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兄弟归来
1864年,同治三年,四月。
清军提督冯子材,率领军队攻打丹阳,太平军将领杜预成做内应配合,县城被攻占,格王陈时永被杀,束王赖桂芳、广王李恺’被擒,太平军被杀将士七千余人。4月27日,天王洪秀全病死,16岁的儿子洪天贵福继位,清军三面包围,攻打天京这座孤城,兴也勃也亡也忽也的太平天国,走向风雨飘摇的末路。
清军攻下丹阳的消息传到高邮陈家村,兄弟俩高兴得一夜无眠,春南一早去找陈老爷,说:‘’长毛败了,我们想回家,明天就走。‘’
陈老爷脸色不好看,说。‘’要走得早点说,你突然要走,我到哪里去找先生?你要回去我不拦,你找到先生接替你,让你走。‘’
‘’我到哪里去找人呢?再说,洪先生走,不也是你找的人吗?‘’
‘’此一时彼一时,你找到人再说,要不你走,春北留下来教书。‘’
春南没再说话,心情惆怅地回到私塾,他知道陈老爷醉翁之意不在酒,西荷母亲给女儿说了门婚事,是娘家侄子,人长得尖嘴猴腮,说话还结巴,晚上睡觉还尿床,西荷死活不同意,她看上了春北,那次高邮湖上遇到劫匪,春北的机智勇敢,让她敬佩爱慕。另外,那件事也引起了不少风言风语,有的说,人被劫匪抓住,哪能轻易脱身?是西荷和劫匪睡了觉,才放他们走的;还有的说,根本就没碰到什么劫匪,就是二人在外面鬼混了一晚上,为掩人耳目编出来的瞎话。闲话传到陈家人的耳朵里,都气得不行,可又没法澄清,西荷不肯远嫁,近嫁又没人要,好像西荷真被人睡过似的,陈老爷和老婆商量后,决定依了西河,找春北当上门女婿。陈老爷跟春南说这事,春南婉言谢绝:”这事得父母做主。‘’婚事不落实,陈老爷便不让兄弟俩离开,要逼春南就范。
春北脚背上长了个小疖子,没去酱坊踩咸菜,在床上躺了一会儿,看窗外阳光明媚,觉得这么好的天气该出去走走,便穿了件白布短褂,拿顶小草帽往头上一戴,走出祠堂来到小河边,看着清清河水,弯腰拾起一块鸡蛋大的瓦片,侧身用力削入水中,瓦片在水上连跳二十几下,在河心坠入水下,二十几个涟漪从大到小一字排在河面上。岸边泊着一条泥小船,船尾横一篙,无人,春北跳上船拿起篙,刚想撑船玩,西荷挎了个竹篮,走到河边说:“你没事,撑我到河那边菜地,省得我绕远了。”
“来吧,上船。‘’春北说。
西荷上了船把篮子搁在一边,双手抱膝坐在船头,说:‘’不急,先撑船玩一会儿。‘’
春北用篙头顶岸,船头往河心去,他一篙一篙不慌不忙撑着,小船缓缓向河北边水面开阔处驶去。
“你们要回去了?”
“你爸不让。”
“为什么不让?”
”明知故问,不是你爸要我哥找到接替的先生,才让我们走。”
“找不到怎么办?”
“不行就逃呗,不要工钱了。”
”我爸说让你哥走,你留下教书。“
”我可教不了。“
”你以为真让你当先生啊?想让你留我家当女婿。”西荷说这话时,眼盯着绣花鞋,满脸绯红。
春北脸也红了,说:“我是不结婚的,一个人多好,自由自在。”
“人都要结婚的,结婚后男耕女织,生儿育女,老了有人照顾,共享天伦之乐,生活才幸福;不结婚的人没有儿女,病了没人熬药端水,死了没人哭没人埋,清明没人烧纸,成孤魂野鬼,多悲惨。”
“要结婚,也得问我爸我妈。”
“听说江南人看不起江北人,你爸妈会同意吗?”
“我爸妈会同意,他们不歧视江北人,对要饭的江南江北人都一样的。我爸说过,没有高贵的地方和家庭,只有高尚的心灵,你心灵好人漂亮,他们肯定喜欢,他们一答应我就用花轿来抬你。”
“这么远,哪个轿夫肯来呀,你骗我吧。”
“要是骗你,我下辈子变鱼变虾,待在水里不出来。”
“别赌咒发誓,真不要我,我也不能厚着脸皮赖到你家去。”
河水很清,岸边花很艳,春北觉得西荷的眼睛像河水一样清澈,脸像花一样好看,他说:“你唱歌很好听,唱支歌吧?”
