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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抱子押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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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00年,光绪二十六年,四月。

    蒋贤三年丁忧期满,可以与妻子同房了,朝廷也可以补授官职了,没料到蒋贤没给地方官送礼,吏部来人调查时,地方官无中生有地说:“蒋贤丁忧期间行男女之事,守孝不诚、道德不厚。”这事真假难辨,吏部人员宁信其有不信其无,蒋贤补授官职之事便被束之高阁。

    陈蓉先后生了三个女儿,大女儿安吉,二女儿安莉,三女儿安秀,没有男孩,婆婆郑百香有些不快,有些着急,这是传宗接代的大事,是继承香火、继承家产的大事,万万不能掉以轻心。蒋贤丁忧一结束,她便催二人同房,她天天给祖宗磕头,还到庙里烧香许愿,求祖宗和菩萨保佑陈蓉生儿子;她也劝陈蓉去庙里烧香,陈蓉也按婆婆的要求办了,有些名气的白龙庙,茅山道观都去过了。让郑百香失望的是,陈蓉又生了个女儿,取名安美,郑百香不同意,说名字取得不好,美妹同音,弄不好还要生妹妹,应该叫安弟或安男,蒋贤尊重母亲的意见,给四女儿取名安男。

    这一天吃过中饭,郑百香一个人坐在八仙桌前,看着外面蓝蓝的天空,看着陈蓉在晒场上,牵着一岁半的安男学走路,她一会儿唉声叹气,一会儿自言自语:“穷家多子孙,富家多钱财,有儿穷不久,无子富不长,这也是命吧。”

    沈大宝的娘来借筛箩,郑百香叫她坐下说会话,说到生儿育女之事,郑百香愁眉不展地说:“祖宗也拜了,菩萨也求了,怎么不管用呢?怎么不变变花样呢?”

    沈大宝的娘说:“我娘家有女没儿的人家想生儿子,就到男孩多的人家抱一个男孩来,沾一点儿运气,等自家生了男孩再把孩子还给人家,这叫抱子押子,这招挺灵的。”

    郑百香把这个想法跟蒋贤说了,蒋贤说:“我也听人说过,要是抱了人家的孩子,没押到儿子呢?”

    “那就换一个呗。”

    “我和陈蓉说说。”蒋贤说完,就去楼上与陈蓉商量。

    陈蓉说:“亲生的儿子,舍得给人家吗?”

    “穷人家该是愿意的,让人家养一两年,人家还给点钱给点粮,是合算的。”

    “生了儿子,抱养的孩子不肯走,或者人家不要了,怎么办?”

    “事前双方要立好字据,按规矩办。”

    陈蓉同意了,说:“那就试试,死马当活马医,也就是添一个人吃饭,花一点钱,不过得抱好人家的孩子,懂规矩听话,有事好商量。”

    “和我一道在镇江府试的王凯达,听说他生了三个儿子,他家也是殷实人家,富而不骄,乐善好施,我找个时间去他家一趟。”

    “那好。”过了一会儿,陈蓉想起了什么,说:“大宝说家里大牯牛老了,要买条苗牛,后天正好是皇塘集市,你带上钱跟大宝去买条苗牛回来。”

    丹阳是“七省要隘”,水陆交通便利,苏南的高淳、溧水、句容和苏北、安徽许多县的牛客,都运牛到丹阳来交易,邻近各县客商也来购牛后运往苏州、上海销售。丹阳县城的牛市是全国十大牛市之一,下边的乡镇也有牛市,皇塘每月逢一逢六是牛市,每次牛市上交易的耕牛、菜牛和苗牛都有数百头。皇塘牛市在横街南头,紧挨着常州通往金坛的大道,占地有十几亩,东边是大河,西边北边是民房,民房与牛市之间用砖墙和木栅栏隔开,南边是大门。牛市里面是一排排栓牛的木栏,碗口粗的横木被绳子和牛蹭的光滑发亮。开市的锣声一敲,黄牛、水牛、大牛、小牛蜂拥而入,牵牛人把牛绳往横木上一系,站到一边去抽烟、聊天,等着买主光顾。有的牛伸长脖子,“哞-”的一声吼叫,声音浑厚低沉。到处有牛拉的一堆堆屎,有的比脸盆还大,冒着热气,散发出臭味。太阳斜照进牛市的木栏和牛身上,牛毛闪着光亮,天空中有些乌云,随风缓缓移动,有鸟从蓝天飞过,没有啼鸣。

