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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大塘水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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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887年,光绪十三年,初夏。

    郑百香这个月有喜有忧,喜的是陈蓉肚子大了,过几个月要生孩子了,她专门去了一趟白龙庙,给观音娘娘烧了三炷香,磕了三个头,请她给蒋家送一个男孩。忧的是女儿蒋惠的婚事还没着落,不是没有人家要,而是女儿嫁给谁,几个人意见不一。郑百香看中的是导士郎中陈绍光的儿子,陈家也很中意蒋惠,蒋惠长相秀美,知书识礼,还因为她对药材的天生敏感;有一次陈郎中父子上茅山采草药,碰上蒋惠随父母到茅山万福宫烧香,双方认识,见面便寒暄起来,春南问:“采到什么好药了?”

    陈郎中说:“现在上山采药的人多了,往后就得往深山去采药,这不,跑了半天只采到一棵十年马吉草,不值钱。”

    “十年药材还不值钱?”

    “马吉草要百年以上才珍贵,人或马瘦弱多病,一棵煮汤喝了便好、便强壮了。”

    “给我看看。”蒋惠说。

    陈郎中把采到的马吉草从背包拿出给蒋惠看,这种植物一尺多长、直茎、有七八个分支,上叶披针形,下叶椭圆形,叶子绿色,茎棕色,有一种马齿苋一样的气味。蒋惠仔细看了看,又闻了闻,将马吉草还给了陈郎中,往前走了十几步,蒋惠指着一块大青石说:“石头那边有马吉草。”众人不信,陈郎中走过去,趴在石上往下看,果然有一棵马吉草,几个人手拉手下去人把那棵马吉草采上来,陈郎中看了喜出望外,高兴地把马吉草举得高高地说:“太珍贵了,这棵马吉草至少有五百年了。”

    这是去年的事,今年过年陈郎中便托人来做媒了,想着儿子娶了蒋惠,能帮助行医采药;春南看上的是里庄街上的褚鸣九,他家是名门之后,先人褚遂良当过唐朝宰相,褚鸣九17岁时考中秀才,没有接着往前考,却走了从军的路。

    郑百香坚决反对:“好男不当兵。”

    春南说:“你说错了,汉唐时都是好男当兵,杜甫有诗说:健儿宁斗死,壮士耻为儒。那时好人当兵多,军队能打仗,才有汉唐盛世;宋以后崇文抑武,说什么好男不当兵,当兵的好人少,军队素质差,便屡战屡败,老受欺负;国家要强,要想不受欺负就得要好人当兵。”

    蒋惠自己也喜欢褚鸣九,这让郑百香很生气。

    吃完早饭,郑百香边想蒋惠的婚事边洗衣,搓完洋皂准备去码头上漂洗,乔秀说:“嫂子,我看你累了,我去吧。”

    “晚上没睡好,老想事,那就辛苦你了。”

    “不辛苦。”乔秀接过一盆衣服,把棒槌搁在衣服上往河边走,此时头顶上是千里万里的晴空,晴空下是千树万树的翠绿,千河万塘的碧波,阡陌纵横的绿油油的稻苗和青青草色,桃花落红挂果,海棠也是满树铃铛,莺嘴啄花,荷叶飘香,燕尾点波,杨柳飞絮。

    乔秀走到码头上,放下洗衣盆,蹲下身子,拿起一件白布衫,在清水中甩洗,哗哗有声,水中蓝天变皱,泡沫似白云随波而去,她将白衣衫拎出水面,放在石板上,拿起棒槌拍打,啪啪的声音,如打麦的连耞声。她看到水中涌起一阵浪,以为是大鱼游来,向浪花看去,她吓了一跳,一条像狗非狗的水怪向码头游来,她赶紧起身上岸,为时已晚,水怪游得很快,动作敏捷,前两肢特长,如长臂猿的上肢,它上肢伸出水面,带硬甲的前爪抓住了乔秀的左腿往下拉,乔秀扑通一声掉入水中,她用右脚踹,右脚也被抓住了,她被水怪拖着往河的深处去,她用双手死死抓住支撑条石的木桩,嘴里大喊:“救命啊!救命啊!”

    蒋惠闻声跑到西墙边,惊慌地问:“婶婶怎么了?”