西荷一只手伸入河中撩起一串水,水随风像小雨点滴在船帮上,她笑着说:“唱那天你从我家门前过。”
“不唱那个了,衣服已经淋透了。”
“我看你也会唱,我们对唱吧,我先唱你接着唱。”
西荷想了想,唱道:“男人的心是大海针,看不见来摸不准;男人的心是天上的云,时白时黑变不定。”
春北接着唱:“我心若是针串起两颗心,你我不离分;我心若是云停在你头顶,要雨要晴随你心。”
西荷又唱:“大风呼呼往南吹,叫你喊你头不回,姑娘伤心掉眼泪;大风呼呼往南吹,吹过长江望断水,天各一方心儿碎。
春北接唱:“大风呼呼往南吹,狐死尚知归首丘,乐不思归也要归,大风呼呼往南吹,你绣鸳鸯等我归,就像江水东流归大海。”
”你只顾唱了,船要撞岸了。”西河提醒道。
春北用竹篙一撑,调转了船头,笑着说:“撞了好,你掉河里,我救你,把你紧紧的抱在我怀里。”
“你,你又乱说。”西荷侧过脸去,正好对着西斜的太阳,阳光照在她害羞的脸上,红润闪亮,光彩迷人。
西荷回家做父母的工作,软磨硬泡,死缠烂打,陈老爷终于同意了,他说:“捆绑不成夫妻,留住人也留不住心,要走就让他们走吧。” 陈老爷提议按协议付清这几年未取的薪酬,春南说:“我们的钱够回家的盘缠,那未取的四十几两银子就不带走了,留给穷孩子当学费吧。”
“辛苦钱,带走吧。”
“真不用了,钱这东西如水,没它渴死,多了淹死,财大动人心,路上少带钱安全。”
“那好,恭敬不如从命,明天设宴为你们饯行。“
次日中午,祠堂摆宴,为兄弟俩饯行;陈老爷除了请族里长辈和村上管事的之外,还叫洪先生和朱八斤来作陪。陈老爷把家里珍藏多年的洋河大曲拿了出来,一开坛盖满屋酒香,陈老爷兴致很高,亲自敬酒,还鼓励朱八斤敬酒,说:“你和他们兄弟有缘,给村上请来了好先生,你多敬几杯。”
朱八斤受宠若惊,频频举杯敬酒,别人喝得少,他喝得多,没多会儿便满脸通红,端着酒杯说酒话:“江南人喝白酒不行,我们这儿麻雀也能喝二两,我就没醉过,来,干!”
春南和他开玩笑说:“你最厉害,能喝八斤。”
陈老爷说:“他能喝八斤,就不敢叫他了。”
朱八斤说:“我是从娘肚子出来时八斤,喝酒只能一斤半,我干了,你们随意。”
“你喝干我们也喝干。”春南说。
春南春北仰脖喝干,西荷用左手拿的酒壶给他们满上,兄弟俩也开始频频举杯,给陈老爷和村上人敬酒,感谢陈老爷收留他们,感谢村上人照顾他们,让他们度过了艰难时光,西荷笑盈盈地站在一边,一手拿一个酒壶,给人们倒酒。
第二天上午,陈老爷联系了一条往扬州送货的船,捎带兄弟俩到扬州,从瓜州摆渡过江到京口,从镇江到家就不远了。日上树梢时,一行人从祠堂出发,前往码头;路上,陈老爷说:“都说江南人喝黄酒不喝白酒,酒量不大,昨晚你们兄弟俩可喝了不少白酒。”
春南说:“居楚而楚,安久移质,我们在麻雀也能喝二两的地方长本事了。”
“有道理。”陈老爷说。
跟在后面的西荷笑着说:“他们不是能喝酒,是能喝水,我给他们倒的是水。”
陈老爷假装生气的样子骂道:“臭丫头,身在曹营心在汉,江南江北要是打起仗来,你肯定是叛徒。”
西荷格格笑了,说:“他们喝醉了,走不了你还得管饭,你会心疼的,我是替你着想。”
“臭丫头!我就那么小气啊!”