    蒋贤跟着沈大宝走进牛市,十几排长长的牛栏上,已经系满了牛,水牛最多,有二三百头,苗牛不多,也就十几条,“蒋先生!蒋先生!”蒋贤听见有人叫他,循声看去,是一个三四十岁的瘦高个子男子,脸色憔悴,上身穿蓝布褂子,衣服已经旧得不见了本色,肩头、前胸和双肘有七八个补丁,补丁的布是灰色的,针脚大而歪歪扭扭,一看便知不是女人的手工,下身是条灰裤,两边膝盖也各有一块大补丁,裤脚开了线没有缝,脚上是一双旧布鞋,有黄绿色的污渍,右脚大脚趾灰厚的指甲盖露在外面,头上一顶草帽,旧得发灰,帽顶没有了,露出蓬乱的头发,让人想起树上的鸟窝,蒋先生看看来人,并不认识,他问:“你是——”

    “你在外头做官不认识我,你太太认识我,大宝也认识我。”

    沈大宝介绍说:“他是牛头陈四方,陈家村人。”

    “牛师傅,刚好我家要买条苗牛,帮我们看看。”

    “今天苗牛不多,我陪你们看看。”

    陈四方陪着二人往里面走,转了两个来回苗牛确实不多,看到的几条也不健壮,蒋贤准备等下个牛市再来看,他和沈大宝往牛市大门口走,陈四方也在后面跟到了大门口,他说:“听说蒋先生家要抱个男孩?”

    “你消息灵通啊,是想抱一个。”

    “我有四个儿子,给你家一个吧?”

    沈大宝说:“我家主人是抱子押子,以后生了儿子,是要还回去的。”

    “我知道,有一二年我也省点口粮,孩子也长长见识,过一二年好日子。”

    “我回家商量一下,要的话再找你。”  蒋贤说。

    在回家的路上,蒋贤问沈大宝:“做牛头混成这样子,是他没本事,还是有其他什么事?”

    “本事到有,他是老牛头了,看看牛的体型、牙齿、牛角、眼神,便知牛的年岁、体质、体力、脾气好坏,能不能干活,有没有毛病,怀孕的母牛,他看一眼便知怀的是公是母,好多买牛的都找他看,钱赚得不少,只是好吹牛,好喝酒,好赌博,赌钱十次九次输,输光了就借高利贷,还不上就挨打,常被人打得半死,还得花钱治伤,老婆气得没办法,跟着别人跑了,给他扔下四个儿子。”

    回到家,蒋贤跟陈蓉说起陈牛头的事,问她:“他说认识你。”

    陈蓉一笑说:“村上人说陈牛头会看牛也会看人,我怀安秀时叫他看看是男是女,他听说我姓陈,就跟我套近乎,说五百年前是一家,叫我大姐,其实他的岁数可能比我还大呢。”

    “他有四个儿子,想送一个给我们家押子,你看要不要。”

    “陈牛头毛病不少,说话也不靠谱,就怕儿子送来了以后送不回去,我想还是抱亲戚家的,或者石墩头王家的也好。”

    “他倒很乐意,可以立个字据。”

    “他当然很乐意,他自己少养活一个,画把刀有什么用?蛇龙不斗,还是要个门当户对人家的吧。”

    次日上午,陈四方领着三岁的小儿子荣根来到蒋贤家,荣根穿着人家送的旧衣服,很不合体,上身短下身长,露着凸起的肚脐,像个小肉瘤,裤子太长,裤脚卷起两道,脚上没有鞋穿打着赤脚,面色蜡黄,单眼皮,塌鼻子,眼角有眼屎,蒋贤有些生气,说:“牛师傅,昨天我跟你说的是回来商量一下,要的话去找你,你怎么就把孩子送来了?”

    陈四方有些尴尬,谄笑着说:“家里没人,我带他上街,顺路带来给你家看看,你们要就留下,不要我就带他回去。”

    陈蓉在后面楼上教女儿绣花,闻声下楼来了,三个女儿跟在后面,陈四方恭敬的叫了一声“大姐”,让荣根叫姑姑,荣根也不认生,声音清脆的叫“姑姑”,陈蓉上前摸摸荣根的头发,问“你几岁啦?”

    “四岁。”

    “个子不矮就是瘦点,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大哥哥,二哥哥,三哥哥。”

    “你早饭吃的什么?”