    “水怪拖住我的脚了,快拿东西来打。”蒋惠跑进屋里,拿了一根木头扁担,赶到码头上,水很清,可以看到水怪的模样:头似一两岁婴儿的圆头,双目,无鼻,平口,身子灰色,后肢短,像小刀一样的尾巴;蒋惠用扁担头狠狠的去戳水怪的头和前肢,水怪被戳疼了,松开了乔秀的小腿,一个转身,甩动尾巴,潜水逃之夭夭了。

    乔秀被蒋惠拖上码头,坐在石板上,身上的水哗哗流入河中,她面色惨白,身子不停地发抖,脚踝处被抓破,有几处血痕。过了一会儿,她恢复了平静,慢慢走回家去换衣服,蒋惠在码头上接着洗衣服,碰到来人就说刚才的事情,提醒人们小心水怪。没到天黑,乔秀被水怪拖入水中的事,就在村里传开了。夏日天长,村上人家吃晚饭早,吃了晚饭,就在门前纳凉,有的串门聊天,说着一天中的所见所闻。

    几个中年妇女聚在洪星江家门前的槐树下议论乔秀的事,洪星江老婆说:“肯定是她淹死的男人,变鬼来找他了。”

    三年前有人做媒,乔秀嫁给八里庄的经由贵,刚开始婆家对乔秀尚好,后来不知从哪儿得知乔秀是堕民的女儿,便鄙视她厌恶她,尽管乔秀每天像佣人一样的干活,喝家里的剩粥,吃剩菜,经由贵还老是骂她贱人,说娶了她倒了霉了,喝醉了酒,便对她拳打脚踢,邻居们经常听到乔秀被打的哭喊声,也都不敢劝。一次经由贵喝醉酒掉到河里淹死了,公婆大骂乔秀是扫帚星,坑死了丈夫,逼他自杀,去给丈夫陪葬。春南得信后,赶到八里庄,把乔秀接回了家。女人们认同洪星江老婆的话,不然水怪为什么不拖别人呢?肯定是死鬼丈夫变鬼索命来了。

    沈大宝家门前有棵楝树,树上结了不少青青的果子,有桑果大小。村上五六个男人聚在这里,也聊着水怪的事,荆小东是几个人中最有学问的人,因为荆家祠堂不收荆姓子弟的学费,所以他念了六年私塾,还在导士一家当铺当过账房,因他经手的一个玉镯不翼而飞,老板让他卷铺盖回了家,他说:“不是什么水怪,是河神发怒,让乔秀碰上了。大塘大河都有河神,当年朱元璋跟元军大战微山湖时,就得到四个河神相助获胜;后来朱元璋封四个河神为四大王,不少地方有大王庙,按时祭祀,保风调雨顺和一方平安,我们何家庄没有庙,应该在大塘边修个大王庙,搭台唱戏,河神最爱听戏了。”

    “唱什么戏呢?谁知道河神爱听什么戏?”陈青山问。

    荆小东说:“当地的河神当然喜欢听当地的戏。”

    “那就要唱啷当戏,也不知河神爱听滩头还是长板?”  陈青山又有些忧虑地说;他爱看啷当戏,哪里唱啷当戏他都去看,对啷当戏也比较了解,时常唱几段,时常向人们介绍一下啷当戏。按他所说,啷当戏在清朝乾隆年间就在丹阳一带演唱了,有句话说‘黄秧下田谷进仓,麦场头里唱啷当’,唱啷当戏的艺人都是亲口传授,曲调是以丹阳一带的牛郎调、油嘴调、梅花调等民歌为基础,以丹阳方言为依托,曲调朴实优美,曲目有《白蛇精》、《懒婆娘》、《夸新妇》、《十羞君王》等一百多个。

    符大可说:“啷当调好听是好听,就是唱得太慢、拖腔太长,唱一句能吃一支烟,能从皇塘拖到丹阳。”

    陈青山打了他一拳头说:“你说话还有没有下巴?吃一支烟能从皇塘走到丹阳!”

    荆小东说:“先得修庙,修了庙再说唱戏的事。”

    季洪林说:“修庙的事以前也说过,蒋家不赞成就没修,现在怎么办呢?”

    荆小东说:“这就是报应,蒋家不肯修庙,河神就来拖他蒋家的人。”

    符大可说:“也不是每个村每个塘都有庙,没庙的怎么办呢?”

