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买地赶考
1883年,光绪九年,冬天。
腊月十五以后,刮起东北风,飘起大雪花,纷纷扬扬,千树万树梨花开。蒋贤喜欢雪,觉得它洁净清爽,没打伞穿着布鞋就上街去,环顾四周,冰封雪舞惟余莽莽,踩在雪地上如走在羊绒毯上;雪越下越大,不知不觉中,蒋贤已是雪满身堆了肩白了头;雪连续下了几天,何家庄村里村外好像堆了盐铺了银,树白了头竹压弯了腰。
这天早上起来,雪不飘了,风却大了,朔风劲吹,河塘冰封。蒋贤出门扫雪,外面是田地雪中平,水声冰下咽的景色。朱铁锁到码头上担水,用扁担头使劲把冰砸开一个窟窿,叮咚叮咚的声音,传得好远,一会儿他担水往家走,有些凄凉的唱道:“江南俏、江南俏,身上还是破棉袄;江南好、江南好,麻雀落雪吃不饱。”唱罢哈哈大笑,惊起了枯树上无处觅食的一群麻雀;他心里难受,买洋参种子的银子是自己多年的血汗钱,还当掉了唯一的一块垦荒地,由于无钱赎当,五亩地被当铺转手卖了;为此,他在家抬不起头,胡长秀常拿此事骂他,他出门便喊喊唱唱,宣泄一下心中的郁闷。
下午,阳光照在雪地上,屋外特别明亮,屋顶的雪慢慢融化,不慌不忙的顺檐滴下,地上是一个个小水窝。朱铁锁听到消息,说荆时怀回来过年了,他马上招呼村上买了假洋参种子的人家,去找荆时怀算账,蒋贤听说了,忙穿衣服换钉鞋,准备前往,春南说:“你别去。”
“为什么?”
“又不是打架,人去得越多越好。”
“我亏了十两银子呢,姐姐蒋敏还丢了命,都是他害的。”
“他回来过年会住些日子,着什么急,过几天再说。”
蒋贤没说话、心里不悦,眼睛看着门外,春南说:“过几个月要考试了,你快看书去。”
蒋贤只好脱了钉鞋换了棉鞋,往后屋去。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西斜的太阳把墙头抹成厚重的金黄色,树干树枝变成了古铜色,东墙外是一块阴影;春南把阴影下的一盆红豆,端到门前的阳光下,刚站起身,看到荆扣子慌慌张张跑来,老远就叫:“蒋老爷,不好了。”荆扣子是荆时怀的堂叔,他说何家庄一帮人去找荆时怀讨银子,荆时怀一时还不出那么多银子,人们就打他,人快被打死了,自己劝不住,他恳求说,“蒋老爷,你们村上人听你的,你去劝劝吧,我求求你了。”
“好,我这就去。”春南进屋穿上长棉袍,就跟荆扣子去荆时怀家,走到西庄塘村口,就听到荆时怀屋里传出的叫喊声和吵骂声。
荆时怀刚进门,被他坑的人们便闻讯赶来了,要跟他算账,让他赔银子;他说没有钱,人们便翻他的包和口袋,带回的洋货被一抢而光,有的人抢到了银子或值钱的洋表千里镜,便悄悄走了,有的只抢着洋皂、洋火、洋烟之类的一点洋货,心有不甘,在屋里看着;一无所获的人们又气又恨,便动手揍他,拳打脚踢,他下跪求饶,他的上海老婆吓得在里屋哭泣。春南进屋,看到荆时怀跪在湿冷的地上,西服被撕破了,脸上有两三处伤口,有血渗出,头发也被揪的乱七八糟。他看到春南像见到了救星,磕了一个头,连声说:“蒋老爷,救救我。”春南说:“起来吧,大冬天跪地上多冷啊。”荆时怀看了一下揍他的人,战战兢兢的从地上爬起来,他的腰被打疼了,右手不停地在腰间按摩着。
“什么时候回来的?”春南问。
“中午。”
“你也别怪村上人打你,你那假洋参种子把人坑苦了,白花了银子不说,白辛苦一年,还误了一年的地。”
“我也上洋人当了,那种子也是洋人给我的,我也以为是洋参的种子呢。”
“你也不想想,洋人卖洋参发财,怎么可能卖种子自断财路;现在说什么也晚了,乡亲们的损失那么多,你得赔,不说人工地价,按种子钱的三倍赔给人家,不算多吧。”
“多不算多,可我哪有那么多钱啊,带回的洋货都被抢光了。”荆时怀哭丧着脸说。
朱铁锁怒气冲冲赶来,还是晚了一步,只拿到半块豆腐大小的一块洋皂,他把洋皂往桌上一拍,气愤地说:“不稀罕你这破玩意儿,你赔银子!”
