可见游鱼水藻,泉池周围有柳树小桥亭榭长廊。

    天有些热,杏年身上出了汗,他走到柳树下,摘下礼帽当扇子,轻轻地扇着风,垂柳在头顶轻轻摇曳,杨花似白絮从眼前飞过,树林里有雀鸣莺啼,有情侣双双对对,沿着弯曲小径走向树林,有年轻妇人牵着孩子的小手,站在泉边,看泉水中清澈的泉水和来回游动的小鱼。杏年有些感慨,这几年上军校,整天上课操练;到了部队就是天天行军打仗,忙忙碌碌,一心想着革命北伐,没有时间和精力想别的事;在武汉,曾收到荆芳菲辗转寄来的三封信,他只是简略地扫了一眼信都没回,此时他有点后悔,如果当时简单回一封信,互通个信息,说不定两个人就联系上了。怅然间有两句诗浮上心头:鱼在深泉鸟在云,从来只得影相亲。

    远处一个上身穿齐腰白色上衣,下着过膝黑色长裙的女子,向杏年这边款款走来。她戴着墨镜和苇编窄边圆帽,右臂腕挎着一个时髦的女士坤包,也许是她身材好,脸嫩肤白,姿容秀美,气质高雅,带小孩的年轻女人盯着她看,杏年也不由得多看了她几眼,杏年觉得对方藏在墨镜后边的眼睛,似乎也在仔细的打量自己,他有点不好意思,赶紧把视线移开,抬头看天上飞翔的一群鸟。

    那女子走到杏年面前站住了,用清脆的声音叫道:“蒋先生。”杏年以为她叫别人,没有答应,左右看看,身边并没有其他人,女子摘下墨镜笑盈盈地说:“蒋先生,你不认识我了,我是荆芳菲呀。”

    杏年看了看她,惊喜地说:  “你不说,我真认不得了,真是女大十八变,你比原来高了不少,模样也变了一些。”

    “在上海时,我天天游泳,就是那段时间个子长了不少。”

    “你怎么到济南来了?”

    “你怎么也到济南来了?”

    二人都笑了,杏年提议到旁边的树林走走,荆芳菲跟着他沿曲径在林间的甬道上慢慢走着,荆芳菲问杏年:“我给你写了五封信,你收到了吗?”

    “收到三封。”

    “收到了,也不给我回信,再忙写几个字的时间还是有的吧,我以为你——”谈吐清晰口齿伶俐的荆芳菲忙用手捂着嘴。

    “部队事儿多,老是换地方,打仗又不让写信,写了也没法寄,所以就没写,你说说你怎么来济南了?”

    甬道尽头是一处积水的坑洼,二人站住了,头上有树木遮住的阴凉,荆芳菲的脸上也掠过了一片阴云,她悲切地说起家中的变故。

    由于荆芳菲的父亲突然去世,无人能马上接手工厂的管理,加上洋纱洋布的强烈冲击,荆家经营的纱厂布厂不到三年全部亏损破产,工厂被银行收去拍卖抵债,家中值钱的房产财物也被全部变现还债。荆家一夜之间从富有变得一贫如洗,为了生计,母亲去给人家做保姆,早出晚归,一天干十几个小时;一个大雨如注的晚上,母亲在回家的路上滑倒,被刚好驶过的汽车压死。料理完母亲的后事,为了生计,荆芳菲去一家日本洋行应聘翻译的工作,她会一口流利的英语和日语,很顺利的被录用了。洋行经理山口是个好色之徒,垂涎荆芳菲的美貌,多次言语挑逗和身体骚扰,这让荆芳菲非常恼火和恐惧,她觉得自己再工作下去,早晚要羊入虎口,于是她决定辞职。

    一天晚上下班后,心怀鬼胎的山口让荆芳菲把辞职信送到自己的办公室,荆芳菲进门走到山口办公桌前,递上辞职信,山口瞟了一眼说:“我给你加薪,能不能不辞职?考虑一下。”