春南说:“陈家村是我们的第二故乡,你们是我们的乡亲,今后多来往,欢迎你们去我们家做客。”
“好的,春北和西荷的事,拜托你了,好事成了,来往就多了。”
“我会尽力的。”春南对陈老爷说。
船已停泊在码头,春南春北上船,船工用竹篙把船顶离码头,升帆摇橹,驰向湖心,缓缓往南而去。天气晴朗,阳光灿烂,微风和煦,山水如画,春南归心似箭,看着远方在心里说,青山无限好,犹道不如归;春北心情舒畅地站在船甲板上,一直看着西荷,她今天打扮的像新娘子一般,上身是红色缎子衣服,下身是宝石蓝裙子,脚上看不清,脖子上系了一条红色丝巾;春北向她招手,她解下红丝巾挥舞,像风吹荷花般摆动,像添了油的火苗一般跳跃,她的头顶上有几只漂亮的鸟在盘旋,似乎也来为送行助兴,似乎无情花鸟也情痴。
京口瓜洲一水间,两只摆渡船来往穿梭送客,春南春北等候的时间长,足足等了一个时辰才上船,上了船到快,不到半小时就上了岸。此时天已黄昏,白日沦西阿,素月出东岭,江水夕阳红,归鸟趋林鸣。停车场上有几辆黄包车,还有一辆马车,春南上前打听,听说是往丹阳或金坛,都摇头说不去,原因是天晚了不安全,春南说:“长毛不是败了吗?怕什么?”
一个戴黑毡帽的车夫说:“打散了的败兵,比强盗还凶恶,抢劫杀人,无恶不作,路上还有土匪、狼、野猪,碰上哪个都要命。”
一个客栈拉客的伙计说:“借两个胆子给他们也不去,就住一晚,明天再走,我们客栈不远,也不贵。”
春南有些犹豫,这段路八九十里呢,春北说:“走吧,走一晚就快到家了,还省钱呢。”
春南同意了,说:“好吧,先找地方吃点东西。”
他们往前走了不多远,就有一家面店,卖锅盖面;一个大圆炉子支在门口,大铁锅里的水沸腾着,冒出滚滚热气。二人进店坐下,春南对伙计说:“来两大碗面,两个煮鸡蛋。”
面条下锅,伙计放入锅盖,锅盖随着面条在锅中浮动,热气从小锅盖四周往外冒,看着冒热气的面锅,春北说:“哥,你知道我为什么急着回家吗?”
“想爸妈、想春桃了?”
” 那当然了,我还想大塘了,想大塘里的鱼、泥鳅、蚌壳,这几年没人抓没人摸,那大蚌壳,都该有脸盆大了,我还想家里的黑狗,他见了我就打滚,四脚朝天让我挠肚皮痒痒,它舒服得哼哼,不知道还活着么?不知道还认得我吗?”
“活着就认得,狗的记性好着呢。”
“哥,我娶西荷,你觉得怎么样?”
“我没意见。”
“其实江北人挺好的,挺实在挺讲义气的,”
“是的,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各个地方的人各有优点和缺点。”
“为什么不一样?”
“气候和饮食不同,性格就不同,很热的地方人暴躁易怒,很冷的地方人孤独抑郁,水乡的人多情机敏,草原上人豪迈奔放,山区的人朴实率性。”
“这么说,江南江北人性格应该差不多,都是水鱼米之乡人,气候饮食也差不多。”
“没错。”
“我娶西荷是对的。”
吃完面条,春南提箱子,春北背包袱,出城往丹阳方向走去。走了三里多路,有一小树林,一人找了一根树棍,拿在手中,准备对付野兽和劫匪。暮色苍茫,视野里是一片荒芜,本该是庄稼地的良田里杂草丛生,成群的麻雀飞来飞去,叽叽喳喳叫着,枯树上的乌鸦叫声凄凉,风吹过来,有草木味,更多的是浮臭味,路边田间,有好多战死饿死病死的人的尸体,白天苍蝇嗡嗡,晚间臭气哄哄。
参与江南作战的李鸿章,曾在日记中写道:“查苏省,民稠地富,大都半里一村,三里一镇,炊烟相望,鸡犬相鸣。今则一望平芜,荆去榛塞路,有数里无居民者,有二,三十里无居民者,间有破壁断垣孤残弱息,百成一二,皆面无人色申吟垂毙。”
上海《中国时报》副主笔,是个洋人,他在“苏州旅行记”中写道:“我们离开上海后,沿途经过低洼的的平原,其间河道纵横,这片中国最富饶的土地一直延伸到天边;我们的视线除了时为不可胜数的坟墓、牌坊和成堆的废墟所阻外,可一直望到天边荒芜的乡间,不见人影,原为中国的美丽花园,今已废弃不堪。”
晚霞消失后,天空暗了下来,弯弯的月亮显得苍白无神,荒芜的田野朦朦胧胧,有许多荒草的小块麦田,如衣衫褴褛的女人,立在夜晚昏暗之中,看不到脸上的菜色和衣服上的补丁,不再自惭形秽。青白的路在杂草中向前延伸,不时有野兔,黄鼠狼在路上穿过,给人一个惊吓,狗似乎死光了,走过的村子居然没有狗叫。半夜时分,兄弟俩走到一个有些灌木的小荒丘前,路边有一些坟头,坟间茅草有半人高,春北怕方向不对,看看天上的星星说:“哥,别走错了,走到访仙去。”
“这里离访仙远着呢,不会的。”
“哥,为什么叫访仙?”