荆时怀可怜巴巴的说:“你们找吧,我屋里还有银子就拿走。”
朱铁锁说:“没银子你就卖房卖田,你家大兴塘不是有两块地吗?反正这次你得把银子赔给我们。”
“有人要我就卖,这次我也伤心了,把房和田都卖了,以后不回来了,你们谁要房要田我就卖给谁。”
屋里一下变得安静了,殷火利说:“你家田那么远,村上没人要,你自己想办法吧。”
“我刚回来,人头也不熟,我怎么想办法?”
春南当家以来,没有添置过房产,生了小儿子蒋良后,便想着买上十亩左右田地,今后分家好分,可是不想买离村远的地,但这一次他不出手,荆时怀的田是卖不出去的,这个赔偿的扣子是解不开的,他说:“这田卖不出去就卖给我吧,你打听一下田价,找个中人。”
“那太好了,你帮我大忙了。”荆时怀高兴了。
春南说:“你问好价,来我家商量,村上人也回去吧,等他卖了地再来拿银子。”众人见有了着落,先后走了。
寒天昼短,春南从荆时怀家出来,太阳已到茅山头,地白风冷,鸟雀都不见了,鸡鸭也早早进了屋,只有几条狗不怕冷,在雪地上奔跑追逐着,留下一个个足印。春南到家说了荆时怀卖田赔假洋参种子钱的事,蒋贤说:“那好,我们家买他家的地,交银子时先把欠我的十两银子扣下来。”
“一码归一码,该给他的给他,他欠你的,你跟他去要。”春南说。
三天后,春南和荆时怀办了买卖手续,荆时怀拿着银子回家,早有人在家等候,春南拿着田契回家,往桌上一放,蒋贤拿起来看,只见上面写着:
立卖地契人:荆时怀。因为迁居使用不便,今将大兴塘祖遗水田两块计八亩一分,其地东至彭德荣地边,西至河,南至道,北至王广柱地边,四至分明,出入依旧。立契卖与本保何家庄蒋春南名下为业。同中做时价银二百两,本日银业两清,并无短欠。日后如有一切违碍,卖主一面承当。空口无凭,立卖契永远存照。
光绪九年腊月二十二日。
立卖契人:荆时怀 中人:李治同,彭前圣
人名旁边按着鲜红的手印。
蒋贤看完,把田契放在桌上,问父亲:“银子给荆时怀啦?”