    他边问边去关上屋门,不等荆芳菲回答,就从后面拦腰抱住了她,荆芳菲拼命挣扎着,大声喊:“放开我!”山口欲火攻心置之不理,霸王硬上弓动起粗来,她被山口摔倒在茶几旁的地毯上,山口压在他的身上,伸出一只手去拉她的裤带;荆芳菲看到茶几果盘边上的水果刀,伸手抓起刀子向山口的喉、,脸上不停的捅去,血从刀口处不停的流出来,山口惨叫了几声,松开手滚到地毯上,起初嗓子还有呜呜的声音发出,时间不长就停止了。荆芳菲赶紧整理好自己的头发,把自己的外衣脱下来,用衣服擦去自己脸上和手上沾着的血迹,然后把衣服里子向外卷好,拿在手里出了门。当天夜里,她收拾了简单的行李,乘火车到南京,第二天一早过江到浦口,辗转到济南投靠当医生的二表姐;由于她英语日语都好,很快找到了工作,现在市政府外事科就职。

    “这些你在信上都没说呀。”杏年说。

    “说了又有什么用,而且也不知你能不能收到信,我租的房子离这儿不远,你上我那儿去坐坐吧。”

    “好吧。”

    荆芳菲在离大明湖不远的一条胡同里,租了一处里外套间的房子,里间是卧室,有一床一柜一桌和一些杂物,收拾得干净整齐;外屋是一炉一桌两把椅子,几个坛坛罐罐,一个买菜的篮子;窗台上有一盆苦菊一盆蟹爪莲,荆芳菲提篮准备出去买菜回来烧饭,请杏年吃饭。

    杏年说:“别去买菜,我们坐下说话,中午我请客。”

    “哪有让客人请客的?你来到我这儿,我就得尽地主之谊。”

    杏年说:“哪有让女人请男人的,别跟我抢。”

    荆芳菲笑着说:“那好吧,恭敬不如从命。”她放下篮子,捅开炉子,放上水壶烧开水;两个人在桌前坐下,荆芳菲又提起了刚才的话题:“你怎么到济南来了?”

    杏年面对门,两脚踝交叉,双手搁在桌上,低声神秘地说:“北伐军马上要攻打济南了,我提前来侦察一下。”

    “太好了!狗肉将军终于要完蛋了。”荆芳菲美眉舒展,高兴地拍了一下杏年的手臂。

    “为什么把张宗昌叫狗肉将军?他是爱吃狗肉吗?”

    “大概是吧,他的外号有好几个,他是土匪出身,打了败仗跑得快,人称长腿将军;他被段祺瑞任命为山东督军后,乱杀无辜,杀人后把人头当西瓜切开或是挂在电线杆上,他说这叫切开亮亮听听电话,人们便叫他切瓜将军;他还有个三不知将军的外号:不知手下军队有多少,不知自己钱有多少,不知妻妾有多少;他嗜赌荒淫迷信,弄到美女有的奸后留下当妾小,有的奸后毙之灭口,赌博时常让副官准备若干名稚女待命,如果赌输了便拉个稚女开苞,认为这样可以转换手气。他祸害山东百姓,人们对他恨之入骨,私下流传个顺口溜说:张督办坐济南,也要美女也要钱;鸡纳税来狗纳捐,哪个不服把眼剜;也有葱也有蒜,锅里煮的张督办!”

    “这个王八蛋!抓住了该千刀万剐,他的末日不远了。”杏年愤恨地说。

    “北伐军打张宗昌没问题,他也知道,肯定打不过北伐军;听说他已经请日本人发救兵,引日军进济南,帮他阻挡北伐军;现在已经有一个师团的日军在青岛登陆,有五千人往济南来了。”荆芳菲有些担忧地说。

    “这王八蛋想引狼入室自保?他做梦!北伐是中国的内政,日本人还敢干涉中国内政。”

    两人天南海北的聊着,说到大明湖中历山亭的对联,说到大明湖中的四怪,最后荆芳菲问:“你都离家好几年了,在队伍上该成家了吧?”