“那地方原名山海,山海镇中有一个桥,据说八仙中的吕洞宾曾在桥上放过一对鹌鹑仙鸟,故名。”
二人晚饭吃的面条已消化殆尽,肚子又饿得咕咕叫了,两腿走得有些酸了,春北说:“哥,坐下歇会儿吧,包里还有两块烧饼,吃了吧。”
“再往前走走。”
二人又往前走了十几分钟,路边有几块青白石头,春南说:“在这儿歇一会儿,把东西吃了。”二人把箱包往地上一放,棍子靠在箱包旁,从包中拿出烧饼,坐在石头上,咬又凉又硬的烧饼。路两边的杂草长得很密很高,春南有感触地说:“以前放牛,要找一块草好的地方,得出村好远,要到芦塘边上,要去大坟园,现在到处杂草茂盛,放牛到好放了。”
春北说:“长毛杀人放火,何家庄不知还有几个人几头牛活着?弄不好都没牛了,长毛害人不浅,我恨长毛。”
“我觉得我们不该恨长毛,官逼民反,老百姓要能活得下去,不会造反。”
“你说得有道理,走路热出了汗,一坐下来,汗湿的衣服贴在身上,有一点冷了。”
春南也觉得的夜风似水,吹得身上冷飕飕的,他说:“那我们走吧。”
二人站起身,提箱背包,拿起棍子,刚要动身,忽然听到草丛中有响声,往声响处看,荒草丛中,三四米外,有两双蓝莹莹的眼睛在闪动,两条大狼在看着他们。两条狼都有板凳高,有饭店的板凳那么长,小牛犊一般,肚子吊得老高,眼中闪烁着暴戾凶恶的光。兄弟俩大惊失色,毛发倒竖,身上冒汗,后背发凉,这么近距离和狼面对面还是第一次,让人紧张恐惧。他们听说狼既凶残又狡猾,善于咬人脖子,一口就要人命。春南低声对春北说:“你拎箱子往前走,我面朝狼往后退,我们退到河边,村边就好办些了。”
春北一手提箱子,一手拿棍子,一步一回头,慢慢往前走,春南把包袱斜背在肩上,双手握棍横在身前,一步一步往后退。两条狼似乎也在寻找合适的战机,一点点跟着往前走,与人始终保持二三丈的距离,一退一进的走了有一百多米的样子,那公狼突然昂头,嗥叫起来,在沉寂的荒野里,叫声显得特别高亢特别恐怖,春北低声说:“动手吧,再叫来几只狼,就更不好办了。”
春南说:“再走走,要有村子,要碰到人就动手。”
二人又走了一会儿,大母狼又抬头,长嚎一声,凄凉悠长;过了一会儿,远处传来同样的叫声,两条狼受到了鼓舞,往前窜了一下,和春南的距离只有一二丈左右。春南看到了两条狼的毛色差异,公狼是深黑色,母狼是浅灰色,尾巴都有一尺多长,像一把刀拖在屁股后面,春南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儿,狼要进攻了,必须先下手为强。他对春北说:“不走了,动手吧。”他举棍向个大些的公狼打去,春北放下箱子,举棍打向母狼,狼很狡猾,同时闪向两边,站到草丛中,往下一蹲,看不见了。正当二人寻找狼时,母狼从侧面跃起,扑向春北,春北没有看到,眼看狼的双爪要抓到春北肩膀时,春南一棍打过去,正击中狼头,母狼身子一歪,惨叫一声,倒在地上,春北挥棍猛打,没打几下,母狼便不叫不动了。公狼急了,嚎叫着扑向春南,春南举棍迎击,公狼躲开了,春南打了个空,身体前冲;公狼又一次跳起,一口咬住了春南的左胳膊,往下一拽,差点把春南拽倒,春南用肘击公狼的咽喉,右手用棍戳公狼的下身,剧烈的疼痛使公狼松了口,只咬破了衣服和一点皮肉,春南顾不得撕破的衣服和伤口疼痛,双手举棍,使劲打向公狼的背部,咔嚓一声,棍子断了,只有半截棍子在手。公狼的脊骨似乎也断了,趴在地上惨叫;前来增援的两条狼,在七八丈外的地方看着,看到兄弟俩一顿乱棍,将两条狼打死打伤,有点害怕和犹豫了。春北举起木棍,大吼一声,向观望的两条狼冲过去,两条狼胆怯了,转身往后跑,跑进荒草丛中,不见了。