“给了。”
“我去要银子。”蒋贤连衣服也没换,小跑着去荆时怀家,一会儿神情沮丧的回来了,说:“我晚了一步,银子都让人拿走了。”他埋怨父亲:“你给他银子时少给他十两就好了。”郑百香也抱怨照丈夫:“你也太死板了,人家的事都当事,自家的事就不放心上。”春南沉下脸说:“我说过一码归一码,我才不给他擦屁股,他自己的事他自己解决。”
吃晚饭时,春南又说起镇江府试之事,说:“我问了几位参加过府试的老先生,一般是考三场,第一场考《四书》,文章三篇,做五言八韵诗一首;第二场考《五经》,文章五篇;第三场是时务策问,作文一篇,你除了背书,到街上看看上海出的报纸,了解一下时务大事。”
蒋贤说:“我们这儿经济富庶,教育发达,朝廷在江苏收的赋税最重,可是给江苏的生源名额却最低;云南生源数跟总人口数比是千分之六,直隶是千分之三,江苏是千分之一,江苏人才济济,生源数额少,很难考。”
春南说:“再难考,江苏考中的进士也最多,我们丹阳从唐至今就考中进士二百二十多人,比好多省都多,再难考,学而优的都能考上。若能考上做官,除了光宗耀祖,也好为民做事,积德行善,老话说得好,公门中好修行。”
“我想到云南广西等边远地方去考,容易考入公门。”
“别想投机取巧,朝廷有规定的。”
郑百香对儿子去镇江参加府试也不赞成,说:“考个廪生也不容易,一个府能考个十个八个就不错,洪先生家纪富都不考。”
“纪富不是不考,他祖籍不在镇江,没有资格考,他要在当地住够二十年,现在还差几年呢;有机会还是考一考,考上了可为民做事,考不上也见世面长见识,我当年是赶上长毛反乱,没有考,很是遗憾。”
九贞身体不好,天冷早早就上了床,坐在床上吃晚饭,听到儿子儿媳为孙子考试的事争论,不耐烦地说:“考就考吧,别争了。”
春南和郑百香不再说话,低头吃饭,九岁的蒋良说:“我长大了,也去考,考个状元回来。” 他的声音不大,就像秋后的蝉声,他从小多病,身体瘦弱,九岁的孩子,个子和六七岁差不多,饭吃得不多,也不爱玩,说话也少,别人不和他说话,他也不主动和别人说话,每天吃了早饭去洪家私塾念书,放学便回家,不和同伴追逐游戏,喜欢一个人待着,看看书,看看天,看看花,看看猫狗。他身体不好,脑子特好,书念一遍就能背诵,说起科考兴趣很高,此时他又说科考事,春南怜爱地说:“你多吃点饭,吃饭多,身体才好,才长个儿,长大以后再去考。”
半个月后,蒋良又病了,发烧,牙齿出血,脸色苍白,人消瘦无力,没力气上学,春南和蒋贤轮流背着他,上街看郎中,擅长看孩子病的陈郎中悄悄对春南说:“这种失血病,看不好,别看了。”
清明节前一天,天阴下雨,很冷,蒋良的病越发沉重了,他神志不清,喃喃自语:“我冷。”郑百香加了一条被子,又用米糠生了个脚炉,塞在被子里,蒋良还是说:“我冷。”郑百香又加了一条被子。” 蒋良闭上眼睛不说话了,呼吸渐渐弱了,到半夜呼吸便停止了,蒋良一死,对九贞的打击很大,从此一病不起,但他还记着蒋贤去镇江府试的事儿,每天要问:“什么时候考啊?”知道还有些日子,便说:“蒋贤要早几天去,考一考好,考个廪生贡生也好。” 郑百香和她开玩笑说:“烤个山芋和芋头好不好?”九贞听力差了,点头说“好,好。”乔秀在一旁忍俊不禁捂着嘴笑。蒋贤动身前,想和奶奶说一声,可九贞吃了早饭后,精神不济又躺下睡觉了,还睡得香打着呼噜,春南说。“你走吧,等她醒了,我和她说一声。”
蒋贤到镇江,住进花山湾一家客栈,这里离考场近,客栈里住的几乎都是考生,半天时间大多都认识了。第二天上午,考生们去礼房报名,领了表格,依次填好姓名、籍贯、三代履历,并以同考人具结,填好后交给办事人员。
午饭后,蒋贤在屋里看书,客栈老板敲敲门进来了,他四十岁出头,中等身材,穿长衫,戴一顶花边瓜皮帽,帽下是一张干瘦的脸,脸上五官挨得很近,像麻将牌中五点的骰子,他跟蒋贤寒暄了几句,便问要不要买考题,一科十两银子,三科二十五两,优惠五两。
“考题还能卖?”蒋贤放下书,疑惑地问。
“卖,不卖题不作弊,考官怎么发财?”
