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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蒋康大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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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863年,同治二年。

    春末时分,蓝天碧水、树绿草长、麦苗翠绿、菜花金黄,布谷鸟在田里走着叫着,青蛙在河边鼓腮而鸣;长江带着暴雨后的浑水、落叶滚滚东流,偶尔在拐弯处打一个漩涡,留下些垃圾碎末继续奔向大海。清军在李鸿章、冯子材的率领下收复了杭州、上海、苏州,开始攻打常州,皇塘的太平军有一半调往常州增援,住在西街饭店的太平军撤走了,荆小兔奉命通知蒋康去荆家祠堂交银子二十两,办饭店赎回手续,。

    “我家的饭店还给我家,物归原主怎么还要交银子?”蒋康不解。

    “太平军征用后就算公产,饭店没有烧掉,给你照看了这么长时间,不要收点人工费?”

    “我没叫他们住啊。”

    “你要舍不得银子就算,师帅说了,想要今天去,过时不候!你不要就卖给别人,我就管传个话。”

    荆小兔悻悻走了,蒋康与九贞商量,他说:“太平军打仗要钱,当官的又想捞钱,就变着法儿弄钱,照道理二十两银子也不贵,要真买那么大一个在街面上的饭店,至少要二百两。”

    “二百两谁买呀?兵荒马乱的,有几个人进饭店呀?吃了饭有几个人给钱呀?买了搁在那,说不定哪天又被占、又被烧了。”  九贞说。

    “搁就搁那吧,我看太平军快要败了,战乱过去,饭店就好开张了。”

    “你看?你还说长毛打不到皇塘呢,都占了三年了。”

    “这一次长毛是真不行了;不说了,我上街去看看,两代人的心血还是赎回来吧。”

    蒋康拿了二十两银子上街,到荆家祠堂太平军帅部办了饭店赎回手续,一手交银子一手拿钥匙,“叮呤当啷”一锁二钥的六把钥匙到是不少。蒋康拿了钥匙去开门,门打开一股潮气、霉味和骚臭味扑鼻而来,地上又脏又湿,他忙卸了五块门板,又把后门后窗都开了,通风透气。靠墙的一圈地铺只剩下稻草和砖块,桌椅板凳堆在一角,好像少了不少,墙壁上掉了不少石灰,斑驳灰暗。父亲当年贴的格言诗句都不见了,原先柜台后墙上有一幅字是“民生厚而德正”,大堂两侧墙上是“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奢者富不足,俭者贫有余,奢者心常贪,俭者心常富。”通厨房的墙上是“作者之谓圣,述者之谓明。”蒋康明白父亲的良苦用心,是想把自己的所思所想传给别人,让别人在等菜和剔牙时看一看,得一点教益。院子里杂草丛生,两株虎皮兰长得比人高,十几柄长短剑叶指向蓝天;一棵鸡蛋大小的仙人球,居然头上又顶了两个拳头大小的球;海棠花谢了,长了豆粒大的青果,一丛竹子比原先多了不少,七八支新笋也有半人高,长了枝叶成新竹了。

    蒋康把打地铺的砖、稻草搬到院子的空地上,用铲子铲去碎砖土块,拿笤帚扫了一遍,地上太潮,笤帚扫得满是泥。有路人进来看,问:“饭店什么时候开张?”

    蒋康说:“说不好,先来收拾一下。”蒋康收拾到夕阳西下时放下铲子上门板、准备上好门板锁门回家;在上第一块门板时,看到旁边墙上有一张太平军告示,说最近有清妖奸细来当地活动,发现并举报者有赏,窝藏庇护者格杀勿论。

    吃了晚饭,蒋康走到大塘边叫还在河里的两只鸭子回家,鸭子似乎喜欢在河里自由自在地生活就不上岸,在河里游着看着,待蒋康往家里走才游到岸边、跳上草地、扇扇翅膀抖抖身上的河水,摇摇摆摆跟到门口钻进鸭笼。蒋康进屋拿出纸墨笔砚,在堂屋的八仙桌上放好,磨好墨铺开宣纸,想为重新开张的饭店写几个字,拿起笔想不到写什么,便写了脑海中突然冒出的几句话“人众则食狼,狼众则食人”;“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写完又用毛笔在空白处画鹰啄小虫,小虫画好开始画鹰头鹰嘴,符兆基和殷火利来了,蒋康放下笔请他们坐,符兆基说:“不坐了,一会儿就走,有件事请你帮忙出出主意。”

    “你说。”

    殷火利兴奋地抢先说:“长毛在街上贴了告示,出卖街上的房产和荆家祠堂的公田,一亩水田就五两银子,一间房子就三两银子,多便宜啊,长毛造反前一亩旱地还要七八两银子,一间房少说也得十两。”

    符兆基补充说:“我们俩想明天去看看,合适就买点,你觉得怎么样?”