    荣根答不上来,仰头看着父亲,陈四方忙说:“喝了碗大麦粥。”

    “饿了吧?”陈蓉叫张嫂:“早上剩的饼还有吧?端过来。”

    张嫂从厨房端出一个盘子,里面有三块芝麻糖馅饼,张嫂拿了一块给荣根,把盘子放在桌上,荣根几口就把一块饼子吃完了,两腮鼓鼓的,如青蛙仰天鼓噪,脸也涨红了,陈蓉又递给他一块说:“再来一块。”荣根抬头看父亲,陈四方说:“姑姑让你吃你就吃吧,谢谢姑姑。”  荣根接过馅饼,几下咬进了嘴,含糊不清的说:“谢谢都都。”三个女孩忍不住笑了,安莉学着他的腔调说:“谢谢嘟嘟。”孩子们大笑,荣根红着脸低下了头,陈蓉瞪了安莉一眼,说:“你说得好,到楼上去!”  三个女孩格格格地笑着,跑到后面去了。

    陈蓉和蒋贤商量了一下,对陈四方说:“老陈,我们已经和我表姐家说好了,从她家抱一个男孩来押子,孩子你就带回去吧,我给你几件孩子的旧衣裳,就是女式的,孩子小,也不分男女,大些的改改也可以穿,你带回去。”

    陈四方的大黄眼珠转了转,说:“马庄有一户人家卖牛,让我去做个中人,我带着孩子不方便,让荣根在你家玩一会儿,下午回来,我来接他回家,好不好?”

    “好吧,孩子,先放这儿吧。”陈蓉说。

    陈四方走了,陈蓉叫安秀来陪荣根玩,陈四方在老婆跟人走后,没时间照看孩子,常把孩子放在亲戚家或村上人家,东家三天西家两天,孩子早习惯了与生人交往,到哪儿也不怯场,跟人见面就熟,荣根和安秀有说有笑,玩得很开心。

    天黑了,陈四方也没有过来接孩子,陈蓉知道上当了,她对张嫂说:“陈牛头不会来了,荣根要住我们家了,他还小,就跟你一起睡,你给他洗个澡,换身干净衣服,明天吃了早饭,让大宝送她回家。”

    第二天吃了早饭,陈蓉叫大宝送荣根回家,沈大宝来到堂屋,却不见了荣根,一家人叫着荣根的名字,前屋后楼的找都没有找到,又到村上人家找,到大塘边找,都没有找到。“莫非跑回家啦?”  陈蓉想让沈大宝去陈家村看看。蒋贤说:“再找找吧,可能躲在哪儿玩呢。”

    风轻云淡,太阳渐渐升高,雾尽地暖,青白二色的喜雀,又在树枝上喳喳叫了起来,公鸡开始打鸣,提醒人们该烧午饭了。张嫂到码头淘米,看到短尾巴黑狗冲着桑树田叫,走过去一看,荣根正坐在一棵较大的桑树枝杈上哭呢,她忙把他领回了家。一进家门,荣根就抱着陈蓉的大腿哭着说:“姑姑,我不回家,我就在你家,我不回家。”陈蓉看荣根满脸泪痕可怜兮兮的样子,于心不忍,对蒋贤说:“把他留下吧,等生了儿子再送回去。”

    蒋贤说:“听你的。”

    陈蓉蹲下身子,用手绢擦去荣根脸上的泪水,说:“别哭了,不送你走了,等你有了弟弟再送你回家,好吗?”

    荣根点点头笑了,安秀过来拉他去院里玩,他破涕为笑,跟着去了,张嫂说:“四岁的孩子也精呢,从糠箩一跳进米箩,就不肯走了。”

    荣根来家三个月,陈蓉就怀孕了,虽不知男女,一家人还是很高兴。到了来年二月,陈蓉肚子已挺的老高,衣服里像塞了个大黄金瓜,走路也慢了,到地里割菜,上码头洗东西,都动作迟缓,女人们都关心这次是男孩还是女孩,孩子什么时候出生?有的说,“看走路姿势是先迈左脚,可能是男孩。”  有的说,“看她脸很干净,应该是女孩,女孩打扮妈。”  有的人嫉妒陈蓉娘家婆家的富有,说:“烧砖瓦的窑,烧不出瓷碗瓷盘,这次还得生女孩,老天公平,穷人愁钱,富人愁后。”陈四方也很关心陈蓉什么时候生,可能生男孩还是生女孩,在街上一碰到何家庄的人便打听,村上人说:“你不是会看男女吗,自己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我忙着呢,没时间去。”

    “你是怕人家让你把荣根领回去吧。”

    “我怕什么,接就接,领就领,多一个孩子,烧粥多一瓢水。”

    “你就嘴硬吧,锅里有几粒米呀,还能多一瓢水呢。”

    “我是为蒋家好,给他家冲喜,带去生儿子的运气。”