“不买。”
“你放心,不骗你,你可以先付一科的钱,对了再付清。”
“不买。”
“我知道你们带的银子不多,可以给你们便宜点。”
“滚!”蒋贤说,“有银子也不买,考不上拉倒,不做龌龊事。”
“不买就不买,发什么火。”老板有些尴尬,出门去了别的房间。
老板走了,蒋贤没了看书的兴致,他拿了些碎银子,准备上街逛逛,走到门口,碰上五个要去南山游玩的考生,拉他同行,蒋贤说,南山在市郊,路远荒僻,可能还有狼;高淳考生陈石飞说,城里的金山、焦山、北固山都去过了,南山离城只有十里地不算远,五六个人一起走,有狼也不怕;溧阳考生何又高说,南山竹林寺有菩萨,还比较灵,去烧香许愿的人有求必应,我们去许个愿,保佑我们金榜题名;金坛考生连立峰说,王安石有言,“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我们就去一下险远之地,说不定有意外惊喜;蒋贤也没什么事,也不想去什么地方,在他们的劝说拉扯下,便跟他们往城外去。
出城要走好几条街巷,出了客栈的道路不宽,却很热闹;道路两侧有不少小摊和店铺,有各种买卖:古董、玉器、绸缎、布料、竹木家具、瓷器、漆器、锅碗瓢盆,还有卖吃的,冒着热气,散发着香味,伙计们大声吆喝着:“正宗锅盖面”,“蟹黄汤包”,“镇江肴肉,”“茅山新茶”……。在一个卖瓷器的摊位前,一个人在看一把紫砂壶,六个考生勾肩搭背往前走,不时推搡嬉闹,瘦高的连立峰拍了一下溧水考生魏名城的头,魏名城以为是句容考生张亮打他,便对着张亮的肩膀打了一拳,张亮身子一歪,撞在看紫砂壶人身上,砰的一声,紫砂壶掉地摔成七八个碎片;看紫砂壶的人和张亮都愣住了,摊主是个矮胖汉子,走上前来,揪住了张亮的胳膊说:“赔我茶壶!”张亮有些惶恐,问:“怎么赔?”
“十两银子。”
蒋贤上前说:“你是金壶啊,要十两银子。”
“大师之作,就是值钱。”
蒋贤用脚踢踢破壶瓷片,说:“字都没有一个,什么大师之作,你唬谁呀?这就是个普通茶壶,最多值二十文钱。”蒋贤问买壶人:“他刚才说要多少银子?”
