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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春桃媳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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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槐树村有棵千年大槐树,树高六丈,树围要四个大人手拉手才抱得过来,树冠如云,太阳当头时,树荫有两亩地大小,各种鸟儿在上面筑巢,在树叶间穿梭,树下是村上人乘凉避雨、聚会聊天、做买卖之处。春桃嫁到槐树村后,有时和丈夫孙青到大槐树下卖瓜,孙青虽长得高高大大,但因小时生一场大病,高烧了三天,脑子烧坏了,算账不灵记性也不好,他一个人卖瓜时,常因算错账被人骂:“我看你是假傻,傻进不傻出!”而少算了的则不吭声,抱着瓜乐滋滋地走了。他家瓜好吃,挑到大槐树下便你一个他一个拿起,有的等着称分量给钱,有的则不给钱就拿走,他往往搞不清,有时便把交了钱的当成没交钱的,一叫人家便被人家骂:“你穷疯了,一个瓜要收两次钱!”

    春桃卖瓜则一点差错也没有,分量称出来,价钱也报出来了,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她的两只眼睛远近都照看到,而且都记得清,谁称谁没称、谁给钱没给钱,一个都不会记错,原先想浑水摸鱼占点便宜的人,看到春桃卖瓜往往转身就走。有人说,孙家原有一死宝,这下有了个活宝,也有人感叹,这么漂亮能干的姑娘嫁到孙家亏了。

    村上人说孙家有了个活宝,是指孙家娶了个好儿媳妇,漂亮能干贤惠,春桃婆家房子西边有一条河,春桃上码头洗衣、淘米,大槐树下的人们都能看到;她没进门时都是婆婆的事,婆婆的手有冻疮病,一到冬天就红肿皲裂流血,有时在码头上疼得哭,春桃进门后,冬天不让婆婆洗东西,不让她的手碰冷水;人们常看到寒风刺骨的日子里,春桃端着一盆子衣服蹲在码头上,先抹上洋碱揉搓洗涤,然后用棒槌拍打。有人上码头挑水她就让到岸上,一双冻得像胡萝卜的手握在一起,脸和耳朵也冻得红红的,火辣辣地疼,看见的人说:“春桃真是好媳妇,她婆婆享福了。”

    说孙家有个死宝,是指他家在三仙山下的三亩瓜地,种的瓜个儿大味道特别的香甜,卖价比人家的高还好卖。这瓜地是孙家祖传,是三国吴帝孙权的爷爷孙钟开辟的;传说孙钟很勤劳,在瓜田边挖一口井,打井水浇瓜,瓜的味道很好;他种瓜种了很多年,从来没有送瓜给人吃过,有人就说他太吝啬了。

    有一天,突然来了三个老头,头发胡子雪白,穿的粗布粗衣,他们走到瓜棚对孙钟说:“今天天热,我们路过这地方很口渴,肚子也饿了,钱也用光了,能不能给个瓜吃?”

    孙钟一听二话没说,到瓜地里挑了个最大的西瓜,捧到三个老头面前一放,用刀剖开给三个老头吃;三个老头一吃觉得瓜确实好,水淋淋甜津津、有滋有味,吃过瓜后很是满意,心想孙钟并非小气之人,一人对孙钟说:“丹阳出天子,且看白鹤飞,山下百步处,是你葬身处。”说完三个老头不见了,只见三只白鹤绕着两亩地大的小山飞一圈走了,孙钟将此事告诉子孙,他死后葬于山下,孙权当皇帝后将瓜田边的小山封为三仙山。

    俗话说,象以齿焚身,木名贵先伐;孙家这三亩瓜地一直有人惦记,三仙山北边龙家庄财主龙彪就多次打这瓜田的主意,想把这块地弄到手后一半种瓜、一半当坟地,说不定子孙后代也出个皇帝。他找到孙青父亲,想用十亩水地换三亩瓜地,孙守成说,祖宗遗产不敢给人,龙彪想用二百两银子买,孙守成也一口回绝。龙彪屡次碰壁心有不甘,便命伙计在孙家种瓜后偷偷到瓜地里种了三十棵罂粟,几个月后罂粟长到一尺多高,孙守成怕它与瓜争肥欲锄之,龙彪见了对他说:“这是旱莲果,一种名贵药材,结果后你卖给我,一个果子一两银子。”孙守成是老实巴交的农民,从没见过什么旱莲果,也不知道地里长得是毒品,真以为是什么宝贝,就像种瓜一样为其除草施肥,过了一段时间,罂粟开花了,花朵大而艳丽,比玫瑰牡丹还好看。正当孙守成喜悦之时,龙彪报告了太平军,太平军禁毒禁赌,种鸦片一棵罚银五两,三十棵罚银一百五十两,种鸦片人坐牢十年,孙守成吓坏了,晚上在屋后的牛神坊上用麻绳上吊死了,人死了银子还要罚,龙彪以为机会来了,愿意出一百五十两银子换他家三亩瓜地,可孙青母亲不肯,把十亩水田和三间磨屋卖了交了罚金。