    “你就吹吧,好像就你家有儿子,告诉你,你真去接荣根,还不肯跟你回来了,他在蒋家享福了,长高长胖了,村上人现在叫他小胖子了。”

    “他不肯回家才好呢。”

    “说实话了吧,哈哈哈——”人们开心大笑。

    清明节前五六天,天气很是暖和,有的青壮年男女穿上了单衣,中午前后还有光膀子的,似乎一下子进入了夏天,但到了清明节这两三天,北风呼呼,天阴下雨,气温骤降,真是清明冻小鬼,好些人又穿上了棉衣,似乎又回到冬天。五六天后,暖阳高照,气温又猛然上升,黄黄的迎春花,红红的桃花,粉色的海棠花,雪白的白玉兰竞相开放;紫叶梨树直直的枝条上,也冒出了不少小白花,早绿的柳树、枫杨树枝繁叶茂,绿得晚的银杏、龙槐也绿叶片片了。陈蓉肚子里的小生命变得活跃,挥胳膊踢腿疼的陈蓉不时皱一下眉头。终于有一天上午,横街上胖胖的接生婆跟着蒋贤进了村、上了楼,蒋贤没有进屋,在楼梯口站了一会儿,又走到门口晒场上来回踱步,不时朝楼上看一眼,时间不长,婴儿的哭声从楼里传出来了,蒋贤忙跑进去,张嫂从楼上下来了,满面春风地说:“生了,是个男孩。”很快,全家人都知道了,到中午,全村人都知道了,预言正确的人说:“我说得对吧?”说“砖瓦窑烧不出瓷盘瓷碗”的人则不吭声了。

    孩子生下一个月办满月酒时,陈蓉对丈夫说:“你给儿子取个名字吧。”

    蒋贤对前来吃满月酒的岳父说:“爸给孩子取个名字吧。”

    岳父摇摇头说:“你学问大,我不敢在关公面前耍大刀。”

    蒋贤想了想说:“人生五福,寿是根本,没有寿,别的福也享不了,蒋家男人大多活到五六十岁,寿至古稀的少,我想给孩子取名松年,松柏长青、寿长还正直,李白有何当凌云霄,直上数千尺的诗句,说的就是松柏,人活天地间,要活得长,还要活得正直有骨气,叫松年怎么样?”陈蓉赞成,其他人也都说好,松年这个名字就定下来了。

    满月办满月酒,中午四桌请亲眷朋友,晚上四桌请村上人家,每户一人,走时给五只煮熟的红鸡蛋,取五子登科之意,亲眷送的礼物除了钱、寿面、寿桃,便是一些银器:项圈,手镯,小算盘、如意、长命锁,银光闪闪的项圈上刻有“长命富贵”字样。有的人见到孩子,便逗孩子乐,说些恭维话:“长得好看。”“头圆额方富贵相。”“鼻梁挺直,将来长寿。”小家伙似乎不明白人们的美意,我行我素,当众撒尿,湿了陈蓉的淡黄色府绸衣衫。

    家人都很高兴,荣根却不开心,几天前就听人说要送他回家了,他胖胖的脸上没了笑容,亲戚们在吃满月酒的时候,他一个人跑到塘边树林里,爬到一棵苦楝树的树杈上坐着,看旁边榉树上的鸟窝,鸟窝里的小鸟叽叽叫着,不时探出头来,若是以前,他早爬上去,把小鸟抓了,今天他没有兴致,只是呆呆地看着。九岁的小石头仰面叫他下来玩,他不答应,小石头叫了几遍,他不高兴地说:“不玩!”眼睛依然看着鸟窝。

    “你把小鸟抓下来。”

    荣根没好气地说:“不抓!”

    小石头生气了,抓起小土块掷他,说:“不玩不抓鸟,滚回你陈家村去!”

    “我不回家。”

    “安秀家生了儿子了,你还想赖在这儿,厚脸皮!”

    “不要你管!”

    “你还凶!”小石头又捡起一块土块,朝树上掷去,这次正打在荣根的额头上,荣根疼得哭了起来,小石头吓得跑走了。荣根哭了一会儿,从树上下来,看到北塘边腊虎在钓鱼,便走过去看,腊虎问他:“小胖什么时候回家呀?”

    “我不回家,我就在这儿。”

    “想赖在何家庄呀?”