那人回答:“二十文。”
蒋贤从口袋里摸出二十文钱,往摊板上一扔,说:“你是长摊,别敲竹杠,亏人是祸饶人是福。”
摊主见蒋贤身材高大,相貌堂堂,气宇轩昂的样子,身后还站着五个壮小伙,只得作罢,说:“好了,算我倒霉。”
他看六人说笑着离开,骂道:“臭童生!一辈子也考不上。”
出了巷口,连立峰和张亮要给蒋贤钱,蒋贤笑着说:“一点小钱算了。”
走过一个旧书摊,蒋贤问:“客栈老板卖考题呢,你们买了吗?”魏名城说:“我没买,我怕是假的。”
张亮说:“也不一定是假的,科考舞弊之事由来已久,特别是县试府试要看出身,要花银子,卖考题屡见不鲜;所谓爵高者必录,财丰者必录。”
何又高说:“一七一一年,江南乡试录取的大多是扬州盐商的子弟,有人气得将贡院二字改成卖完二字,还上告朝廷,朝廷派人调查,情况属实,最后主考官畏罪自杀,副主考官判了斩立决。”
张亮说:“人为财死,总有不要命的。”
六个人走过金山寺,只见寺依山而建,上面是高耸入云的慈寿塔,寺外是滚滚长江,江面上船来船往,何又高说:“金山寺故事甚多,我们一人说一个聊以消遣如何?“
蒋贤说:“你提议,你先来。”
“好,我先说,乾隆下江南时登上金山寺顶,问住持和尚:长江中船只来来往往,一共有多少条船啊?住持和尚回答:两条船,一条为名,一条为利;整条长江来往的,无非就是这两条船。乾隆颌首称是,说有道理。”
魏名城说:“这么说来几百考生也就是两个考生,一个为名,一个为利。”
连立峰说:“差不多。我说扬州八怪郑板桥到金山寺喝茶的事,郑板桥到金山寺,接待和尚见他貌不惊人,衣不鲜亮,以为是个普通百姓,随口说坐、茶;后见郑板桥气度不凡,稍稍客气了些,说请坐、泡茶;待知来客是郑板桥,马上满面笑容说,请上座,泡好茶”。
蒋贤说:“你这个故事我们都听过,和尚势利前倨后恭,你得再说一个。”
连立峰说:“名利两条船也听过,也没让何又高再说一个啊,不能欺负人啊。”
蒋贤说:“我们别拾人牙慧,说一点新鲜的。”
魏名城说:“你起个头。”
蒋贤说:“不吃嘴馋,吃后胃寒,此乃春笋。”
魏名城依样画葫芦说:“不脱嫌热,脱了嫌冷,此乃春天。”
连立峰说:“字面是太阳,意思是母恩,此乃春晖。”
张亮说:“不干想干,干了又累,此乃房事。”
连立峰说:“你说的不带春,错了,罚你晚上请客!”
几个人说说笑笑,不知不觉已走到南山脚下,路边石头上刻有两句古诗:“润州到处皆幽绝,最爱城南古竹林。”六人沿着山道往上走,愈往上走,树木越多越密,路也窄而潮,石头上满是点点青苔,山里很静,没有行人,只有鸟声和虫鸣声;一处崖壁上,有辛弃疾等人的诗词,几个人驻足观看。
魏名城说:“现在的朝廷比南宋强不了多少,日本侵占了台湾,法国入侵云南、广西,沙俄入侵西北,英国入侵西藏,中国就像唐僧肉,谁都想吃。”
张亮义愤填膺地说:“府试完了,我要去从军,像林则徐冯子材一样守边打洋鬼子!”
何又高拍拍胸脯说:“我也去,我们一起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
蒋贤说:“继续前进,边走边说。”
几个人又走了半个时辰,一个个都大汗淋漓,气喘吁吁,都有点累,没人再说话,快到竹林寺,有一高地,他们停下往远处看,只见群山环抱,青峦错落,绿树葱茏,流水潺潺,鸟语花香,竹林寺周围是万杆修竹,千株巨松,古老银杏翠柏夹杂其间。竹林寺往上是招隐寺,相传是东晋末年高士戴颙隐居处,宋武帝刘裕屡次请他出山为官,他拒不出仕,他病逝后,其女舍宅为寺,人称招隐寺。
竹林寺被太平军毁烧过,现存仅有山门殿和后面大殿两侧厢房。何又高先跑到山门殿前喊道:“这儿有乾隆御书‘竹林禅寺’,快来看。” 魏名城等三人小跑过去看,连立峰和蒋贤要撒尿,走到寺后撒尿;寺后是山崖,又陡又深,岩石嶙峋,不见底的崖下是修林茂竹,二人向下撒尿,如两个小瀑布,直达下面树头。二人尿完从东厢房外往山门殿去,连立峰说:“我买了一科时务策问题,题目是‘论鸦片和土匪’,你说该怎么写?”