    “没有。”

    “你是没想还是没有合适的?要不要我给你做个媒?我的同事里可有挺不错的姑娘。”

    “那好啊,按照你才貌双全的样子,我介绍一个。”杏年很爽快。荆芳菲有些腼腆羞怯,脸一下子红了,红的像盛盛开的鲜花,她避开杏年的眼睛说:“等打败了狗肉将军再说,走,吃饭去吧,你请客。”

    二人出门,荆芳菲带着前往湖边一家饭店,环湖岸柳高大,垂条无数随风飘动;湖水清澈,有鸳鸯、水鸭在游在飞;南边的千佛山顶着蓝天,杏年想起了老家的大塘、茅山,不由得叹了口气。

    4月28日,北伐军兵临济南城下,张宗昌急忙宴请驻济南日军指挥官福田彦,要求日军出兵阻击北伐军,狡猾的福田彦脚踏两只船,金鱼眼一翻,语言缓慢态度傲慢地说:“日军只管驻地防守,不干涉中国内政。”说完,继续旁若无人地与作陪的张宗昌四姨太动手动脚肆意调情,气的张宗昌想骂娘。待福田彦走后,他扇了四姨太几个耳光,吼起了自己仿写的《大风歌》:大炮开兮轰他娘,威加海内兮回家乡,安地巨鲸吞扶桑……,他知道打不过北伐军,带着家眷和金银财宝逃至烟台,乘船去了日本。

    5月1日,北伐军占领济南,成立了战地政务委员会,下设交涉署、外交处,荆芳菲精通日语,被调到外交处工作,参与涉及日本驻济南领署的交涉事务。

    傍晚,杏年一身戎装前往荆芳菲位于大明湖附近的家,荆芳菲刚从日本驻济南领署回来,余怒未消,脸色很不好看,杏年不知何事,问了一句:“谁得罪你了?”

    “东洋鬼子得罪我了。”

    “怎么啦?”

    “今天我和柴处长去交涉,因为济南并非日本租借地,是中国领土,要求日军撤出济南,他们气焰很嚣张,出言不逊,说是张宗昌请他们来的,要让他们走得张宗昌说话才算数;他们不但不撤离,还下令修筑防御工事,摆出和北伐军作战的架势,都是张宗昌引狼入室害人!把我气坏了,在自己的土地上受日本人的气!”

    “谈不成就打,北伐军七八万人呢,还怕打不过几千日本兵。”

    “那倒是。”荆芳菲转怒为喜,问杏年:“你吃饭了吗?我还没吃饭呢。”

    杏年刚要说请她出去吃饭,有人咚咚敲门,荆芳菲前去打开房门,隔壁邻居向婆婆端着一盘还冒着热气的饺子,慈祥地笑着说:“芳菲,刚出锅的饺子,鸡蛋茴香馅,快趁热吃吧。”

    “我正好没吃饭呢,谢谢你,向婆婆。”

    “谢什么呀?你帮我的忙一辈子报答不了。”

    “一点小事,你老别老挂在嘴边说。”

    “那可不是小事,好了,饺子要凉了,你们赶快吃吧。”  向婆婆拉上门走了,荆芳菲拿出两双筷子,让杏林一起吃。

    杏年说:“我吃过饭了,就尝一个。”他夹了一个饺子放入口中,咀嚼后说,“素馅也挺好吃的,邻居对你不错,你帮她什么大忙啊?让她念念不忘的。”

    荆芳菲拿了一个小碗,倒了点醋坐下,边吃边说:“向婆婆是个可怜人,她叫向三斗,是婆家用三斗玉米换来的媳妇,老家在安徽阜阳,有一年水灾房塌以后,与丈夫逃荒到济南。丈夫拉人力车,她给人家当佣人,两人有一双儿女,去年丈夫得了痨病去世,临终唯一的愿望是死后能够归葬老家的坟地,向婆婆趴在丈夫的尸体上绝望地痛哭,她实在没有钱送丈夫回家。我看她可怜,花了二十块银元,雇了一个车,让她把丈夫送回老家安葬了,她为此感激不尽,平时只要做点好吃的,都给我送些过来。”