    荆小东说:“办法也有,一是大家趴到大塘边烧香磕头;二是请道士、巫婆来做法驱鬼,一般伤人的不是什么好河神,可能是水鬼,大洼村原来有水鬼,请道士做了两场法事,把水鬼走,也就平安了。”

    蒋惠把村上人的议论说给家人听,春南气愤地说:“都是胡说八道,什么水鬼、河神、四大王,司马迁写的西门豹里就说河神就是巫婆、三老编出来骗人钱财的,他把巫婆、三老扔进河里,也没请来河神,也没人装神弄鬼了,修庙敬大王就是劳民伤财,有钱不如办点正事!从你看到的样子,那东西就是水獭猫,水狗一类的东西,去年发大水,江河泛滥,水里的动物跟着大水迁移,河里塘里的下大江大河,大江大河的逆流而上,到了小河小塘。”

    乔秀听了这话,忧愁地说:“这水猫水狗要不走可怎么办呢?”

    春南说:“过段时间看看,不行就下钩子钓,或叫大网来拖。”

    一日被蛇咬,三年怕井绳,乔秀被水怪吓了一下,不敢再到自家西墙外的码头上洗衣洗菜,而是跑到王腊保家屋后的码头去洗,这个码头对着王腊保家的后门,只有他一家使用,码头一个石阶,一个石阶伸向河中,水位高,就在上边的台阶上洗东西,水位低,就往下走,可一直延伸到河底。现在水位高,七八个台阶没于水中,王腊保的两个儿子时常在没于水中的台阶上嬉水、擦身。码头往西两丈远处有一棵大杨树,树冠伸向河中,像一把巨伞,遮出一片阴凉,树根下有一个洞,黑乎乎的不知有多深。这天下午天有些热,王天福和弟弟王天贵又到码头上玩,杨树的树阴已照到码头上,遮出一大片阴凉,王天福坐在阴凉下的台阶上,脚伸入水中,搁在下一级石阶上,王天贵一步一步往下面石阶上走。忽然,王天福看到大杨树下起了波浪,有一个黑影向码头游来,他赶紧站起身,没等叫喊弟弟,王天贵已被黑影拖入水中,往大杨树下的洞口去了。他急急忙忙跑回家叫人,等王腊保拿着钉耙跑来,王天贵已不见了踪影,傍晚,王天贵的尸体浮出了水面,眼睛、鼻子、耳朵都咬没了,只留下几个黑窟窿,手指,脚趾咬掉了,小生殖器也咬没了,只有一个洞和一块发白如纸的皮。

    王腊保的老婆,一个小脚小个子的瘦女人,先是在家抱着惨不忍睹的小儿子的尸体痛哭,哭了半个时辰,不知听了谁的话,跑到门口土场上,手指着春南家的房子骂:“堕民!贱货!到我家后门口上码头,把水怪引来了,害人精!把我家天贵害死了,给我儿子偿命!”

    乔秀在屋里听见骂声,觉得伤心委屈,又不会对吵,只好跑到自己房间,趴到床上哭了起来,外面的骂声听得很清楚:“害人精!嫁出去还跑回来,你怎么不死呢,贱货!”

    郑百香见王腊保老婆骂个没完,就走到西墙下,大声说:“天福娘,你别乱骂人,你孩子不去玩水,能淹死吗?”

    “不是淹死的,是水怪拖去咬死的,乔秀不来我家码头时,一直没事,就是她来把水怪引来了。”

    “她还去过别家码头,怎么没事啊?”

    “早晚得出事,她就是害人精,不知谁家还得倒她的霉!”

    王腊保看到春南从屋里来,朝自己这边儿看着,便把老婆往家拉,对老婆说:“死都死了,骂骂有什么用?打狗看主面,春南出来了,回家吧。”

    “狗日的!天贵死了,你屁都不敢放一个,还不让我骂她。”王腊保恼羞成怒,给了老婆一巴掌,揪住她的头发拖回了家。

    春南让蒋贤买了十二枚大鱼钩,把鱼钩塞在一斤左右的鲤鱼和鲫鱼肚里,沿塘岸投入水中,连续投放三天,没钓到水怪,只钓到一条二十几斤重的黄积鱼;这种鱼,以小鱼为食,有扁担长,春南说:“也有收获,大塘里少了一个偷鱼贼,这么大的黄积鱼,一天至少要吃五斤鱼。”下钩不管用,春南请来陆家村的拖网队,用大拖网从南往北,又从北往南拖了几网,没拖到水怪,拖的鱼也不多,仅够支付拖网队的工钱,春南说:“只能等到秋收以后,稻田不用水了,把大塘水车干后捉水怪了。”