蒋贤刚要说话,听到殿里有叫喊声,便说:“回去再说,他们打闹起来了。”
二人走进殿门,吓了一跳,山门殿即天王殿,共五间,里面是佛座,佛座上是一尊盘腿而坐的天王,神态安详,半闭双眼,两边是数尊小佛,何又高等四人手被反绑在背后面,面朝北跪在佛座前,六个土匪围着他们,个个都头扎红巾,手拿明晃晃的大刀,看到连立峰和蒋贤进来,四个土匪上来,两个人抓一个,把胳膊往后一别,用麻绳捆住手腕,蒋贤看到凶神般的土匪,知道凶多吉少,得想法逃走,他在土匪捆绑他时,将两手手心向内,手腕往外用力撑着,不让麻绳绑紧。二人被绑后,土匪把他们拖到四个人的右侧,在身后用脚踢二人小腿,二人腿弯跪在了砖地上,连立峰腿被踢疼了,怒不可遏,站了起来,转身就去踢身后的土匪,那土匪恼了,举刀朝连立峰脑袋砍来,一下子消掉了天灵盖,脑浆和鲜血喷出,溅了蒋贤一身。
一个膀大腰圆、满脸胡子的土匪喝斥道:“老实点!谁不老实先杀谁!”
张亮吓得哭了起来,一个土匪用刀背敲他的头,骂道:“狗日的不许哭,再哭先宰了你。”张亮不敢哭了,只是抽泣,身子颤抖着。
蒋贤问:“为什么绑我们,说个道理。”
大个的土匪冷笑一声,说:“绑你们,还要杀你们呢。”
“我们跟你们无冤无仇,为什么要杀我们?”
“为什么?告诉你们,我们六个人今天在天王菩萨面前结拜,成立六兄弟会,原想杀鸡为盟,山上无鸡,我们商定若有人来,就杀人为盟,刚好你们来了,正好是六个人,太巧了,我们一人杀一个,日后谁若不义和背叛,便像他所杀之人一样的下场。”
满脸胡子的土匪说:“大哥,别和他啰嗦,从左往右开始吧,一人一个,黑狗,你先动手。”
叫黑狗的土匪应声往左边去,蒋贤想,若不逃走,今天就要死在这荒山破寺里了,他抬头往里看,佛座后面有亮光,看来后门是开着的,只要逃出后门,跳下山崖就有生的希望;他慢慢抬起右脚,并松开双手,将麻绳捏在手中,趁几个土匪都围过去,看黑狗杀何又高之际,起身甩掉麻绳,往后门跑去;蒋贤出了后门,径直穿过厢房前的草地,往山崖边狂奔,两个土匪提着刀追着出来,一个名为飞豹的土匪,两条腿长的长,跑的特别快,刚出大殿后门时,距离蒋贤有三丈多远,可追至山崖边时,只剩了不到一丈远,蒋贤听到了他的喘气声。和裤腿布摩擦的唰唰声,闻到了他身上的狐臭味,眼看刀就要砍到头上了,千钧一发之际,他纵身一跳,顿时耳边风声呼呼,砰的一声落在竹林头上,咔嚓一声,几根竹子折断,蒋贤落在厚厚的黄枯竹叶的地上,他心跳很快,大口喘着气,向上仰望,两个土匪站在崖边看着。两土匪商议了一下,便一个从东一个往西,沿山路下来追杀他。蒋贤赶紧爬起,从竹林往下跑去,他不敢走山路,怕撞上土匪,他沿着山坡走直线,没路便躺着往下滑,滑到山坡底下,衣服被树枝竹根划破了,手心手背也蹭破了,流出了血,刀割般的疼,他不敢停留,看了看太阳,辨别一下方向,往城里跑去。
跑了一段,有马车经过,他拦下马车,和留着灰白胡子的马车夫说明了情况,那人让他上了车,马车夫连甩几鞭,马车加速往城里奔去。“大伯,麻烦再快点。”蒋贤催促说。”
“再快车就要散架了。”
“麻烦把我送到府衙门口,我多给你银子。”
“你要救人,不用去府衙,我送你到保甲局,他们管土匪。”
时间不长,马车停到了保甲局门外,蒋贤跳下马车进去报案,李管带让他带路,领着十几个练勇上山抓土匪救人;他们赶到竹林寺,土匪已经逃之夭夭,寺内扔下五具尸体,有的身首分离,脑袋与肩膀隔了二尺多远,有的脖子砍断了,仅有一点皮连着,可见流血的血管和食道,地上是凝成了黑色的一滩一滩的血,蒋贤看到这些血肉模糊的尸体,不由悲痛落泪,一道说说笑笑上山的同伴,即将一道进入考场的考生,如今已经阴阳两隔,他们的家人,还等他们归去,等他们科考顺利的好消息。