    荣根不想说这个事情,走到流水的缺口去看泥鳅,泥鳅顺水下到河里,又逆水游了上去,反反复复、来来往往。

    两个月后,松年笑得很可爱了,家里人都喜欢,你逗她逗,你抱她抱,和他说话,家里天天欢声笑语,荣根则闷闷不乐,他知道真的要送他回家了。

    这一天上午,蒋贤在牛市里找到了陈四方,他的境况更惨了。身上还是两年前的衣服,只是又多了几个补丁和一些污渍,难闻的气味更重;人更瘦,脸更黑,皱纹更多,额头上还多了一块疤,那是一次喝酒醉倒碰到灶台边留下的印记。

    “我们家生儿子了,你知道吧?”

    “知道,恭喜啊。”陈四方面无表情地说。

    “什么时候送荣根回家?”蒋贤问。

    “过几天吧,这几天要赶金坛、  尧塘,还有导士的牛市。”

    连续三次,陈四方都以赶牛市没空在家推脱。

    蒋贤第四次找他,陈四方实在不好再推,他请求说:“蒋先生,荣根就送你家吧,说实话,我实在养不了,现在一屁股债。”

    “说好的事要守信用,我家有规矩,兄弟几个家里只留一个,把他留在我家,早晚也是要出去的。”

    “那就随你家吧。”

    “老陈,你有困难,我可以帮你,你的儿子还是你养。”

    陈四方理屈词穷,只好说:“那就明天上午吧。”

    太阳西斜,晚霞满天,金光四射,竹暄林动,归巢的鸟啁啁啾啾的叫着,陈蓉坐在门口的方凳上,荣根站在她两腿间,脸对脸,给他剪指甲,她问:“想不想家?”

    “不想。”

    “离家两年了,都不想,不想你爸?”

    “不想,他也不想我,也不来看我。”

    “你爸忙,他是想你的,让明天送你回去,回家去了,以后上街来姑姑家玩。”

    “嗯。”

    次日吃了早饭,蒋贤送荣根回家,左手牵着荣根的手,右肩背一个包袱,里面有荣根的衣服,还有二斤糖、二斤红枣、二斤小麻糕,二十块银元。走出村口,荣根挣开蒋贤的手,一个人跑到前面去了,拉开距离后才慢慢走;待蒋贤走近,他又快跑,跑出好远,再慢慢走,不时抬头看看空中飞过的鸟雀。陈家村离何家庄四里多路,两边是绿中带黄的麦苗,露出青青的麦穗,这段路走了半个多小时就到了。陈四方家在村子西头,三间低矮的草房,黄土打的墙,有的地方掉了土,成了内外相通的洞,从洞中可窥到屋内陈设的简陋,南北墙之间几乎没有什么东西,陈四方坐在门槛上,抽着捡到的烟屁股。蒋贤带着儿子来了,他忙站起身,请蒋贤屋里做,蒋贤进屋放下包袱,说:“谢谢你家给我家押了个儿子,包袱里有二十块银元,你可以买点粮买点布,找人给孩子做两件衣服。”

    “多谢了。”陈四方扔掉手中的烟屁股说。

    “外面还有债吗?”

    “拆东墙补西墙,借新还旧,还有一点。”

    “东奔西走的挣钱也不容易,少喝酒,别赌钱,十赌九输,不可能赢钱。”

    “嗯。”

    说了一会儿话,蒋贤便告辞回家,想与荣根说句话,却不见了人影,陈四方喊了几声,也没人应,他说,“你走吧,不知去谁家疯呢?”

    蒋贤走到尧头墩前面站住了,这儿是一个岔路口,向北是往村上的路,往东是上街的路。他看天色尚早,村上人家的烟囱还没冒出午炊之烟,太阳还斜斜的把人和树的影子拉得好长,他便决定上街,到茶馆歇一歇,听听书或新闻。离街半里路的地方,路北有两户人家,都关着门,门前树下有一条长凳,凳上坐着一个老头,满头银发,蒋贤没注意到他,他认出了蒋贤,叫了一声“蒋先生”。蒋贤站住,看那老头,认出是赵庄开小店的老赵,他的小店在通往金坛的大道北面,卖些油盐酱醋,针头线脑,蒋贤去金坛,常在他家门口凳上坐一会儿,喝口水说说话,知道老赵夫妇无儿无女,靠做点小生意度日。蒋贤看到他身边有一副担子,一头是半桶酱油,一头是半框酱菜,便说:“老赵,你还好吧?”

    “马马虎虎活着。”

    “上街去进货了?”