    王天贵之死在村上引起恐慌,女人们不敢一个人上码头,男人们不敢下塘游泳,孩子们被警告:不要到塘边玩,不要和乔秀说话,见她离得远点,别沾上晦气。这些情况让乔秀忧伤和心烦,她无事便在大塘岸边走,边走边看,想发现和抓住水怪,息事宁人。

    七月伏天,日光赫赫,风热灼人,一场阵雨一场火,地面热的烫脚,河水也晒得烫人。中午时分,除了知了热得拼命在叫,别的鸟雀也都怕热,躲在树林里不飞也不叫,狗热得趴在树荫下,猩红的舌头伸得老长。炎炎烈日下,田野空无一人,人们都在屋里呆着,或是摇着扇子,或是在竹席上午睡,翻一个身,竹席上便是汗水印出的身形。大塘东岸边的河里,乔秀蹲在水中摸河蚌,她头发盘在一起,用一根银叉叉着,黑发中有一些银丝。闹水怪以来,她满头黑发中的白发与日俱增,眼角的鱼尾纹也在加密,她的脸晒得瘦而黑,她的白褂子变大了,有一大块拖在颈后,浮在水里,她头冲着岸边方向,双手在河里摸河蚌,眼睛的余光看着左右水面,一个木盆在她头前一尺的地方,木盆里有七八个青灰色的大河蚌,河蚌旁有一柄一尺长的切肉尖刀。水怪一事,村上人都埋怨她,有些人躲着她,她很伤心,很着急,等不及秋后放水抓水怪,想早点发现和杀死水怪;别人不敢下塘,她不怕,她盼着水怪再来身边,她可以拿刀一搏,能杀死水怪最好,就是同归于尽,也比别人指指戳戳要好。

    家里人劝乔秀不要赌气,不要与水怪拼命,人在水里斗不过水怪,它把人拖至水深处,淹就得把人淹死。

    乔秀说:“我不怕,我见过那东西了,拖到河中心,我也要掐住它一起死。”

    春南说:“过两个月稻田就不用灌水了,就可放水抓水怪,再等一等。”

    “这两个月正是热天,村上人都不敢下塘游泳洗澡,都要怪我,能早点除了水怪,村上人好,我也开心。”

    “有的人爱胡说八道,你别往心里去。”春南说。

    “反正我不睡午觉,闲着没事,摸点河蚌也好,现在没人下塘河蚌特多,一摸就是一盆。”乔秀认准的事,别人劝也没用,只好看着她下塘去;河蚌摸多了,便分给村上人家吃,有的人家吃着河蚌也不说她好,有的人还说:“自作自受,被水怪抓走也是活该。”这水怪也怪,乔秀沿着大塘岸边摸了五六天,水怪也没有现身,这让乔秀很是沮丧。

    这天中午,天依然很热,知了一个劲叫着,外面也还是空无一人,乔秀端着木盆,又要下塘去摸河蚌,走到门口,听到陈蓉又叫唤起来,陈蓉这两天要生孩子了,肚子一阵一阵的疼,饭没吃完,肚子疼起来,她便上床躺下;上床以后又不疼了,她刚要起床,又割肉似的疼,郑百香叫住乔秀说:“你别去摸河蚌了,上街把接生婆叫来,陈蓉要生了。”

    “好的。”乔秀把木盆放回到屋,换了衣服,穿上布鞋,快步往街上走去,不到半个时辰,乔秀就汗流浃背的回来了,着急地说:“接生婆没在家,家里人也不知道她去哪里接生了,怎么办呢?”

    郑百香到陈蓉屋里看看,陈蓉满头大汗,下身也流出了液体,看来快要生了,“怎么办呢?”郑百香急得团团转,蒋贤说:“我去里庄或导士看看,从那边请个接生婆来。”母亲说:“你又不认识接生婆。”

    “怎么不认得?看模样呗,穿洋缎袄裤,扎着裤腿,头上戴一朵红花,髻上插一对银挖耳,对吧?”