    九贞在灶屋咳嗽了一声,蒋康说:“我今天去把西街饭店赎回了,花了二十两,那是我家的,要是别人的我不买,万一长毛败了走了,原主人家要呢?人家手里是有田契、房契的。”

    九贞出来说:“万一长毛不败不走呢?万一原主死了呢?你别拦着,万一捡到便宜呢,兆基火利,别听他的,你们自己拿主意。”

    蒋康看九贞板着脸去了里屋,便说:“九贞说得也对,以后的事也说不好,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符兆基先走了,殷火利在一旁坐下对蒋康说:“疯婆子的大儿子回来了。”

    “你说大金回来了?没看见啊?”

    “天黑时从村西头进的家,进去就没出来,荆小兔去过他家,不知道说了什么;我老婆去他家还砂锅,听大金说蒋康害得我家家破人亡,不报仇雪恨我就不是人!他看见我老婆就不说了,一脸杀气,你可要小心点。”

    “我没做对不起他家的事,他家破人亡是长毛的事,村上人都知道,他疯了的娘也知道,白圆圆也知道。”

    “人疯了可能瞎说,也可能听信一面之词,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你还是小心点,我走了。”

    殷火利走后,九贞有些担心说:“大金年轻力壮的,不说动刀动枪,动拳头揍你一顿也吃不消,要不就到街上我娘家住上几天。”

    蒋康瞪她一眼说:“没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我怕什么?你别听到风就是雨!”

    “要不我去看看?顺便问问知不知道春南、春北的情况?”

    “别去!人家门都不出就是不想见人,他们几个人到常州就分开了,没在一起,不会知道的。”

    “春南、春北也不知逃到哪儿了,都三年了。”九贞忧上心头,茫然地看着外面黑漆漆的夜空,眼里又有了眼泪。

    “快回来了,长毛一败就都回来了。”

    “长毛走了,他们能知道么?”

    “能。一个雷声天下响,好消息传得快呢,我们睡吧。”

    蒋康收起桌上的笔墨纸砚,关上门插上二寸宽的门闩,端起油灯往里屋去。九贞说:“你等等。”

    “怎么啦?”

    “我把顶门杠插上。”顶门杠是一根直径五寸的长木棍,插入两边门框中间的半圆形大铁环中,盗贼拨开门闩或用力推门,门都推不开。

    蒋康说:“别麻烦了,人家真要进来还能从别的地方进。”

    “贼偷便,家不严招贼,叫你做点事总是推三阻四的。”

    “那我来吧。”

    蒋康把油灯放在桌上,举起长木杠,想从一端推到另一端的铁环中,过了中间门缝便往下落了,他便走到中间,双手托着插入两头铁环中,自嘲说:“人老了,原先托着一头就推过去了。”

    九贞端起油灯往里屋去,说:“可不老了,快五十岁的人了,还当是小伙子哪?春桃家的四五十里路都怕走了。”

    “不是怕走,是礼数,该他们小辈来看我们。”

    “反正力气也小了,以前到码头担水都不用扁担,你一手提一桶就拎回来了,现在拎不动了吧,要两个人抬了吧?还有那事情,以前上床急吼吼的,恨不得天天那个,现在个把月还没一次呢。”

    “要干也行,今晚上就来一下。”

    “去你的,你就歇歇吧,我就是说说,我也不想,弄得不舒服,一弄就有毛病。”

    “你也不行了,塘也干了。不像以前,总像梅雨天的东西潮乎乎的。”

    “别说得难听,这么大岁数的人了。”

    “不是你先说的么?”