二人不敢停留,赶紧拿起行李,往前快走,春北说:“幸亏早动手,晚一点,四条狼一起上就危险了,弄不好,我们就被狼当夜餐了。”
“这叫狼众食人,人众食狼,人多力量大。” 春南觉得胳膊疼,手摸摸有黏糊糊的粘液往外流,他把悬挂在胳膊下的破衣袖撕下,对春北说:“你帮我包一下,破了点儿皮。”
春北帮春南包好伤口,二人拿起行李继续前行,走不多远,有一村子,村口一户人家,屋里还亮着灯,有灯光从屋后小窗户中透出,春南说:“我们到那人家歇一下吧,等天亮了走,再碰到狼没力气打了,怎么样?”
春北说:“好,我也没劲了,也有点困了,到人家打个地铺,睡一觉再说。”
春南走到那人家门前,拎起门上的铁环,轻轻叩门。
“谁呀?”屋里一个男人问,声音有点嘶哑。
“过路的,我们碰到狼了,想在你家歇一歇,等天亮了走。”
门吱呀一声开了,开门的是个矮个子男人,二十几岁年纪,身上有狐臭味;他脸色阴沉,看看二人把门开大,站在门边说:“进来吧。”
春南春北进屋,借桌上的昏暗灯光,看清了屋里的格局和家具,这是间直筒子堂屋,墙壁灰黑,中间一张方桌,几张板凳,靠北墙,一个灶台,一个碗柜;灶台与桌子之间的地上,放着一个麻袋,像半袋粮食,麻袋边有两只带血腥味的死鸡,鸡死的时间好像不长。
“这儿离珥陵不远了吧?”春南问。
“不远了。”
“我们是皇塘人,逃难出去了,今天刚回来,路上碰到了狼。”
“我听到狼叫了。”
“不敢再走了,借你家宝地歇一晚,打搅你了,你去睡吧,我们坐一会儿。”
“天亮还早呢,打个地铺,睡会儿,我去拿稻草和被子。”
矮个子男人到里屋拎出四捆稻草,把麻袋和鸡拎进里屋,又抱出一床薄被子,搁在板凳上;他看着二人在灶台和桌子之间打好地铺,摊开被子,就端了灯进里屋去了,里屋还有一个男人,二人低声说了几句,便吹熄了灯,里外屋一片漆黑。
春北又累又乏,头碰着稻草枕头,一会儿便睡着了,打起了呼噜。春南睡不着,他不敢睡,他觉得这户人家有问题,他知道这儿是丹阳西南面,这儿的人说话和丹阳西门人差不多,而这个人的口音是安徽南部口音,不像本地人。另外,深更半夜起来开门,衣着整齐,脚上是系了带子的鞋,鞋上有土,好像是刚偷了鸡回来,屋里也没有农具,不像种田人家,他要看看他们兄弟俩睡着后,屋里的人会干什么;他便假装睡着,打起了呼噜,两个人的呼噜声,一前一后,一长一短,让里屋的人听得清楚。
里屋的人开始悄悄说话了,一会儿一个人起床,走到房门口,不知是说给里屋的人听,还是说给外屋的人听:“着凉了要拉屎。”说完开了大门,轻手轻脚跨出门槛,又转身轻轻拉上门。
春南觉得情况不妙,悄悄起身,轻轻开了门,站在门墙边,向两边看,月光下,那人快步往村子里走去,好像去报信叫人,春南忙回屋,把春北推醒,春北迷迷糊糊地问:“天亮了?”