    “到酱坊进点酱油、酱菜,人没力气了,挑半担东西还要坐一歇。”

    “那你多歇会儿,我上街去。”

    “你等一下,我有件事想麻烦你。”

    “你说。”蒋贤在老头身旁坐下,听他说最近遇到的一件难事。

    三天前的晚上,他和老伴上床不久,听得有人敲门,他忙点灯起来,开门一看,只见两个人影匆匆往西去了。他有些纳闷,关门时发现门框边放着一个小孩,抱进屋到灯下一看,孩子一岁左右,是个女孩,用一条旧被单包着,看着很可怜,扔掉不忍心,养又养不起,这几天,老两口天天为此事发愁。

    “蒋先生,你家是慈善仁义之家,也养得起,这孩子送给你家养吧。”

    蒋贤看老赵忧愁不堪,握着他青筋暴突的手说:“好吧,这个事不要声张,别人家知道了也往我家送就不好办了,你晚上送来放门口就走,知道我家吧?”

    “知道,不就是那个楼么。”老人转身手指指何家庄村上的高楼说。

    “是的。”

    老人苍老的脸上有了笑容,欣慰地说:“小丫头到你家享福了,这是她的福气。”

    蒋贤到街上茶馆坐了一会儿,听了一会儿《三国演义》,觉得添油加醋太多,说的有点乱,便起身回家。进村后看到安莉安秀和荣根在桑田里捉蛐蛐,又叫又笑,很是开心,他好生奇怪,陈蓉告诉他陈四方把荣根又送回来了,荣根在家又哭又闹非要回来。

    蒋贤说:“回来就回来吧,松年有个伴也好。”

    傍晚,太阳收起了灿烂的光芒,变成了红彤彤的大圆盘,大圆盘沉没后,天上的彩云变成了黄褐色,又过了一会儿,天色变暗变黑,天空如蒙上了黑色大被,田野树林河塘都蒙在黑被中,与黑暗融为一体,只有各家各户门窗中还透出亮光。再过一会儿,门窗的亮光越来越少了,没有了亮光的房屋也悄悄钻进黑被中。张嫂关上大门,端灯到厨房,把洋油灯搁在灶神菩萨像前,洗手做第二天早餐的米粉团子。忽然听得村西头有狗叫声,叫声由远而近到了小沟塘边上,一直叫到了门前晒场边,接着又从晒场边往东叫,叫个不停。她觉得奇怪,小偷这么早就出来了,偷晒场上的白萝卜了?她不放心,开门出去看,在门外张望了一下,看到一个人影往村东口去了;她转身进屋,见门槛角落处有一个包裹,抱进屋一看是个孩子,她吃了一惊,开了后门,冲着楼上喊:“太太,快下来,有人送来一个小孩!”

    陈蓉和蒋贤都来了,张嫂把小孩抱到桌上的油灯旁,掀开头上的包布,露出了小头小脸,孩子看着人也不哭,很是乖巧。郑百香也从东屋过来了,说:“是养不活扔了,还是有什么毛病,看看身上有什么东西没有?”

    张嫂把孩子放到桌上,解开衣带,打开包布,是个女孩,一身单薄的衣衫,衣服没有口袋,布包里有一张纸,上面写着出生年月,孩子有一岁了,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的东西。陈蓉摸摸小女孩的胸,看看腿脚、头上五官,说:“没什么毛病,也许就是家里穷、孩子多养不了,送出来的。”

    郑百香说:“猫来富,狗来开当铺,送孩子来也是好事,就养着吧。”

    蒋贤也说:“也不知是谁家的,也没地方找,反正家里也不多这一张嘴,就留下吧。”

    陈蓉说:“今天到是个好日子,一天来了两个孩子,不过,对外就说是我表妹家的孩子,表妹生大病,照顾不了,先让我家帮她养着;别说是人家送来的,养不了孩子的人家不少,都往我们家送受不了。”

    郑百香说:“你们给孩子取个名字吧,我睡觉去了。”

    蒋贤说:“妈,你取名吧,我们怕取不好。”

    “有了孙子我不管了,你们随便取。”

    蒋贤对陈蓉说:“松柏是连在一起的,我们有了松年,荣根就叫柏年;小女孩挺文静的,就跟我们几个女孩排名叫安文,怎么样?”

    “好,新认的一儿一女,儿子叫柏年,女儿叫安文,明天起大家都这么叫。”

    早晨起来,外面雾很大,太阳露出头后,雾开始消散了,太阳又红又圆,雾随风与太阳相向而行,从房屋林子中穿过,消失于田野,鸡鸣鸭叫,狗吠牛哞,大人们说话,孩子们打闹叫唤,各种声音在村子上空荡漾。