    孙家的变故发生在娶春桃之前,消息传到何家庄,有人劝蒋康退了这门亲事另择佳婿,孙家已经败落,孙青又有点傻,离何家庄又远,旱路四十五里、水路五十里,来去一趟不容易。蒋康有些犹豫,凭蒋家的家境声望,凭春桃的容貌才干,就近找一个好人家、找一个好女婿是箩里放笆斗——稳稳当当的事;他还上街偷偷找算命的算了一下,算命的说不宜远嫁,远嫁有三次大难,父亲征求春桃的意见,春桃说:“做人要讲信用,定了亲不要变了,孙青有一双手,我有一双手,只要他不赌不嫖、我不奢不懒,日子能过的。”蒋康见女儿态度坚决也就由她,只能在陪嫁上多给一些,除了衣服日常生活用品,还在樟木箱底下放了一百两银子。

    出嫁那天是个阴天,铅灰色的云像破棉絮一般遮了一层又一层,上花轿时天空中还飘落下小雨点,像母亲不舍的泪水。此时,爆竹齐鸣、唢呐吹响开道,后面跟着花轿,花轿后是送嫁妆的,有两个小推车,推的嫁妆用红布盖着;小推车后是两个人抬的大樟木箱子,共抬了八个大樟木箱子,红漆箱子沉甸甸的,送嫁妆的队伍后边是迎亲的队伍有四五十人,走了有半里路长。出村不远,春桃和轿夫说:“路太远了,我下来走,等走累了你们再抬。”

    轿夫说:“我们有人换,没事。”

    春桃说:“远路没轻载,我能走就多走一点,你们可少抬一点,我都换了我哥的鞋了。”轿夫也就依她,抬着空轿子跟在她身后,她脚上是春西的黑布厚底鞋适合步行。

    走了二十几里,走到后塘大苇滩边时,只听得一声铳响,土匪戴大麻子带着十几个土匪抢亲来了,这伙人都是穿的红衣红裤、扎红头巾,像办喜事似的,只是手上都有明晃晃的大刀。人们都吓坏了,扔下轿子、小车、箱子,空手乱跑,有的往苇滩上跑,有的往回跑,春桃拎着一个布包跟着两个轿夫跑进了芦苇丛中。早上她看天不好怕下雨,也怕碰上抢亲事,拿了春西穿过的一件旧长衫、一双旧布鞋包了带在身边,没想到此时派上了用场,她在密密的芦苇丛里脱了大红嫁衣,换了旧青布长衫,大小还合身;把发髻打开、扔了银钗,让头发一半在脑后,一半在肩前;又到苇间水坑里捧水洗去脸上脂粉,抹了点黑黑的坑泥在脸上身上,不慌不忙走出芦苇丛沿着滩边小路走向河边大路,大路口两个土匪拿着刀在查问过路的人。

    “看见穿红衣服的新娘没有?”一个土匪问春桃。

    春桃指指河滩处停泊的一条小渔船,“呜啊、呜啊,”哼了两声,用手比划了个撒网的手势。

    一个瘦小的土匪说:“捕鱼的,哑巴。”

    另一个吼道:“快滚!”

    春桃赶紧上了大路,往来的地方走,走到土匪看不见的地方才拐上去婆家的大路。

    土匪们守住苇滩的三个出口,在苇滩里来来回回搜了三遍,只搜到一件红缎子嫁衣、一双绣花鞋,气得戴大麻子大骂手下无能,大白天让新娘子跑了;他每年抢亲四次从来不失手,每次抢到新娘子后度一个蜜月让新娘子走人,这一次失手让他很郁闷,派人到槐树村查看,若新娘难看也就释怀了,可去看新娘的人回来说,新娘子身条好、脸也好看,红红的像熟了的苹果,眼睛水汪汪的又大又亮,真是漂亮,气得戴大麻子把守三个路口的六个土匪叫来各打了二十棍子,边打边骂:“饭桶!眼睛长头顶上出气了!”