    “你就是丁山夜壶,打烂身子嘴不瘪。”

    夜色浓重,村子沉寂,乌云在低空中运行,小风吹着窗户纸发出“沙沙”声响,像老鼠啃咬物品,鸡不啼狗不吠,小虫小鸟也睡着了。

    半夜时分蒋康的头像被人拍打了一下,以为是做梦,头发被揪得生疼,疼痛让他从迷糊中清醒了,一个高大的黑影站在床头,一把闪着寒光的刀顶在脑门,蒋康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猜到了是谁,那人也开口说话了,声音不很高却很严厉:“我是大金,今天来要你的命,给我爹报仇!”

    蒋康没有惊慌,也没有叫喊,平静地说:“你来就早点来,说一声,你叫门我给你开门,省得爬窗户费那么大劲,我没害你爹、没害你家人,你可以问问村上人。”

    “你别说得好听,把我当三岁孩子骗呢?村上人跟我说了,就是你捣的鬼!我爹怎么死的?”

    “听说是点的天灯。”

    九贞也吓醒了,因为害怕,身子紧挨着蒋康,腿瑟瑟发抖。

    “听说?就是!除了点天灯,还有什么让人不得好死的刑罚?你念了不少书,你说说。”

    “古代五刑为墨、劓、笞、宫、大辟,还有车裂、凌迟、大卸八块。”

    “你们两个各选一种,选同样的也行。”

    蒋康发现九贞的手脚抖得厉害了,就像有的老人的抖抖病,他手轻轻搂住九贞的肩膀说:“没事,没你的事。”他对大金说:“一人做事一人当,就算你家人是我害的,你就杀我,别株连别人。”

    “嘿嘿,你承认了!”大金冷笑一声,举起手中刀正要向蒋康颈部刺去时,外边有人敲门大喊:“大金!你别听人挑拨!家里死人与蒋康没关系!”白圆圆拍打大门,震得门环“当当”响。

    “我不信,蒋康救了你,你就帮他说话。”

    白圆圆从大门口跑到被撬开的窗前,冲着屋里哭喊:“大金!你别莽撞!蒋康真是好人呀!”

    “你个骚货!想嫁给蒋康,你说的鬼话谁信啊!”

    “你不信我去叫村上人,让他们来作证,你等等!”

    白圆圆小脚的脚步声由近而远,屋外屋内又安静了,听得见堂屋长案上的座钟“滴答、滴答”的声响,还有大金因为情绪亢奋大喘气的声音。

    “我点个灯,让我看看你,你也看看我们,到阴曹地府,你爹问你长什么模样,我才好说。”

    “点吧。”大金后退两步站在五尺宽的床前踏板边上。

    蒋康摸到床头板凳上的火柴,划着了火,点燃了满是油腻的油灯,昏黄的灯光照亮了屋子,照见了大金的深色马褂和脑后拖着的一根黑粗辫子,蒋康有些惊愕地问:“你没剪辫子?”

    “我没当长毛,剪什么辫子?”

    “二金没回来?”

    “他死了。”

    “怎么死的?”

    大金没有回答,外面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人们的说话声、叫喊声,白圆圆先叫了殷火利,他听说了忙叫醒了老婆,穿上衣服一齐去叫其他人家,村里人听说大金要杀蒋康都急坏了,你叫我、我叫他,除了荆小兔,都急匆匆跑来了;有的穿整齐了衣衫,有的就穿着睡衣、拖着鞋,还有人光着脚。人们聚在蒋康家窗前和大门口,你一言我一语地朝屋里喊话:“大金啊,你别冤枉好人,长毛到村里来,我们都在,蒋康一直是帮你家说话的。”“你爹说春西当了清妖,蒋康都没吭声。”“你可别乱来,村里人家多亏了蒋康,要不更惨了。”

    大金冲着窗户外一群脑袋吼道:“我知道蒋康对你们好,你们就帮他家说话!”