    吃了早饭,蒋贤上街买安文的吃食、糖、藕粉、肉松等等,走到邮政代办所门口,看到墙上贴着一张告示,很多人在围观,他也挤上前去,从人头的缝隙中去看那告示,内容是光复会乱党造反,起事的头头被抓获,有几个漏网之人逃到了江苏,其中有一个女乱党带一个一岁左右的孩子,发现者举报有重赏云云……蒋贤看了,心里咯噔一下,送到自己家里的孩子,不会是女乱党的孩子吧?买了东西回家,他一路心里都在盘算,不知要不要把这个消息告诉陈蓉,思来想去,觉得说了反倒麻烦,再说大人有罪,孩子没罪呀。

    自从蒋贤家收下荣根当儿子之后,陈四方便以亲戚自居常来常往,蒋贤觉得陈四方人品不好,不愿与他过多往来,陈蓉说:“来就来吧,他毕竟是孩子的亲生父亲,就当一门亲戚走动吧。”陈四方脸皮厚,蒋家一热情,他来得更勤了,皇塘牛市散了便来吃饭,从导士回来,也要拐到何家庄来,到蒋家吃了饭回家,顺便带些陈蓉给的旧衣服、粮豆米面之类的食物回去;东西拿多了,不好意思,想还礼又舍不得,也没钱买,便开始动歪脑筋,有一次在路上偷了人家的茭白带往蒋家,被人发现,一路追着骂他,他跑得快,总算没被抓住挨打。

    这一天,他是捡的人家扔掉的病死鸡,用泥巴一糊,找些稻草生火烤熟了,带来蒋家,郑百香在门口晒太阳,陈四方说:“婶婶,我给你带了一只叫花鸡来,你尝尝。”

    “你又没钱破费什么?”

    “买只鸡的钱我还是有的,你尝尝。”

    郑百香吃了几口,觉得挺香,鸡也不大,便全吃了,吃完觉得有点撑,便绕着房子慢慢走,走到东围墙边,看墙上的爬山虎,青枝绿叶全把墙都覆盖了,她想各个人家不一样,有的像树,栽一棵是一棵;有的像爬山虎,一棵会长许多,村上的陈家、朱家特别能生孩子,都有几十口人了,像爬山虎乌泱泱的一大片。她走了几圈,忽然觉得头晕恶心,肚子很不舒服,随着就呕吐了几口,身体支撑不住,便回屋睡觉,晚上发起烧来,蒋贤上街请来李郎中诊脉后,开了十剂中药,李郎中说:“这些中药吃下就好了。”然而没等十剂中药吃完,人就神志不清,过了两天便去世了。

    办丧事时,陈四方也来了,跪在棺材前磕头,痛哭流涕,蒋贤真想对着他的屁股踹上两脚,但还是忍住了,谁知道母亲的死,就一定是吃鸡吃坏的呢;从墓地回来,他严正地说:“老陈,以后你来就空手来,不要带任何东西。“

    “好的,好的。”陈四方连点点头。

    半个月后的一天傍晚,太阳像块黄烧饼,贴在深蓝色的天空西边,没有风,从各家各户烟囱冒出的白的、青的、黄的烟直直上升,升到高空中,慢慢散开后混成一团,似一大块灰褐色的云。陈四方从里庄牛市回来,带了个傻姑娘,他对蒋贤说,傻姑娘是山东人,随父母逃难到里庄,住在桥头草棚里;傻姑娘的父母都得瘟病死了,傻姑娘现在无依无靠,刚好丁桥荆小锅家有个傻儿子要娶媳妇,自己给做了个媒,明天带她去丁桥看人家,从何家庄到丁桥近,想让傻姑娘在蒋家磨屋睡一晚,明天带她去丁桥。蒋贤觉得这是成人之美的事,当即同意了,他让张嫂拿一套被褥到磨屋给傻姑娘打个地铺,吃晚饭时送点儿吃的过去,别让她冷了饿了,张嫂答应着,去房里拿被褥。

    村上几个小光棍,听说蒋家磨屋里来了个傻姑娘,都跑来看,与傻姑娘说笑逗乐。傻姑娘坐在地铺的靠墙一端,背靠卷起的被褥,惊恐地看着几个嬉皮笑脸的光棍,柏大头上前,用手托起傻姑娘的下巴,嘻笑着说:“张嘴。”

    傻姑娘害怕地张开嘴,露出黄而稀疏的牙齿,嘴里有味。

    “真臭,闭嘴!解开衣服。”  柏大头松开手说。

    傻姑娘双手抱胸,头搁在膝盖上,洪二虎说:“大头,动手啊!”

    柏大头把傻姑娘往后一推,傻姑娘仰躺在被褥上,柏大头伸手在傻姑娘胸前抓了两把,又到傻姑娘裤裆里摸了一下,众人开怀大笑。洪二虎上前,用手指戳着傻姑娘的塌鼻子问:“你老家哪里?”