府试第一场考的是八股文,蒋贤按照格式下笔,破题、承题、起讲、入手、起股、后股、束股,考后感觉尚好;第二场考贴讲、律赋,做得也可以;第三场时务策问,题目果真是“论鸦片与土匪”,因为事前过了一下脑子,又有了生死经历,下笔如有神,洋洋数千字,一气呵成。同屋的考生王凯达因作文写的不好,情绪不佳,晚饭没吃就早早上床睡觉。第二天天刚亮,他就肚子饿了,起身出门买包子吃,自己吃完,还给蒋贤带回五个包子,往桌上一放,说:“起来吃包子,吃完早点回家,我们一起走。”
王凯达是蒋市石墩头人,离皇塘十里路,蒋贤被叫醒,揉揉眼看屋外天已亮了,便起身穿衣服,他说:“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一只野兔在跑,可总也追不上,后来野兔逃进树林不见了,你说这是什么梦啊?是凶是吉?。”
“这是好兆头,考中为蟾宫折桂,梦见野兔,说明将有收获,恭喜呀,苟富贵,勿相忘。”王凯达按自己的想法给蒋贤解梦。
“什么呀?兔子又没抓住。”
“这解梦便是随意,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人嘴两张皮,怎么解都可以;从前有个秀才赶考,住在一个店里,晚上做梦,他先是梦见墙上种白菜,接着是见一人下雨天戴斗笠打着伞,还梦见自己和心爱的姑娘背靠背躺在一起;白天他找算命先生去解梦,算命先生说你回家吧,你这次赶考是白费劲了,你想:往墙上种白菜,能有收成吗?戴斗笠还打个伞,不是多此一举吗?和姑娘背靠背不是没戏吗?秀才听了心灰意冷,回到店里打算结账收拾行李回家,店老板听了原由,笑着说,你别听他的,你做的可是好梦,你想墙上种白菜,不是高(种)中吗?戴斗笠打雨伞不是双保险吗?不会失手啊,和姑娘背靠背是说你翻身的时候到了,你该留下来,肯定能考中。秀才听他的话,没回家,后来真考上了。我觉得你也一样。”王凯达说着,自己也笑了。
蒋贤说:“科考一是靠才学,二是靠运气,丹阳南门有个人叫眭朝东,论才学举人都考不上,但他运气好,第一次乡试,邻座的考生学问好,但字写的不好就请他代抄,它一抄两份,最后二人都中了举。三年后赴殿试,住在客栈中,晚上内宫太监来找他,悄悄递给他一篇以《大学》后半章为题的作文,让他好好背熟,告诉他这是西宫娘娘见他同姓,想认她为娘家兄弟,有意帮他。原来这眭娘娘父母早亡,少年时曾落入烟花巷中,她出身低贱,被人看不起,幸亏得乾隆皇帝宠幸,才改变了命运,眭朝东见喜从天降,认真背诵,结果考取了第四名,官居翰林大学士。至今丹阳城乡还流传一句老话:若要中,去请南门城外眭朝东。”
王凯达叹口气说:“你说得也对,不过有运气还要朝中有人,乾隆年间,江西大廋县有个叫戴衢亨的人,受县令压制,到五十岁还没考中秀才,后来众人替他买了个秀才,参加乡试后,竟连中三元,回到家写了副对联,上联是三十年前,县考无名、府考无名、道考又无名,人眼不开天眼望;下联是八十日里乡试第一、京试第一、殿试又第一,蓝袍换得紫袍归。可惜我是无才、无运气,朝中又无人,不想了,商歌非吾事,依依在耦耕,回去种田,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
蒋贤说:“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归去来兮。”
二人收拾行李退了房步行回家,走了一会儿,两人又说到鸦片与土匪的话题,蒋贤说:“我时务文章写得还可以,是有感而发。”
“有什么感?”