    “老人也迷信、也可怜,人死了,葬在哪儿不一样。”

    “迷信不迷信的,每个人总有各自的愿望吧。”

    “那你有什么愿望呢?”杏年问荆芳菲。

    “我有三个愿望,第一个是打倒军阀,推翻北洋政府;第二个是有时间能像徐霞客一样到各地走走。”

    “志在四方,男人事也,这是徐霞客母亲的话,你一个姑娘家也有男人志,不爱闺房爱四方;第三个愿望呢?”杏年笑着问。

    “第三个愿望是父母给我的身体到死不受一点伤害,完好无损还给父母,原先我觉得自己手臂上汗毛重想拔,后来一想,古人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伤,也就算了,随它吧。”荆芳菲说。

    “鸟美在羽毛,人也同样,你的头发乌黑,眉毛细长就是有点汗毛,也不影响美,别担心。”

    “不光是汗毛有点儿重,我手臂上还有个疤。”

    “什么时候受伤留的疤?”

    “十一岁的事,那一年冬天特别冷,我怕猫冷,抱我家的花猫和我一起睡,我睡得成沉,转身压疼了它,它咬了我一口,留下一个疤,为这个疤,我哭了好几天。”

    “人生几十年,那能肌肤一点瑕疵也没有,平安健康就好,我该归队了。”杏年站起身说。

    “我送你,你没忘记上次说过的话吧?”  荆芳菲看着一身英武之气的杏年问。

    “没忘,天天想着呢,打败了狗肉将军,请你给我介绍一个和你一样的姑娘,现在狗肉将军不战而走了,你该考虑了。”

    “没忘就好,我该考虑,你也该考虑。”

    “我听你的,军人服从命令,召之即来,来之能战。”杏年微笑着说,荆芳菲听了,心情喜悦激动,脸红了、心跳也快了。

    荆芳菲送了一段又一段,快到营区才恋恋不舍返回,当她回到大明湖边时,夜色正浓,湖边灯火照人,天外一钩残月,凉风习习,疏木花弄影,她快步向胡同里的家中走,只觉得眼睛有些酸涩,用手抹一下,居然有泪水流出来,说不清是喜还是忧。

    5月3号清晨,街道两边的商店相继开门,大街小巷人来人往,一片太平景象。荆芳菲和往日一样,天亮即起,洗漱之后,穿好衣服,拎起黑白二色相间的皮包上班,出门锁门后把钥匙搁在门框上面,每天向婆婆都会进门给她看看炉火,添上些煤。她在胡同拐角的小饭馆喝了一碗玉米粥,吃了一个包子,从兜里掏出粉色的手绢擦擦嘴,起身去单位。

    交涉署和市政府的一个部门在一起办公,共有四十几个人。荆芳菲到得早,她先把院子和办公室扫了,然后浇花,擦桌子,忙完这些事,给自己沏一杯茶,放在枣红色的办公桌上,这才坐下,打开笔记本,拿出钢笔,写向日本人交涉的讲话提纲。这时人们才陆陆续续走进大院,大院靠近日军警戒区,门卫看上班的人们都到了,立刻关上了大铁门。

    上午10点左右,街上传来了枪声,先是零散的,很快就枪声大作,如油锅里撒进了一把盐,不时还有手榴弹和炸弹的爆炸声。惊恐的人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有的站在窗口,有的来到楼门口,朝枪响的地方不安地张望,只是听到激烈的枪声和爆炸声,看不到人。

    “开会!外交处的赶快到我办公室开会。”柴处长在楼道里大声喊。

    荆芳菲立即拿起笔记本和钢笔去柴处长办公室,仅一两分钟的时间,处里八个人都到齐了,有人在板凳上坐下,有的靠桌子站着,大家都神情严肃,知道发生了严重的情况。柴处长扫了大家一眼,情绪有些激动地说:“刚才司令部来电话,日军有两个士兵经过我军防区时被流弹击中身亡,日军以此为由向我军大举进攻,不论官兵见人就杀;蒋总司令以北伐大计为重,下令不准抵抗,要我处派人速去跟日军交涉,要求日军停止进攻退回驻地,我带两个人去日军司令部交涉,谁跟我去?”