    “对是对,你看不到,怎么办呢?”

    “那也不能就这么等着呀。”蒋贤也没了主意,急得从前门走到后门,又从后门走到前门。

    乔秀进屋看看陈蓉,见她出了不少汗,衣服都湿了,剧烈的疼痛让她咬破了下嘴唇,双手紧紧抓着薄被,忍不住钻心的疼,又哎呦哎呦叫唤起来,乔秀用手摸摸陈蓉高高的肚皮,已有起伏伸缩之感,出来对郑百香说:“嫂子,我来试试吧,我看过我妈接生的。”

    “好啊,好啊。”郑百香高兴地说,她知道接生婆都不肯给堕民村的女人接生,这些女人都是自家人或同村人接生,为了互相帮忙,身为堕民的女人都会接生。

    乔秀说:“快烧一锅热水,接生三件宝,热水、剪刀、大声吼。”她走到陈蓉床前,俯下身子,左手按住床柜,用手掀开薄被,伸手去摸陈蓉的肚皮,摸了一会儿说:“动得还不厉害,可能还得等会儿,我妈给过我一包催生药,我用不着了,烧汤让陈蓉喝吧。”

    乔秀去屋里拿了催生药,用瓦罐烧了汤,倒碗里放温后端给陈蓉喝了,喝了催生汤后,阵痛加剧了,乔秀大声喊:“用力!用力!”

    陈蓉说:“太疼了,比挨刀子还疼。”

    “再忍忍,再使点劲,生下来就好了。”

    陈蓉忍住剧痛,使出全身力气,忽然觉得一股暖流从大腿间流出,乔秀高兴地说:“快了,快了,把热水端来,点上蜡烛,把剪刀烧干净。”她用温水洗了洗手,伸手摸摸,发现孩子一只手先出来,便把小手推回去,正了胎位后,黑黑的头出来了。

    “再用力!”乔秀又大喊一声,陈蓉又向下用力,婴儿出生了,乔秀用那火上烧过的剪刀剪断脐带,用细绳扎好剪断处,用温热的水洗净孩子的身体擦干,拿起准备好的薄被将婴儿包起来,说:“女孩,个头不小。”

    精疲力竭的陈蓉低声说:“婶婶真行,谢谢你!”

    “你一身汗,我也一身汗,母子平安就好了。”乔秀笑着说,她一直怕接生出问题,心里怦怦跳,现在母子平安,她松了一口气,有些感慨地说:“小丫头会投胎,投到了这样的好人家。”蒋惠端了红塘水进来说:“婶婶真不简单,还会接生,今后家里人生孩子,不用找接生婆了。”乔秀自嘲说:“我会接生,可我不会投胎呀。”陈蓉疲倦的闭上眼睛,一会又睁眼说:“英雄不问出身,婶婶辛苦了,你去休息吧。”

    秋收结束,春南召集村民在公屋开会,商议大塘放水抓水怪的事,他说:“古人说孟春之月,禁止伐木,无复巢;仲春之月,无竭川泽,焚山林;秋冬季节没什么禁忌,田里事儿也不多,放水抓水怪正当其时,大家有什么想法?”

    吴有泰说:“大塘干了,吃水洗衣怎么办?”

    春南说:“干塘时间不会太长,一下雨就有水了,这期间大家辛苦点,到尧塘、西庄塘去挑水。”

    “天要老不下雨怎么办?”

    “就挖大塘井塘。”

    “井塘水不够怎么办?”

    “真不够,就到附近河里挑些补充一下。”

    “我觉得那样子太麻烦太受罪了,还是别管什么水怪不水怪了。”

    站在窗户旁的吴有泰老婆瞪了丈夫一眼,说:“别人家能过你就不能过了,别人不说就你放屁。”  吴有泰被老婆当众骂了,很是恼火,大声吼道:“你个贱人,你不挑水,说得轻松,你去西庄塘挑担水试试。”  吴有泰一吼,赞成干塘捉水怪的人都不说话了,屋里的空气有些沉闷。乔秀坐在墙角的小板凳上,她从来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说话,此时却一下站了起来,说:“谁家没人挑水,还有怕挑水的说一声,我帮着挑,最多辛苦十几天,总比天天心里不踏实要好。”她的声音不大,却坚定有力,见众人看她,晒黑的脸红了,低头坐了下去,两手捏着上衣蜻蜓头状的布纽扣。