    殷火利急得拍着窗台说:“我们说真话你不信,我们都给你下跪,求你别伤害好人。”

    窗外一片“扑通”声,还有女人们的哭声,窗外的脑袋都不见了,只见黑黑的夜空。蒋康坐起身,心里很是感动,太平军要杀他时,村上人都跪下为他求情,如今又都跪在外面了,他眼睛有些酸涩,对大金说:“我和村上人说两句。”他穿着白粗布内衣内裤,光脚走到窗口,对外面一群黑黑的脑袋说:“挺凉的,都起来吧,都回家睡吧,我连累你们了。”

    有人喊:“大金说句话,我们就回去。”

    大金看到村上这么多人跑来为蒋康求情,知道荆小兔说了瞎话,他冤枉蒋康了,他很愧疚,觉得两腿发软,一下跪在了床头脚踏板上,冲着蒋康,冲着窗口说:“我错了,我不杀康叔,你们走吧,回家吧。”

    外面的人陆续离去,蒋康扶起大金说:“起来,我们到外面去说话,九贞,你睡吧。”蒋康穿上衣服,端着油灯和大金到堂屋说话,九贞抓了条布巾擦擦身上脸上的冷汗,看着房门底下的一长条灯光,一点儿睡意也没有,二人说的话她听得很清楚。

    “你逃难去哪儿了?”

    “先逃到苏州,碰到朝廷绿营抓兵,我和二金当了兵,随军打了几十仗,不久前打苏州,二金战死了,长毛快完蛋了,杭州、上海、苏州都收复了,现在打常州,我这次来是发告示,要老百姓配合打长毛,不要给长毛当兵,不要给长毛粮食。”

    “有什么事要我帮忙,你说。”

    “我的任务是在皇塘、里庄、导士发告示,街上贴三张、每个村上贴一两张,已经贴了一百多张,还剩四十几张,就皇塘街上和里庄街上没贴,贴完就回营里去了。”

    “街上日夜有长毛巡逻,你这个辫子容易被人发现。”

    “我把辫子盘在头上,戴上帽子看不出来。”

    “什么时候上街发告示?”

    “明天晚上。”

    “我把西街饭店的钥匙给你一套,有情况可以躲一躲。”

    “那太好了,谢谢。”

    二人又聊了好半天,蒋康发现大金在外长见识了,满口新词,有一些新的思想。

    “我回去了。”大金说。

    外屋传来“哗啦啦”的钥匙声,一会儿是开门关门声,顶门杠重重地搁在门后地上,没有再插上。

    夜色朦胧,月亮还没升起,村里黑乎乎的,有一条狗叫了,叫声沉闷滞涩,脖子里似乎塞着碎骨头。蒋康端油灯到里屋,脱衣上床吹熄了灯,黑暗中九贞说:“你把钥匙给他,出了事要找你的。”

    “他死都不怕,我怕什么?睡吧,明天有不少事呢。”

    次日下午,蒋康到饭店,在地窖里,找到他学铁匠时,郝师傅送他的一把好刀,端了张板凳,坐在院子里磨刀;他从井中吊了半桶水,把磨刀石搁在水中,随着一串小水泡升起,磨刀石在水中发出“滋滋”的声响,待磨刀石吸足了水,他取出搁在板凳上,开始一下一下磨刀,身子随刀前倾后退,磨刀石与刀摩擦发出“嚓嚓”的声响,他正磨十几下,反过来再磨十几下,他要把刀磨得快些送给大金。昨晚他看了一眼大金的刀,发现太长了些不便隐藏,钢似乎也不是太好,他翻来覆去磨了半小时,用大拇指试试刀刃还没有毛毛的感觉,又继续低头磨刀,直到有了锋利的感觉才用旧布擦去刀上的污迹,找了根小树条一削即断,如削菜帮子一般,他用一块蓝布把刀包好装入一个灰布袋内。

    蒋康回到村里时,暮色已抹去最后一缕晚霞,天地一片苍茫,他先到大金家想把刀送给他,白圆圆说:“大金吃了晚饭上街去了。”

    “那我吃了晚饭也去,看看他有什么事要帮忙。”

    “我建议你不要去,他干的事情危险,凶多吉少,我晚上做了一个梦,梦见他被人绑在寺庙的桃树上要杀他。”

    “你做的什么梦?”蒋康有些担心地问。

    “我梦见大金在一个寺庙里,被人绑在一棵桃树上,几个坏人拿着刀要杀他。”

    “梦有时是反的,梦见寺庙,又梦见桃树,还梦见有人要杀他,这个弄梦说明他能死里逃生。”

    “你这么解梦,有什么根据呢?”