    “我去。”荆芳菲毫不犹豫的站起来,语气坚定地说。

    “你是女同志,你别去。”柴处长摇头拒绝。

    “我的日语好,我是翻译,我必须去。”荆芳菲不容置疑地说。

    副处长李振说:“会日语的不止你一个,还是去个男同事。”

    柴处长点名说:“都别争了,小何和袁华跟我去,现在就走。”

    柴处长话音刚落,就听到门外有人叫喊,还伴随着撞击铁门的声音,门卫惊慌失措跑进来说:“不好了,交涉署被日本兵包围了,日本兵用枪托和石头在砸门,要进来搜查呢。”

    柴处长略一沉吟说:“开门,让他们进来。”

    荆芳菲大声提醒:“不行,日本兵现在正杀红了眼,他们进来肯定大开杀戒,让大家赶快从后门跑出去,我日语好,我去和他们交涉。”

    柴树长说:“说得对,不过,要交涉也得我处长去,你也赶快走。”

    “你不是要去日军司令部吗?快带小何袁华走吧。”

    柴处长觉得荆芳菲说得对,去司令部交涉比和这些日本兵交涉更重要,就说:“李处长和荆芳菲留下,其余的人赶紧从后门撤退。”

    荆芳菲看到柴处长等人往后门出去了,又跑到楼上喊市政府的人员赶紧从后门撤离,看到大多数人都跑出后门,她脸上浮出欣慰的笑容。此时,大门已被日本兵撞开,二三十个日本兵蜂拥而入,他们剪断电灯电话线,到各个房间搜查枪械,将未来得及逃走的十二个工作人员捆绑起来,带到楼下大厅。

    荆芳菲大声责问带队的日本军官:“你们凭什么搜查绑人?”

    “我们要抓捕打死大日本皇军的凶手!”  日本军官气势汹汹地说。

    “上午被打死的两个日本士兵,经调查都是被流弹击中的,不是我军士兵射杀的。”荆芳菲据理力争。

    “他是什么人?”日军军官指着瘦高脸黑的李振问道。”

    “他是一个肺痨病人,来医务室打针的。”荆芳菲说。

    日本军官后退一步,用手枪指着李振吼道:“滚!”

    李振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荆芳菲用中文对他说:“我说你是肺痨病人来打针的,他让你滚,你快从后门走吧。”

    李振忙点点头,穿过楼道,从后门走了,屋内只剩下荆芳菲自己与日军理论。

    “你说得不对,我们查清了,大日本皇军的士兵,就是你署中的人枪杀的,今天不交出凶手,通通死了死了的。”  日本军官凶恶地指了指捆在现场的人们。

    “说人是我们杀的,你们要有证据,不能无中生有,随便抓人。”

    “我的话就是证据!不交人,我就开始杀人。”日本军官蛮横无理地喊叫。

    “小日本!你们就是一群强盗,要杀你们就杀我吧,把其他人放掉。”荆芳菲愤怒地喊道。

    “把她也绑上。”日本军官命令,三个士兵上前,把荆芳菲的双手别到后背,用拇指粗的麻绳捆起来,一个士兵还顺势在她脸上摸了一下,色迷迷的说了句“花姑娘”,荆芳菲非狠狠的朝他脸上吐了一口唾沫,骂道:“畜生!”