    春南说:“这事就这样定了吧,长痛不如短痛,谁家挑不动水,说一声,就让蒋贤、乔秀帮忙,明天开始放水,放到水与沟底平,再用水车车水,塘干一下,明年鱼还多呢,一石两鸟。”

    陈万兴说:“有的人也就是嘴上说说,都是种田人,挑几担水算什么。”

    ”好,散了吧,明天动手。”春南把手一挥,就像将军挥动令旗一样。

    次日上午,天气晴好,树上鸟雀喳喳叫,孩子们在村里奔跑玩耍,通大河的大坝被挖到了底,河水滚滚下流,发出轰轰的声响,村子显得喧闹起来。水放了两天,水位下降了三尺多,水面与沟渠底平,只能架水车车水了,大塘坝上架起了两部水车,都是六个人蹬的长水车,南边一部是男人,北边一部是女人;男人们腿力大蹬得飞快,水车中间出水处,水花飞得又高又远,瀑布一般;女人们也不示弱,水车也是蹬得飞快,谁累了就换。另外,男人们也有自愧不如女人的地方,女人们的车水号子喊得好听,新号子也多;乔秀车水功夫好,有的人在车轴飞转时,脚的挪动跟不飞转的木榔头,只能双手扒在木杠上,收起双脚悬于半空,人称吊田鸡,被人笑话。乔秀动作利索,从不吊田鸡,她嗓子好,喊数双号子时,常引来男人的目光,现在又轮到她数双了,她声音悦耳,吐字清楚:

    一数何家庄,

    东边一里是皇塘,

    中间有个西庄塘;

    二数何家庄,

    南边三里是芦塘,

    中间夹着陈官塘;

    三数何家庄,

    村中有个小沟塘,

    村北村西有大塘;

    四数大塘阔又长,

    东有大河通尧塘,

    马头蟒最怕蒋康;

    …………

    数双人数到二十,便该下水车休息换人,乔秀擦擦脸上的汗水说:“我不累,我不下,谁累谁下去歇一会儿。”有的人伸出大拇指,称赞乔秀说:“乔秀话不多,干活不含糊,车水时间比男人还长,一点儿不惜力。有的女人则嗤之以鼻,说:“她是心里有鬼,她把水怪引来,把村上人害苦了,她累死活该。”

    车水车到第五天中午,大塘已经见底了,除了一些坑坑洼洼还有积水外,多数地方都露出了黑乎乎的塘底,有的地方是趴在泥地上的清清水草,有的地方是黑黑的河泥,河泥中有螺蛳、贝壳,蹦跳的小虾,爬行的螃蟹,坑洼中的鱼,因为水浅不停地跳跃,有的跳到无水处,便被人们捡走了。好多大人孩子下到河里去捡螺丝,捉鱼虾,春南带着十几个青壮年汉子,手拿铁锹沿河岸查看露出的洞穴,看看有没有水怪藏身其中,查过的洞穴外面,就撒上气味浓烈的石灰粉,防止水怪再钻进去,撒过石灰的洞口,就像小孩子脖子上的银项圈,远远就能看到,直到傍晚,人们也没发现水怪的踪影,春南对人们说:“塘已见底,水怪没处藏,今晚必定要跑,我们分段把守,不能让它跑了。”

    荆小东说:“跑就跑吧,只要不在大塘就行了。”

    春南说:“不能让它跑了,跑到别的塘里要祸害别的村上人,它要是不死,还可能再回来,除恶务尽。”众人觉得春南说的对,都愿意晚上值守,春南将二十个人分成两组,十个人值上半夜,十个人值下半夜,并确定了各自巡守的河段。

    春南和蒋贤负责虎墩往东到尧塘这一段,上半夜是蒋贤,不到十二点,乔秀扛着一把锄头来了,深夜有点冷;她穿了件蓝布小棉袄,头上扎了一块格子布头巾。

    “婶婶,你怎么来了?”蒋贤问。

    “我看你爸这几天太累了,现在睡得香呢,我睡不着,就我来吧,你回去吧,你爸要是醒了,叫他不要过来了。”