    “我忘记了,是南北朝还是什么时候,有一个叫顾琮的官员,犯了罪被关进监狱,他担心被被杀,十分忧愁,晚上做了个梦,梦见他母亲的下身,顾琮认为这是一个不祥的征兆,很是害怕。和他关在同一个屋里的人说,你恐怕可以免掉死罪了,顾琮问为什么?那人说,你母亲的下身正是你出生的道路啊,见到生路是大吉大利啊。果然没多久皇帝派人复查他的案件,查明是人诬陷,宣告他无罪,把他放了,他后来还当了宰相。你看到大金被绑在寺庙的桃树上,说明他有可能死里逃生,好了,我回家吃饭了,吃了饭我上街去看看大金。”

    蒋康回家吃了晚饭,饭后也没洗脸漱口便提着布袋往街上去,他觉得大金带上他这把刀防身更好些。夜色如不断研磨的墨愈发浓了,散落夜空中的星星显得闪烁明亮,村庄房屋如天黑便困的老人无精打采地呆着,青蛙在水塘边叫着时而跳入水中,“扑通”一声吓得杨树上的乌鸦也“呜哇、呜哇”惊叫两声;迎面有风吹来,带着田里晒干的粪味和腐草的臭气;有两句诗到蒋康心头“于今腐草无莹水,终古垂杨有暮鸦”。

    到了饭店门口蒋康伸手推门,门推不开便往东走,从小巷去院子小门,拐弯时看到墙上有一张新贴的告示,借着对面药店射出的灯光看,好像是清军的告示,有“晓谕官民”、“肃清发匪”等话语。有巡夜的太平军士兵走过来,脚步声很响,肩上扛着长矛、大刀,蒋康忙走进小巷,推开院墙小门进入饭店,点亮油灯放桌上,低声叫着“大金!大金!”前店后屋均没人应。后屋的桌子上有一串钥匙,是蒋康给大金的;有一包传帖,大约有二十几张,内容和外面墙上贴的一样,也是说长毛快要失败,要百姓不要资助发匪,要配合官军打发匪等等,他放下传帖又回到前面店里,隔着门板听到廊檐下有人说话。

    “那人跑得快,要不是被石头绊了一个跟头,就逃掉了。”

    “不知是干什么的?”

    “听说是清军的探子,打探军情、发告示,在南货店门口贴告示时被发现的。”

    “贴那东西有什么用啊?把命搭进去了。”

    “有用没用也要贴,这叫檄文,打仗都要发檄文的,清军和明军作战就发过檄文,吴三桂反清复明也发过;再说军令如山,叫你发你能不发?”

    “你不发不贴,扔灶膛里烧了谁知道?”

    “狗日的!都像你还打什么仗?大丈夫以信义为重,忠臣不怕死,勇士不顾生。”

    “人倒是个好汉,爬起来还杀了两个长毛,七八个人围住他,砍了十几刀才倒地,快断气还骂长毛,听口音就是皇塘人。”

    “你小点声,长毛听到杀你的头。”

    二人不再说话,一个人点火抽烟,有烟雾从门板缝中进来,有点刺鼻让人不舒服。外面人说的话,像火一样烫了蒋康一下,他担心他们说的是大金,决定出去看看,他吹熄了灯,开门走上街头;大多数人家都睡了,只有少数屋子亮着灯,有一小块或一条光亮照到街上。街道如一条大腰带扎在镇子的中间,一轮弯月从云层中钻出来了,像撒网一样把银辉一层层洒下来,罩在房屋和树梢上,还有屋影不及的街道上,有水的地方闪着银光。

    蒋康先往东走,走到大石桥头,不见路边有死人,又往回走,走到西街石坊也没看到,再返身往东,有两个汉子背靠石桥桥墩在说话,蒋康上前打听:“听说太平军杀了个清妖?死了么?”

    “还不死?都快剁成肉酱了。”一个矮个汉子说。

    “那死人呢?”