    “辱骂皇军,打她!其他人通通杀掉。”日本军官眼冒凶光,恶狠狠地下了命令,一阵乱枪响过,荆芳菲眼看着同伴一个个倒下了;打死十二个被绑的人之后,五个日本兵上前,用拳头和枪托拼命的击打荆芳菲,刚才脸上被吐了唾沫的士兵狠狠地打她的脸,不一会儿,荆芳菲就被打的鼻青脸肿嘴角流着鲜血。

    荆芳菲义愤填膺,声色俱厉地用日语斥责怒骂日本兵:“强盗!凶手!占我国土,掠我财富,穷凶极恶,丧尽天良!滚出中国去!”

    日本军官兽性大发,下令割去荆芳菲的耳朵和鼻子,顿时那张美丽的脸上鲜血直流,眼睛和嘴中间只留下了一个血窟窿了,耳朵处也有鲜血不停地流,顺着肩膀流下来,惨不忍睹。日军官兵大声狂笑,以为荆芳菲会求饶,不想她怒目圆睁,痛骂日寇:“强盗!禽兽不如!中国人可杀不可辱!”

    日本兵要割掉荆芳菲的耳朵和鼻子时,她曾感到恐惧,小时候她怕疼怕见血,有一次生病,父亲带她去医院打针,她害怕,半路上趁父亲不注意,自己逃回了家。人们都夸她长得美,她自己也经常照镜子看,觉得自己真的长得很美,鼻子好看,线条纤细,鼻梁挺直,眉毛弯弯,眼睛大小适中,亮而有神,嘴角微微上翘,总是一副笑的模样,耳朵轮廓也好,是人们说的元宝耳,为自己容貌的美锦上添花,她爱自己的美,鼻子发炎发痒时,从来不用手抠,只用棉签儿蘸湿了,轻轻伸进鼻孔转一转,怕弄坏了鼻子。天冷时,她戴上绒线帽子,不让耳朵冻坏,她不敢体肤毁伤,为己也为人,觉得人们既然视美人为花,为何不让花开的长久些,延长一下赏花期呢?现在耳朵被割,鼻子被割,她痛得差点晕过去,剧烈的疼痛和山海般的仇恨愤怒,让她不再恐惧,不再怜惜自己;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唯有以死相拼,以死报国,若有手榴弹在手,她一定拉响与敌人同归于尽;如果有刀,她一定挥刀把日本兵剁成肉泥,现在她看到自己的十几个同伴死在敌人的枪下,既为他们难过,也为自己让大多数人逃过劫难而高兴。

    鲜血从红红的上唇流进嘴里,她吞咽进肚子,当成润嗓的汁液,仍以洪亮的嗓音斥责怒骂日本兵。这时,她想到了已经逝去的父母,在心里说:“亲爱的爸爸妈妈,我们一家人要团聚了,我要当面对你们说:我爱你们!感谢你们给了我美丽健康之身和善良之心;她也想到了杏年,昨天自己从趵突泉边走过,看到哗哗流淌的泉水,还想托泉水捎话给杏年,我在大明湖边等他,现在看来不可能了;此生未能结良缘,只能待来世了,我只希望杏年能找到和我一样的姑娘,相亲相爱白头到老,如果能如我愿,我死而无憾了。

    日本兵用刺刀去刺荆芳菲的大腿,殷红的鲜血浸透了她新换的浅咖啡色的裤子,她疼得一阵昏迷,一阵清醒,只要她一清醒过来,就用中文、日语混杂着大骂日本兵。日本军官见荆芳菲没有一丝屈服的意思,命令日本兵将她拖到院子里,用刀砍断了她的腿和手臂,荆芳菲浑身是血,不成人形,气息奄奄,日本兵最后举枪打死了她。这时有苍蝇飞到荆芳菲的遗体上来吃血,躺在她身边重伤未死的小庞吃力的抬起手为她驱赶苍蝇,几只苍蝇一哄而散,荆芳菲两只乌黑的眼睛看着蓝天闪了一下,似是感谢小庞为她驱蝇。

    北伐军虽然兵力占优,但蒋介石总司令却惧怕日军,他和黄郛等指挥官逃出济南,在党家庄住下,密令所有部队迅速撤离,不得抵抗,并修书一封给日军指挥官,说我军一律离开济南,继续北伐。杏年与六营一起撤退时遇到攻城日军的袭击,杏年怒火中烧,对大家说:“我们身为军人,吃着国家的粮,当为国而战,今天之事是日本人欺人太甚!我们不打撤退了,这样忍让日本人还袭击我们,逼得我们忍无可忍!”