    蒋贤很是感动,说:“婶婶总是为别人着想,男人的活也抢着干。”

    乔秀说:“别夸我,快回家睡觉吧。”

    “那你小心点,我回去了。”

    秋凉如水,夜色朦胧,半圆的月亮已到了西山头;东边的夜空,寒星闪烁,月光把荷塘村子都抹上了一层银色,天降夜露,种了麦的田野上、大小河塘上开始起雾,像轻烟,像白纱,慢慢往上随风飘荡扩散,街上的打更声隐约可闻,不知是哪个村子的狗在狂吠,叫了一会儿停了,不知是夜行人走远,还是小偷被吓跑了。虎墩上林木较密,黑森森的,有几声怪叫声从林子里传出,让人毛骨悚然。乔秀每走近虎墩便心跳加快,身上起鸡皮疙瘩,她怕从林子里跑出什么东西来,她把马灯挂在一棵折断的树杈上,她听人说鬼怕火怕光,她曾问过蒋贤:“人死了,是不是就变成鬼了?”

    蒋贤不知乔秀什么意思,说:“我也说不清。”

    “你念了那么多书还说不清?”

    “书上也说法不一。”

    “人变成了鬼,在阴间都平起平坐了吧。”

    “那应该是。”

    “鬼也结婚吗?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吗?”

    “说不清。”

    “阳间的夫妻到阴间还做夫妻吗?”

    “说不清。”

    “问你也是白问,都说不清。”乔秀有些茫然又有些忧愁地说。

    乔秀扛着锄头从尧塘坝走到虎墩挂马灯处,再往回走,她的眼睛看着余水不多的河底,河泥和积水泛着亮光,脚下的草皮与鞋底摩擦发出嚓嚓的声响,她觉得身后似乎有人跟着,转头看看,又是茫茫夜色。哗啦一声,河里传来声响,她往河里看看,又看不见什么,她以为是鱼在水里跳跃,继续往前走,离她一丈远的地方有一个麦田通塘的排水缺口,她看到有一个黑影从塘里爬进了缺口,又从缺口爬进了麦田的垄沟。她仔细看时,心头一惊,冤家路窄,那正是小狗大小的水怪,它的前肢长,后肢短,爬行时后背一耸一跃,速度不快,乔秀怒不可遏,自语道:“王八蛋!害人精!我非打死你不可!”她把肩上的锄头拿下,握在手中去追赶水怪,那水怪见有人追来,跳跃的速度加快了,乔秀拼命追赶,比水怪跑的快,一会儿就追到水怪身后,她举锄朝水怪头前三寸处打去,砰的一声砸到地下,水怪很机灵转身掉头往她双腿间奔来,乔秀怕它逃回塘里,扔下锄头,双手去抓水怪,用力较大,身子前倾倒地,她的胸口压在了水怪身上;水怪皮毛光滑,有浓浓的腥味,她左手使劲按住她的背,用右手抓住其后肢,水怪猛的扭头,一口咬住了乔秀的脖子,尖牙像刀一样钻进肉里,疼的她使劲用拳头击打水怪,水怪不松口,乔秀也用双手去掐水怪的脖子,因为用力大,指甲嵌进了水怪的皮肉里,水怪也疼的甩尾蹬腿,乔秀脖子上的伤口不停的往外流血,是鲜红的液体;水怪的脖子也开始流血,绿绿的液体,有鱼腥味儿。乔秀不松手,水怪也不松口,过了一会儿,水怪坚持不住,松开了口,乔秀用力把水怪压在身子底下,防止她逃脱,因流血过多,她也没了力气,人昏了过去。

    东方欲晓,天边是长长的鱼肚白。春南扛着铁锹往大塘北岸来,想换乔秀回家休息,从尧塘走到虎墩,一路不见人影,只有挂在树上的马灯在风中摇晃,昏黄的火苗摆动着,随时可能熄灭。他沿着河岸找,边走边叫:“乔秀,乔秀。”没人答应,在麦田中间,她看到了死去的乔秀,她脸朝下趴着,春南赶快过去扶她坐起来,发现了死在她身下的水怪,短短的麦苗上都是血,他看到乔秀脸上有土也有血。眼睛半闭着,脸上略带笑意,似乎为抓住水怪感到欣慰和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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