    春桃这一次是死里逃生,但并不是第一次,两年前就遇到一次。

    何家庄前面的聪明塘有点名气,有一个在皇塘做漆器生意的江北商人,名叫端木昭,听风水先生说聪明塘风水好,喝了聪明塘的水人聪明,便买了聪明塘东边的三亩地盖了三间房,乔迁新居后生了一儿一女,男孩叫端木斯,女孩叫端木英。端木昭望子成龙,小小年纪便送他到荆家祠塾上学,希望今后能金榜提名光宗耀祖。谁知端木斯脑子不灵,不是念书的料,念了十年祠塾,连《三字经》都背不下来。端木昭见儿子科考无望,就让他到店里做买卖,谁知道他账也算不好,算盘也不会打,买卖不是多收钱挨人骂,就是少收钱自家吃亏,端木昭见儿子不是做生意的料就让他在家做漆器。转眼端木斯到了娶妻生子的年龄,媒人介绍了好几个姑娘,不是端木昭不同意,就是老婆银东霞不同意,端木斯老找不到老婆,心里苦闷。还常被何家庄村上人嘲笑,骂他江北佬,大傻子;活干的不好,又被父亲打骂,他觉得活着没意思,便想一死了之,想找个女人陪着到阴间做夫妻。那天他口袋里装了个翡翠玉镯,出门寻找对象,走到聪明塘西边,听到桑田里有姑娘的说笑声,便走了过去。春桃摘了一豆笼熟透的黑黑的桑果,看到了端木斯,说:“木斯来尝尝,我摘的桑果特别甜。”

    比春桃大一岁的孙小叶说:“别给他,摸屎(木斯)的手,臭烘烘的。”

    “别乱说。”春桃抓了一大把桑果放到端木斯手中,端木斯吃了几个,剩下放入口袋,摸出玉镯说:“我捡了一个玉镯,你们谁要?”

    春桃看了一眼说:“你捡到的你留着呗,今后给你媳妇。”

    孙小叶看到玉镯眼睛都亮了,大声说:“春桃不要我要。”

    端木斯说:“你手脏嘴黑,到河边去洗洗干净,我给你玉镯。”

    孙小叶信以为真,跟着端木斯来到聪明塘河边洗手,她弯腰洗手时,端木斯突然冲上去抱住它,把她推向河里;孙小叶大喊救命,没等到春桃叫来人,端木斯和孙小叶已经淹死了;那次春桃如果出言不逊和贪图小利,也就死了。

    春桃家门前的晒场有两丈宽,场边长着两棵桃树、两棵梨树,现在都结了果,青青的、小鸡蛋大小。磨屋卖给屈培文家后,屈培文看到树上结了不少果子,便找孙青说:“你家磨屋卖给了我家,屋前的地方、屋前的树也得归我家,至少得给我家一棵桃树、一棵梨树。”

    孙青说:“你问春桃。”

    屈培文就找春桃说,春桃到两座房子的交接处看了看,直线往前延伸最多只有一棵桃树在磨屋前的区域内,但想远亲不如近邻,就和婆婆商量一下答应了,把东边的一棵桃树、一棵梨树给了屈培文家。

    过了几天,屈培文又找春桃说:“我买你家的磨屋是要养牛的,不开磨坊,那个大石磨我不要,我也搬不动,你找人把它抬走。”

    春桃说:“好吧,你不要我就找人抬走,抬到我家门口当桌子用吧。”她在村上请了五个小伙子,用木杠、撬棍、麻绳又撬又抬,把重千斤的大石磨抬到门前晒场上,上下合在一起成了个可坐可躺的大石台子。大石磨搬走后,春桃拿着簸箕、铲子、笤帚清扫物资,把垫磨的一层砖搬开后发现了一块木板,木板掀开下面是一个洞,洞里有一个积满灰尘的瓷坛,沉甸甸的,端上拂去尘土,打开一看,是白花花的银子,每锭十两,共有十锭。春桃将坛子抱回家,婆婆见了很高兴,笑道:“老天有眼,知道我们家赔了银子。”

    孙青说:“可以买几亩田了。”

    春桃问:“磨屋是我们家祖屋么?”