    “你说怎么办?”众官兵问他。

    杏年慷慨激昂地说:“为了国家,为了人民,现在是我们牺牲报国的时候了!有敌无我,有我无敌,我们要狠狠地教训日本鬼子,也让他们吃吃苦头!”

    大家齐声吼道:“跟鬼子拼了!我们听你的!”

    “好!大家听我指挥!”杏年命令官兵以散兵战术,抗击日军的立体战术,打得敌人闻风丧胆,不敢妄动。蒋介石听说还有一个营在城内和日军激战,连下两道命令,要求六营以北伐大局为重,立即撤退,杏年无奈,这才率领六营撤出济南城,日军面对英勇无畏的六营,不敢阻挡追击。

    日军占领整个济南后,开始疯狂的大屠杀,见人就开枪射击、用乱刀刺死,见到女人杀死之后,还要割去双乳;济南死伤军民一万七千多人,尸横遍地,血流成河,流入大明湖的泉水都被鲜血染红了。树下道旁,到处可以看到凝结的血迹,整个城内的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

    早晨,朝霞似血,几乎一夜未眠的杏年站在唐家庄村头的大楸树下,布满血丝的两眼焦急不安地向济南方向眺望,城里还有缕缕浓烟从城里冒出,还有零星的枪声传来,他想济南人民遭殃了,也不知荆芳菲现在情况怎么样?他坐立不安,心急如焚,再次走进陈师长的房间去问:“济南是我国的领土,我们又不是打不过日本人,为什么要撤退呢?”

    身材魁梧的陈师长弯腰低头看着桌上的军用地图,面无表情的说:“这你不应该问我,应该去问你本家的总司令才对。”说完,他又接着看地图。

    “总司令对内凶对外怂,清党杀共产党到厉害,气势汹汹的,打小日本却畏畏缩缩的。”

    “你别信口开河,当心把你当共产党抓起来,有你的好看!当兵的听命令!”陈师长站直了身子,将手中的铅笔扔在军用地图上。

    “见侮而不斗,辱也,这个仗打得窝囊,这个兵当得没劲,我不想干了,我想回家当农民去。”杏年说。

    陈师长看看他问:“当真!不是气话?”

    “当真!”

    “好吧,你要走,我不拦着,你把枪和军装留下,我有一套便装,你换上走,免得路上把你当逃兵抓了。”

    “不用,我自己有衣服。”

    过了一会儿,陈师长出门,走到大楸树下,看到杏年换了一身农民的衣服,头戴一顶草帽出了村,往济南方向走去,他有些惋惜的对周副官说:“蒋杏年是个人才,离开军队可惜了。

    周副官说:“他未婚妻在济南,在交涉署工作,相貌和日语都漂亮,这两天日本鬼子在济南大屠杀,他也不放心呢。”

    “不爱当兵爱美人,他可是从家里跑出来当兵的。”陈师长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庄稼有一些成熟了,微黄的麦穗在风中摇曳着,发出沙沙声响;荞麦的杆和高粱的穗是红色的,像被抹了许多的血;还有些树的叶子和花也是红色的,在阳光的照耀下,红得似火,红得似血。田间道路坎坷不平,杏年心里急,脚下步子迈得也急,好几次险些被绊倒,走到济南城边进出的路口,有日本士兵在盘查,杏年犹豫了一下,看到一个老农民挑着一担柴进城,便走过去说:“老伯,我看你挑得累呢,我帮你挑一段路。”