蒋贤把买洋参受骗上当的事说了,王凯达说:“洋人是可恶,用洋枪洋炮打开中国大门,先是阿片,现在是什么洋货都卖,赚中国人的钱。”
“不光是卖货,还卖文化,卖光屁股女人画,卖洋书、办教堂,让中国人挨了打,被骗被坑了,还要忍气吞声说洋人好,我到有个想法,你要无意功名,到可以办厂,中国人办的厂多了,可以肥水不流外人田,抵制洋商洋货,省得被洋人坑蒙拐骗。”
王凯达说:“你的想法是好的,有国货,洋货就不能漫天要价,长江上有了中国公司的轮船,英国太古轮船公司的票价就降下来了,可惜我有心没力,没那么多钱办厂。”
蒋贤说:“我再考一次,考不上就不考了,不想当范进,我们一起办厂,和洋人斗,怎么样?”
“好啊。” 王凯达搂住蒋贤肩膀说。
蒋贤到家,奶奶已经去世,死在蒋贤六人去竹林寺那天上午,蒋贤心想,莫非奶奶替自己死了,才让自己捡得一条性命?想到奶奶对自己的万般疼爱,他很伤心。一个人来到黄土刚干的坟上,大哭了一场。
一个半月后,蒋贤和王凯达达一起去镇江看府试发榜,王凯达名落孙山,蒋贤榜上有名,府试第三名,前十名都补授廪生,到督学处办个手续,便可领取每月六斗米的膳食费,也可以安排账房或师爷之类的公职。蒋贤没有去登记,和王凯达一道回家,王凯达不解,说:“你考上廪生了,何必放弃呢?今后当贡生还能参加乡试。”
蒋贤停下脚步,指着青峦连绵的南山说:“那里是南山,我来时就想,他们五人都死了,为什么我活着呢?”
“你机灵,跑得快。”
“也不全是,出事那天我奶奶死了,我想是奶奶是祖宗积德行善救了我。”
“这倒有道理,古人说有十世之德者,是有十世子孙保之;有三世二世之德者,定有三世二世子孙保之,其斩焉无后者,德至薄矣。”
“我也是这么想的,积德行善,不仅惠自身,还佑子孙,我能考第三实是侥幸。另外,我们家情况可能比有的考生家要好些,我占一个廪生名额,就挤掉一个人,占之不德,故弃之。”
王凯达说:“你真是高风亮节,大智大德,我若是女人就嫁你了。”
“你别夸我,也不是了不得的事,到现在连范进还不如呢,不过,你要是女人,想嫁我也晚了,除非你愿意当妾,不愿意吧?”
两人哈哈大笑,王凯达说:“我们都成家了,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等我们有了孩子结为亲家如何?”
“好啊,一言为定!”蒋贤答应,二人击掌后又哈哈大笑。
前面有一座桥是江河交汇之处,几条鲤鱼游到了大河出口,面对滚滚东流的长江,不知是害怕,还是不舍得自己生长的地方,又返回往河的上游游去,身后是一条长长的波纹,一会儿波纹不见,鱼也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