    “也不是,是我公公从廖青波家买的。”

    “那这银子得给廖家。”春桃说。

    孙青说:“廖家人都得瘟疫死了,不用给,也没地方给了。”

    春桃想了想,说:“那这银子得给屈培文家。”

    孙青抱住坛子说:“不给!屈家人坏着呢。”  孙青不喜欢屈家人,屈培文兄弟看不起孙青,经常嘲笑作弄他,骂他傻小子、大呆子,有一次,还为他赶屈家的鸭子对他破口大骂。

    婆婆说:“不给他家也没错,一是这磨屋原来是我们家的,我们要事先发现拿出来就是我们的,二是屈家连磨都不愿找人搬掉,活该这银子他拿不着。”

    春桃说:“磨屋已经卖给他家了,他家不要的是大磨,没说不要银子,照道理是他家屋里的东西,还是给他家吧。”

    孙青不同意,婆婆不做声,春桃看着日影该烧饭了,便去厨屋拿了淘箕,盛了两竹筒米去码头上淘米,路上碰到了屈培文,他说:“你家动作蛮快,替我把磨抬走了,磨台下有个洞,我还要挑两担土垫一垫。”春桃“嗯”了一声往码头上去,淘米回来,倒进锅里,放进三瓢水,到灶后烧火,把饭烧好,她拍拍头发上和衣服上的草灰,又和婆婆说起银子的事,婆婆叹口气说:“我知道你家是仁善人家,不肯占人便宜,不肯要分外之财,银子就给屈家吧。”

    春桃笑了,说:“婆婆真好,我这就给屈家送去。”春桃抱起坛子出门去,一白一黑两只鸡也跟着出门,花猫则跳上婆婆的腿“喵喵”地叫着,似乎是说:“好啊,好啊”。

    孙守成吊死的牛神坊是像门框一样的石头建筑,两边两根石柱,上雕牛头,一根方形石梁横在牛脖子上,据说宋朝年间金兵侵犯中原,一直打到槐树村,眼看金兵大队人马就要进村情况危急,此时五十个牧童赶着数百头牛来了,在牧童们的驱赶吆喝下,几百头牛奋不顾身冲入敌阵,见了金兵就用头顶、用角挑、用脚踩,金兵死伤无数,大败而逃,此仗有上百头牛阵亡,牛王也死了,人们为了纪念这些抗金战死之牛,建了个牛神坊,原来建在山神庙里,山神庙失火重建时移到村里,山神庙建好后也没有移回去。这牛神坊正对着春桃家后门,隔两块庄稼地和一条小河,婆婆一开后门或站在后窗,看到牛神坊便想到死去的丈夫,伤心落泪,有时还会病一场。春桃看到婆婆伤心和生病,心里难受着急,她找到村上的二司马屈培武,说:“我婆婆看到牛神坊就难受,就要生病,能不能把牛神坊挪一下,挪到婆婆在屋前屋后看不到的地方?”

    屈培武说:“那牛神坊可不敢动,虽在我们村,却是周围四十八村共同捐资出力所建,坊上有各村的名字。”

    春桃说:“听说是从山神庙移来的,不好再移回去么?”

    “要移也可以,听老辈人说必须到各村贴告示,见到牛要拍拍牛身告一声,过十天没人来说什么,没牛来村上骚扰,才可动迁。”

    春桃说:“那我就去四十八村贴告示,与见到的牛说一下,这告示怎么写?见到牛怎么说?”

    屈培武说:“这事谁也没做过,也就是个形式,让各村和牛知道,要移一下牛神坊,移回山神庙,你自己决定吧。”

    春桃上街买了十张黄纸,裁成一尺见方大小,共计五十张,请村上私塾的张先生写了告示,大意是:牛神坊居于村后远离寺庙,不利于人们祭拜,欲迁至村前山神庙……。写了告示,春桃回家,用半斤面粉调了浆糊,用竹筒装了,带了小刷子,换了新婚那天逃跑穿的厚底布鞋前往各村去贴告示,有牛圈的贴在牛圈墙上,没有牛圈的贴在祠堂墙上,见到牛便上前拍拍身子说一声“要移动一下牛神坊了,同意就不去槐树村,朝北叫一声。”乔家村一头大黄牛,转头用剩下的一个角来挑春桃,吓得她倒退几步,幸亏牧童拉住了缰绳,春桃走出村回头看,那独角牛也“哞”地大叫一声,春桃觉得牛的叫声很好听,就像郎中给病人问诊时的亲切话语,也像说“我同意。”

    春桃起早摸黑跑了三天,走了四十八村,贴了告示,遇见二百三十六头牛,都拍了身子说了话,干完这些春桃觉得腰酸腿疼、浑身松软像被人抽掉了筋骨,躺在床上好半天起不来,伸手放鼻子前闻闻,一股浓浓的牛膻味。十天后没有一个村来人反对,没有一头牛到槐树村骚扰。于是,她着手张罗牛神坊迁移之事,移完后村上人都说好,有人说:“原先晚上都不敢去村北边,怕牛神坊下的吊死鬼,这下好了。”