    “扔街后荒地里了。”刚才说话的汉子朝街北边房屋后边一指。

    蒋康沿着河西岸堤往北,来到街后一块十几亩大小的荒地边,这里堆满垃圾,像乱坟岗一样,有粪尿味和垃圾的霉臭味,白天苍蝇扑面,此时只有小虫在“唧唧”叫着,有飞虫蚊子叮人。月光不是很亮,蒋康低头寻找,他踩到了一堆屎,脚一滑一个趔趄一甩脚鞋子飞了出去,找鞋时发现了大金的尸体,斜躺在一堆垃圾边。蒋康蹲下身子托起脑袋,借着月光看清是大金的脸,满是血污,衣服也砍破、扯破了,血迹斑斑。他站起身想到村上叫两个人,找块门板把大金抬回去,走了两步,看到不远处一双闪亮的眼睛,一条大狗闻到了血腥味跑过来了。那狗很大,有板凳高,抬头朝蒋康看着,显然想等人离开便可大饱口福。蒋康低吼一声,身子往下一蹲,那狗吓得转身就跑,跑出十几丈远又站住了,昂头看着,蒋康想,不能走了,等找了人来,尸体都不知拖到哪儿去了,人也不知咬成什么样子了。

    蒋康蹲下身子,扶大金坐起,抓住他冰冷的双手搭在肩上,一用力背着站了起来,大金有一百多斤重,人死了就更重,走出荒地,蒋康便浑身冒汗、气喘吁吁,仿佛背着一座山似的。他忽然想起自己要会赶尸或碰上赶尸匠就好了,听老辈人说,有地方有赶尸这一行当,赶尸匠运用道家奇门遁甲之术,让尸体跟着人走,你走他走、你停他止。朝廷有秋天处决死囚的惯例,本地死囚,有家人收尸埋葬,客死他乡的便找赶尸匠帮忙,一是省钱,用不着买棺材雇几个人抬,一人即可;二是途中尸体不会腐臭。赶尸匠接到生意后,于行刑当天在法场外等候,午时三刻刀斧手手起刀落,死囚人头落地,等监斩官和刀斧手离开,赶尸匠将死囚身首缝合,将朱砂置于七窍处,用神符压住绑好,留住死者的七魄,一声吆喝,死者就站了起来;赶尸匠身穿道袍、一手敲小阴锣,一手摇摄魄铃在尸体前开路,让夜行人避开,让有狗的人家把狗关起来;尸体若有两个以上,便用草绳将尸体一个个连起来,每隔七八尺一个,尸体头上戴一个高筒毯帽,额上压着几张写了神符的黄纸垂在脸上。

    蒋康把大金背到大坟园时,发觉他的身体有些僵硬了,便把他靠在一棵大树上,自己用背顶着,站着歇会儿,喘喘气,抹抹汗。风从坟地里吹过,树叶哗哗地响;“哗啦”一声,有野兔从坟地跑出,吓得他全身毛发倒竖,几乎把衣服撑起,心“砰砰”乱跳,他不敢往后看,怕一转头被什么白头鬼、巨人鬼看见;他也不敢久留,双手托起大金的屁股往上送了送,身子前倾,迈着酸疼沉重的双腿,一步步往前挪。离村子还有一条田埂,他一脚踩在一个挖开未填的黄鳝洞中,身子一歪和尸体一齐歪倒在麦田里。“扑通”倒地的声响惊动了村东头殷火利家的花狗,它从猪屋窜出,朝着麦田狂吠。殷火利听到狗叫个不停,披了件衣服开门出来看,站在茅缸边朝麦田里喊:“谁呀?干什么的?”

    蒋康筋疲力尽,好半天才双手撑地坐起,大声说:“火利!是我,来帮帮忙!”

    殷火利听出是蒋康的声音,忙跑过去,看到麦田里的死人吓了一跳,惊问:“什么呀?”

    “大金死了。”蒋康悲伤地说:“你去找块门板,我们抬他回家。”

    “好,好,你等着。”殷火利声音有些颤抖,转身往家去,花狗摇着尾巴跟在后面。

    上午,蒋康帮白圆圆料理了大金的丧事,吃了饭便觉得困,躺下又睡不着,想着饭店里有大金没贴完的告示,想着是放灶膛里烧了,还是帮着发了贴了,一时拿不定主意,于是他起身一边往街上走,一边想,直到走进饭店关好门,拿起那包告示也没想好怎么办。想到大金的惨死状,他就不寒而栗,脖子砍断了一半;脸上的刀伤有两处像打的叉;鼻头被削掉了,血凝成一个黑洞;胸前后背各有三刀;两腿被砍了七八刀;左小腿差点砍断了。白圆圆给大金擦血肉模糊的身子时哭了,她悲切地说:“杀猪、杀狗也砍不了这么多刀啊!”