    老农民看看眼前的小伙子,感激地点点头,把柴担交给杏年,自己跟在他身后进了城。进城走了半条街,杏年放下担子,谢了老人,便大步流星的往荆芳菲家赶,街上的情景很惨,有的尸体被人抬走了,一些还没人认领的尸体横七竖八的躺在地上,苍蝇到处乱飞,有的尸体伤口上已经有白蛆在爬动,散发出腐臭味,从趵突泉往西门外流的水渠里,水还是红红的,如血一般。街上到处是日本兵,手中端着上了刺刀的枪,如狼似虎的盯着来往的行人。杏年想,济南不能再呆了,找到荆芳菲,一定要带她回自己的老家,日本兵打不到江苏,如果荆芳菲在皇塘住不惯,就把家安在常州、苏州、无锡,南京也可以,总之不能让自己心爱的女人受委屈,买上两间房,两人都当个教书先生,我教国文,她教英语,不教日语,日语让人听了就恨。

    走到荆芳菲家门口,杏年的心咯噔一下,他闻到和街上一样的气味,跨进门槛,他惊愕地张大了嘴巴,荆芳菲躺在地下的芦席上,腿和手臂搁在身边,隔壁向婆婆跪在地上,用一根大针穿着麻线,把手臂往肩膀上缝,她满手是血,眼里不停地流着泪,嘴里喃喃地地说:“姑娘你疼吧,缝好就好了。”

    她抬头看见杏年,悲伤地说:“你回来了,打了一天一夜的枪,我不敢出门,早上起来才知道,这姑娘一夜都没回来,我叫上儿子一起去交涉署找,发现她被日本人杀了,她死得太惨了,胳膊和腿都被砍掉了,鼻子和耳朵也被割了,我儿子找人帮忙,才把她抬回来,胳膊和腿找到了,鼻子和耳朵没找到,天杀的日本兵!”向婆婆说着又悲伤地大哭起来。

    杏年看着只有一双大眼睛的脸,心如刀绞,想不哭还是忍不住,泪水哗哗的往下流,他更咽着说:“我再去找鼻子耳朵,一定给她找到。”杏年来到交涉署,院子里遍地是血,有些尸体被抬走了,还有三具尸体的家人还没来,他把尸体小心翼翼的挪开,没发现有耳朵和鼻子,便转身到屋里去找,在大堂的一根柱子旁,他看到了血淋淋的耳朵和鼻子,血已经凝固变黑,杏年认出这就是荆芳菲高挺秀气的鼻子和轮廓好看的耳朵,他拿出自己的手绢,把它们精心包好,捧回她租住的屋去。向婆婆把鼻子和耳朵洗干净,换上绣花针和肉色的丝线,密密地细细地把它们缝到荆芳菲的伤口上,缝完又仔细的看看说:“姑娘和活着时候一样漂亮。”

    死人太多,棺材都被抢光了,杏年走了好几家棺材铺,也没买到棺材,只好用两床新被子包着荆芳菲,外面再裹上芦席,然后,他和向婆婆的儿子把她放上板车,拉到大明湖南边的一块坟地里埋了。杏年看着黄土新坟,在心里说:“芳菲,春随香草千年艳,人与梅花一样清  ,这是你喜欢的诗句,你是贞洁之人,爱美之人,就这样把你葬在这儿,实在委屈你了,等赶走了日本鬼子,我一定来接你回家,用你喜爱的松柏做棺,用香草梅花陪你,把你葬到你荆家祠堂的祖坟地。心言至此,杏年又捧了几把黄土撒到坟上,泪水也滴到黄土上了。

    树林里传出“苦啊苦啊”的叫唤声,声音凄惨而悲凉,杏年听不出这是什么鸟的叫声,还是什么人的哭声,他朝新坟看看,泪水模糊了双眼,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清,只听得林中又传来似叫似哭之声,“苦啊,苦啊……”似乎是为荆芳菲的惨死哀鸣,为济南的生灵涂炭而哭泣,杏年悲愤中,想起一首歌:侧耳倾听,宇宙充满饥饿声;警醒先锋,个人自由全牺牲;我死国生,我死犹荣,身虽死精神长生…………

    荆芳菲和歌曲一样英勇悲壮,气势豪迈,精神长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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