    有人说:“牛神坊先后吊死了七八个人了,这下寻短见的人也不方便了,可少死几个人了。”

    还有人夸赞春桃:“真是个好儿媳妇,为了婆婆费这么多心,吃那么多苦。”

    春桃常和孙青一道去瓜地干活,锄草松土时,一人一把锄头,一人一畦,比赛谁先锄到田头;浇瓜秧时,孙青挑水,春桃用木勺一勺一棵一棵地浇水,春桃往前走孙青拎着木桶跟着,二人累了便背靠井台歇一会儿,看着三仙山上的树和鸟。这三仙山名为山,实则是两亩多地的土丘,长满了槐树杨树,还有一些灌木,很是茂密,树上常有成群的乌鸦、喜鹊等鸟类,“叽叽喳喳”“呜哇呜哇”叫个不停,瓜成熟时,有些鸟便来瓜地啄食香瓜,孙青父亲在时,都是举着长竹竿吆喝驱赶,人跑得很累,还是有一些瓜被啄食得坑坑洼洼,像癞痢头像马蜂窝;春桃不费那个劲儿,她在长竹竿上扎一根红布条,竖在瓜棚前面,瓜成熟期间,带些碎米杂粮洒在瓜田边上和山坡下,鸟有食物吃也不来啄瓜,春桃最喜欢一只红蓝黑三色羽毛尾巴长长的喜鹊,有时和它说话,对它唱个小曲:

    小喜鹊呀,你真漂亮,彩色的羽毛尾巴长,

    小喜鹊呀,你嗓子亮,我爱听你歌唱。

    小喜鹊呀,你去过哪些地方?可曾到过何家庄?

    那里有我的父母,那里是我的家乡。

    小喜鹊呀,你若去何家庄请给我捎句话:

    愿父母安康,千万别为我牵肚挂肠,

    我一切都好,春桃一家和睦吉祥……

    春桃怀孕七个多月了,嘴里常泛酸水,胃口不好,婆婆叫孙青上街买点酸辣食物。孙青走后,婆婆舀了一碗自做的米酒煮了一个鸡蛋端给春桃吃了,叫她上床歇着,春桃想,现在正是农忙时节,栽秧割麦如火烧,瓜田里还有事,我不能坐在家里,她乘婆婆去菜地,扛了把锄头便去瓜地锄草。

    天气晴热、万里无云、太阳悬空,热风从麦穗上吹过,捎走水分和绿色,抹上一层金黄;树叶卷了边,小草蔫头耷胸;知了在树间叫个不停,青蛙在荷叶下躲避炎热,偶尔“哇哇”叫两声;鸟儿们也不在蒸笼般的苍穹下飞翔,钻进了树林、或栖歇在背阴处。春桃锄地半个时辰,头上身上都是汗水,衣服也湿了贴在前胸后背。她觉得有些累,便坐到井台边打一桶井水洗洗脸,洗后坐在井台边的石凳上休息;孩子在肚子里活动了,她感觉有点疼痛、又有点喜悦,她低头看看鼓起的肚皮像衣服里搁了个小西瓜,再有两个月就要生了,也不知是男孩还是女孩?像现在这样老打仗,生男生女也差不多,“边城多健少,内舍多寡妇”,村上的二司马说,太平军又要征兵了,要是让孙青去当兵,可如何是好?

    正当春桃想心事的时候,忽然听得背后有咳嗽声,转头一看是龙家庄财主龙彪,他个高体胖有二百多斤体重,大头像个大西瓜架在颈上,他设计害死了孙守成,想买瓜田未成一直心有不甘,时常来瓜田转转,没人时就摘一个瓜走,他边往井台边走,边大声嚷嚷道:“大肚子也不歇着,还下地干活,嘿嘿!真勤快呀!”

    春桃忙站起来,双手握住锄柄,说:“干点轻活,没事。”

    “你这么漂亮的女人嫁给孙青亏了,我想纳你为妾,怎么样?”

    “你自重一点,我觉得孙青蛮好,一点不亏。”

    “你去我家看看,比一比就知道了。”龙彪说着就伸手来拉春桃的衣袖,春桃见他放肆不由心头火起,把锄头一横大声说:“你放不放手?不放手休怪锄头无情!”