    他把告示往灶膛里塞时,又想到昨晚廊檐下人说得话“大丈夫以信义为重,忠臣不怕死,勇士不顾生”,于是他又把告示塞到布袋里提回了家,他要帮大金把剩下的告示张贴完,对里庄镇街道他还是熟悉的。

    傍晚,蒋康走到厨房,对在灶下烧火的九贞说:“吃了晚饭,我出去一下。”

    “干什么呀,赌博还是嫖娼?”

    “正经事情。”

    “什么正经事情?”

    “明天告诉你。”

    “不说别出去!”

    “大金还有二十几张告示没发出去,我帮他发掉。”

    九贞如被火钎烫了一下,叫道:“你有神经病啊,你不要命了,大金怎么死的,你不知道?”

    “我知道,大金饶我一命,我帮他把没做完的事做完。”

    “什么叫饶你一命?你没错,是他错了,你不欠他什么!”

    “你别说了,这事不帮他做了,我心不安。我想好办法了,家里不有春西的一套军装么,我穿上了,冒充长毛,发掉就回来。”

    “你说得容易,军队有口令的。”

    “你放心,我都想好了。”

    九贞见蒋康执意要去,也不再说什么,默默烧火做饭,蒋康去里屋,取出春西捎回的太平军军服,试穿了一下,还合身。他脱下后,又拿了一把锋利的尖刀,一起塞入大金的大布袋,。吃了晚饭,提着大布袋出了门。

    蒋康一走,九贞便失魂落魄一般,坐立不安,什么也不想干,什么也干不了,脑子里不是提着布袋的蒋康,就是血肉模糊的大金,心老是乱跳,眼泪老是往外流,听到大的声响,她便心惊肉跳,惶恐不安。平时,八点多,她便上床睡觉了,今天,快半夜了,她也不睏,毫无睡意,她在屋里走来走去,时而到窗口看看,时而又开门,走到村口瞧瞧。天像一张有许多小眼的大黑布,一个个小眼散射着光亮;晚风徐徐,刮动着树叶,发出蚕吃桑叶的沙沙声响。

    她觉得丈夫不会从东边来,便又往回走,走到大塘边,往对岸路上看,蒋康从里庄回来,应该是走西边大路。河上起雾了,从水面往上,袅袅升腾;田野里有蛙鸣,有虫叫,它们好像也不睏,好像也有烦心事,好像也为什么事发愁担忧。九贞带着焦虑和忧愁往家走,她她悔恨极了,后悔自己态度不坚决,应该坚决阻止丈夫的冒险行为的,贴几张告示有什么用,弄不好要人头落地,要发生什么事情,她只能自食其果了,她也不想活了。

    蒋康到下半夜四更天才到家,身上满是土,笑着说:“都贴出去了。”

    “你还笑,我都急死了。”

    “没什么事,我躲在树林里,听到了他们的口令,是“金箍棒”三个字,我就换了衣服进街了,街上没什么人,只碰到一队巡夜的,问我口令,我说“金箍棒”,他们就走过去了,不到半个时辰我就贴完了。”

    “怎么到现在才回来?”

    “出街碰到巡逻的,逃到麦田里躲了一会儿,出来不敢走大路,走小路又走错了一座桥,走到中塘桥去了。”

    九贞忍不住笑了,说:“你真有本事,没走到金坛去,家门口的路都走错了。”

    “你不知道里庄桥多,不知道里庄的来历?”

    “不知道,说来听听。”

    “里庄原来叫李庄桥,是丹阳城内一个姓李的财主来当地收租,为便于运输修的一座石桥,叫李庄桥;后来两边又各修了一座石桥,把李庄桥夹在里面,李庄桥就改叫里庄桥了,慢慢叫成里庄了。”

    “也就是三座桥,还走错,岁数不饶人,别充英雄好汉了。”

    “还有好几座桥没说呢,再说,也不是当英雄好汉,一是为了大金,帮他把事干完,让他死能瞑目;二是为了早点打完仗,春南、春北能早点回家。”

    说到两个儿子,九贞又悲上心头,忧心忡忡地说:“一点消息也没有,不知他们是不是还——”她欲言又止,眼睛里酸酸的湿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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