春南捂住他的嘴,低声说:“起来,走。”
春北一下惊醒了,坐了起来,二人刚才都没脱衣服,穿好鞋拿起箱包和棍子便往门口去,里屋的人起来了,是个高大壮实的汉子,挡在门口说:“还没天亮,怎么就走?”
春南说:“睡不着,早点走,你让一下。”
那人站着不动,春南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推到一边,厉声说:“你不伤我,我不伤你。”
那人晓得双手不敌四拳,便不再阻拦,让他们出去,自己到里屋拿了把长刀跟在后面,此时出门叫人的矮个子男人,带了七八个人,从村里跑过来了,大声喊:“把东西留下。” 春南把包袱往地上一扔,对春北说:“箱子给他们。”
春北说:“银子都在箱子里呢,不给他们。”
春南说:“他们人多,保命要紧。”
春北放下箱子,二人朝大路上快走,那一伙人走到箱包前,停留了一会儿,说了一会儿话,似乎是商量要不要二人性命,商量了一下,几个人小跑着追上来,一个大嗓门的喊道:“站住!有话说!”
春南说:“他们谋财,还要害命,快跑!”兄弟俩甩开膀子,往前狂奔,后面追杀的人紧追不舍。
原来这七八个人不是村民,他们是格王陈时永的部下,清军攻占丹阳,他们逃了出来,躲到了这个空无一人的村子;原想过几天就走,后来发现这村子里的人都死光了,便想在这儿过日子,觉得比回老家安徽宿州要好;当前粮食尚未收获,一伙人便靠偷抢为生,他们怕春南二人逃走后报官,便决定杀人灭口。
春南兄弟对这里地形不熟,逃进了一个河湾里,前面是芦苇滩,往外是河,一条很宽的河,再往前没了路,七八条汉子叫喊着追过来,春南说:“快下河。” 二人跳入芦苇丛中,拨开芦苇往前走,高高的芦苇遮住了他们的身体,败兵们面对茂密的芦苇有些无奈,不敢下去搜,也搜不过来,他们在岸上站了一会儿,一个人大声说:“看不见,回去吧!”
春南知道这是他们的计谋,肯定是在出口处守着,便对春北说:“我们不能往回走,只能游过去了。”兄弟俩扔掉棍子,下到水里,向对岸游去。此时河面上起雾了,像乳像纱像蒸汽,慢慢向上、向周边散开,没多会儿,便像天空垂下的素白纱幔,围在人们的周围,视野中是朦朦胧胧、混混沌沌的一片。深夜的水很凉,二人冷得身上起了鸡皮疙瘩,春南右腿还抽筋了,肌肉硬的像块铁,疼的人要晕过去,他只能靠两手扒水,不让身体下沉,几分钟后才肌肉松弛,腿没那么疼了,可以慢慢蹬水。
兄弟俩到村边已是中午,湿透的衣服半干,光着脚,两手空空,叫花子一般,春南袒一个手臂,扎着布带,又像个伤兵。他们先看到自家的两块麦田,都没种麦,一块大些的,种的是秧草,又名红花草,秧草三寸多长,密密的绿绿的小圆叶子,远看就如秧苗田;小一点的田地里种的是山芋,出土的苗有五寸多长,尚无藤蔓,春南说:“肯定是没有人力,种秧草和山芋,省工,这两样东西长得快,也能当菜当粮。”
二人走到村口,看见了殷火利,春南上前打招呼,殷火利大吃一惊,说:“是你们啊,回来啦,怎么这样?”
春南笑说:“一言难尽,有时间再说,我家人怎么样?”