    “山东。”  傻姑娘战战兢兢地回答。

    “都说山东东西大,有大葱、大蒜、大虾,大枣,有山东大汉,山东女人的东西大不大?”

    傻姑娘惊恐地看着洪二虎,一声不吭。

    钱小兔说:“”柏大头摸过了,问大头。”

    洪二虎说:“我是问山东女人下边的东西大不大?”

    “你解开看看不就知道了。”  柏大头边说边在洪二虎身后一推,洪二虎趴在了傻姑娘的身上,众人又一阵大笑。这时,沈大宝牵牛进屋,看见小光棍们调戏傻姑娘,怒吼一声:“滚!敢欺负傻子,王八蛋!”几个小光棍不敢再闹,赶紧走了。

    晚饭之后,天变了,开始刮风,乌云慢慢升上天空,像墨汁倒进水缸,很快黑了一大片,不见了星星和月亮,原以为要下一场大雨,可雨下得不大,雨点像链枷打麦,噼里啪啦响了一阵便停了,早上起来,云开日出,是个好天气。蒋贤让张嫂去磨屋看看傻姑娘起了没有,如果起了就带过来洗脸吃早饭,张嫂去了一会儿,回来说:“傻姑娘不见了,也许陈牛头给领走了。”

    蒋贤说:“太阳也从西边出来,以往什么时候来,都要吃了饭走的,今天没吃饭就走了,也不打声招呼。”

    “可能要去导士赶牛市吧。”  张嫂猜测着,过一会儿又说:“一天到晚忙忙叨叨也没发财。”

    蒋贤说:“人贪三样,一辈子白忙。”

    张嫂问:“哪三样?”

    “酒、色、财。”蒋贤说。

    十天后,蒋贤去茶馆喝茶,同桌的几个人在聊戊戌变法的事。

    刘和贤说:“光绪皇帝发布《定国是诏》,宣布变法,慈禧、荣祿发动政变,囚禁光绪皇帝,一共103天,年轻皇帝没斗过老太婆;维新派斗不过顽固派。”

    梅恩说:“康有为和梁启超逃走了,戊戌六君子被杀,谭嗣同了不起,他能逃没有逃,他说各国变法,无不流血而成,他愿意去菜市口被砍头。”

    武上来说:“都是袁世凯坏,阳奉阴违,嘴上答应康有为要支持维新派,说杀荣祿如杀狗,转身就去向荣祿告密。荣祿立即报告慈禧,马上发动政变,把光绪囚禁起来,由慈禧临朝训政。”

    刘和贤说:“老太婆重新上台,除京师大学堂和保甲制度外,把变法的一百多条都废了,中国想学日本学西方列强学不了。”

    蒋贤说:“你们说的是哪一年的老黄历,义和团和八国联军仗都打完了,朝廷和洋人签订了《辛丑条约》,赔洋人近十万两白银呢。”

    刘和贤说:“要是戊戌变法成了,国家强了,就能打败八国联军,就不会赔洋人银子了。”

    武上来说:“事后诸葛亮,有什么用。”

    桌上有个丁桥街上的熟人高得民,蒋贤问他:“你们街上荆小锅家娶了个傻姑娘,过的怎么样?”

    “荆小锅家的傻儿子去年就病死了,他是给儿子办冥婚;前不久托牛头陈四方,给找了一具女尸,合葬在一起,荆小锅给了陈四方二十块大洋呢。”

    “有这个事?”

    “我亲眼看见的,女的是淹死的,陈四方说是里庄人,他用独轮车推去的。”

    蒋贤明白了,心中有些悲伤,抬头往茶馆外面看去,正好看见陈四方走进茶馆的老虎灶边,他一眼看见蒋贤,赶紧收住脚步,退了出去,转身往西街走去,蒋贤起身追了出去,叫道:“老陈!老陈!”连喊几声,陈四方才停下脚步,站住了,他脸上的笑很勉强,透露出惶恐不安。

    “你把傻姑娘弄哪儿去了?”蒋贤厉声问。”

    “傻姑娘死了,掉河里淹死了。”

    “是你把她推河里的吧,你怎么干这种丧尽天良的事?那也是一条人命啊,你差钱可以跟我说,怎么去拿这昧良心的钱。”

    “我没害她,是她自己脚下一滑掉河里了,我叫人把她救上来她已经断气了。”

    “你就说鬼话吧!从今往后不许再去我家,滚!”蒋贤大吼一声,陈四方嗫嚅着嘴,还想说什么,可蒋贤头也不回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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