“你爸妈还行,春东春西死了。”
二人听了,很是痛苦悲伤,眼泪流了出来站了一会,等心情平静些,用手抹去眼泪,才往村里走。二人走进家门,蒋康和九珍是又惊又喜又悲,虽然两个人又黑又瘦又狼狈,总算是活着回来了,父母俩喜极而泣,九珍抱着春北大哭起来,别人也泪水汪汪,蒋康抹着眼泪,有些更咽的说:“先吃饭,先吃饭,吃了饭再说。”
这个把月,村上逃难出去的,活着的都陆续回来了,春南兄弟算是逃得远回来晚的;陈长友回来的早些,他没去江北,跟着逃难的人逃到了浙江温州山区,给一户人家放牛打杂,干了一年多,那人家把他卖了壮丁,陈长友不肯当兵,想逃回家,逃到山崖边,见无路可走,有人追来,他便跳崖,摔断了右腿,他折了跟树干当拐棍,一路乞讨,一路问路,几个月后,才回到了家。他听说春南春北回来了,也是欢喜不尽,拄着拐杖来到春南家;沈八用刚到家五天,听说春南兄弟回来了,也拖着他那条瘸腿来了,那条断尾巴的狗,紧跟在他身后,半寸长的尾巴不停摇着,那狗因与家人久别重逢兴奋不已,担心再离别,时刻与主人寸步不离,紧随其后,让人看了唏嘘心酸。
四个人在八仙桌四面坐下说话,外面传来女人的哭声,是孙寡妇在小荷塘边哭,她两个儿子都死在外面了,听说春南春北兄弟归来,不免又悲上心头,哭泣起来。
陈长友说:“逃难出去的人,回来不到一半,我们活着回来的,算运气好的。”
九贞在灶台上切肉,想起春东春西都打仗死了,难过地说:“世道不好,在哪里都不好。”
沈八用说:“长毛造反没一家不受害,我兄弟三个,我和九用回来了,七用死在广德了。”
蒋康说:“十年干戈天地老,四海苍生痛苦深,天下之祸最大是战祸,民不聊生啊。”
沈八用说:“只怪我们投错胎了,投胎在这个乱世,投胎在江南这打仗的地方。”
春南说:“要说祸害还是朝廷?又坏又无能,老百姓要日子过的好,能跟着长毛造反,一呼百应吗?朝廷要有本事,能打这么长时间,能打不过洋人,割地赔银子吗?”
沈八用说:“你说得也对,朝廷比长毛坏,现在说什么也没用,我想的是今后怎么过日子,我家田少你家田多,康叔,我来你家当长工吧,听说老马死了。”
蒋康说:“好啊,我正想找一个人呢。”他转脸问陈长友,“长友,你老婆刘春芹怎么样了?你也不去丈母娘家看看。”
陈长友悲愤地说:“她家以为我死在外头了,把她嫁给村上一个老光棍了。”
春北不平地说:“你又没休她,怎能一女二嫁?去抢回来。”
陈长友摇头说:“她家村子大,人多势众,打不过他们。”
春北说:“人吃米要讲理,我不怕他们,我帮你去要人。”
春南说:“这事要好好合计,过两天再说。”他转脸问母亲,“妈,春桃怎么样?有孩子了吧。”
九珍说:“怕乱怕远,她不回来,你爸也不去,说该小辈看长辈,也不晓得她家什么情况,你们回来好了,歇一两天,春北去槐树村看看春桃。”
“槐树村在哪儿?我都不知道。”春北说。
“丹阳西边,路在嘴上,一问就知道了,有点远,四五十里路。”
“那么远,我去了要多住几天。”
“随你,只要把春桃接回来就好,对她说,我和他爸想她了;春南你也去丁家看看,媒人死了,一直也没有她家的消息。”
“过几天吧。”春南说,他用手摸摸胳膊上的伤口,那地方的肉一跳一跳的疼。
陈长友想起往事,问春南:“那天你们过长江,没多久就下雨了,一路上不容易吧?”
春南苦笑了一下,说:“那几天是风一阵雨一阵,身上是干一阵湿一阵,肚皮是饱一顿饥一顿,春北还——”他刚要说“要饭”二字,见母亲站在门框边认真听着,忙改口说,“还抓住了一只野鸡,用烂呢巴一包,放火上一烤,肉挺香。”
九珍说:“那叫叫化子鸡,叫花子没锅没佐料,就那样做。”
陈长友说:“活人不能让尿憋死,人到难处总会想到办法。”
春南感慨地说:“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这话一点不错,到了外面,才知道何家庄最好老家最好,回到家真高兴。”
晚上,九贞说:“春南春北都瘦了,在外面吃了不少苦,明天上街买两斤肉,补一补”
“一两银子只能买二十斤肉,能买三百斤米,逃难回来的人家,多数无下锅米,还是留着买米吧。”
九贞生气了,说:“也不是天天吃肉,吃一次就吃穷了,小气疙瘩的。”
“我们家吃两斤肉是没问题,有些人家没粮,也没钱买山芋苗,我们要准备人家来借,帮大家度过难关,以后再吃肉吧。”
“你真是活菩萨。”九贞不无揶揄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