    “我倒要看看你如何无情,让我来看看你肚里的小宝宝。”说着伸手掀春桃蓝布褂子的下摆,春桃用锄柄一推,龙彪往后一退差点摔倒,他恼羞成怒挥拳朝春桃胸部打来,春桃双手去挡,龙彪力大,春桃后退一步跌倒在地,孙青从家里来了,看到龙彪打春桃,怒发冲冠,大骂道:“王八蛋!你欺侮女人!”龙彪看苗头不对拔腿走了。

    春桃躺在地上,只觉得肚子一阵阵疼痛,一丝热乎乎的汁水从两腿间流下来,浑身冒汗,后脑勺发髻下的碎发都湿透了;她有些担心,听人说这种情况是生孩子的先兆,她对孙青说:“我们回去吧,可能要生了。”

    孙青一手扛锄头,一手扶着春桃,一步一步往家走,田埂两边的草不长,夹有一些红的、白的小花,黄澄澄的麦田里有麦穗掉粒的炸裂声,赤日炎炎,热风劲吹,有些麦子早熟了。有一头牛耕完了田,沿着田埂吃草,此时抬头大吼一声“哞——”春桃在钱王庄拍一头大牯牛时也是这样的叫声。春桃到家时对婆婆说起被龙彪欺侮的事,婆婆很生气,骂道:“那个畜生!按辈分还是我侄子呢,就这么坏,我回娘家去找族长!”

    春桃说:“算了,他现在是龙庄村的二司马,族长不一定管得了他,我肚子疼,可能要早产了。”

    “那你快上床躺着,孙青!快去镇上叫接生婆!”

    半个时辰,孙青领着五十岁出头的接生婆来了,她用手在春桃肚子上摸摸,又到裆间摸摸,说:“最快也要到天黑。”春桃脸色苍白、满身是汗,肚子是一阵阵地疼,撕心裂肺般地疼,仿佛腰间骨头断了似的疼,她咬住嘴唇,尽量不大喊大叫,双手紧紧揪住床垫;到半夜时分孩子才生下来,春桃全身如从水里出来一般。她疲乏无力,听到孩子微弱无力的哭声,听说是个男孩,她欣慰地笑了,心想,孩子没事就好,忽然觉得胸前有些胀、有些湿,一摸潮潮粘粘的,奶水下来了。

    龙彪在瓜地里碰了钉子狼狈离开,到家很是气恼,坐立不安,他心想:这方圆几十里谁不让我三分?自己看上的女人有几个不顺从的?今天这个贱女人竟如此大胆,敢教训他,差点把他推倒,哼!不给她点颜色瞧瞧咽不下这口气,他在屋里转来转去,想到一个惩治孙家的办法,刚好太平军要征兵,要的人多,与太平军师帅说说,让太平军把孙青抓去当兵,第二天他拿了三十两银子到镇上送给师帅,提了要求,师帅见了白花花的银子拍着胸脯说:“你放心!这点小事手到擒来。”

    两天后的上午,一个太平军卒长带了七八个士兵来到大槐树村,先找到二司马屈培武,由他领着去孙青家,走到门口刚巧孙青扛着扁担绳子,拿着镰刀下地割麦,卒长拿着征兵文书在孙青面前晃了晃,说:“你被招募参军了。”几个士兵一拥而上抓住胳膊、系上绳子拉了就走,等婆婆和春桃追出来,一帮人带着孙青已出了村口了,春桃站在大槐树下看着远去的孙青痛哭失声,这一去不知何时能归,“久戎人将老,长征马不肥。”抬头看树上,一群乌鸦正“呜哇、呜哇”地叫着,声音凄惨恐怖。

    一个月后,一个噩耗传来,孙青在军中阵亡了,是在苏州东边什么地方与西洋鬼子的洋枪队交战时被打死的,身上被洋枪打了十几个窟窿,报信的人走了,春桃不相信,一直追到村口,体力不支、哭得昏头昏脑的她一下摔在河边,她爬起来痛不欲生,想跳河自尽,村上的妇女拉住她,说:“看在婆婆和孩子面上,你不能死,你死了老人和孩子怎么办?”

    春桃觉得说得有理,为了婆婆和孩子她必须活着,她停止了啜泣、抹掉眼泪,回家侍候婆婆和孩子。婆婆痛失独子哭得死去活来,连哭了几天把双眼哭瞎,人也病了卧床不起,春桃肩上的担子更重了,白天她到地里干活,晚上就抱着孩子到床前侍候婆婆,苦熬了七八天,婆婆的病不见好转反倒消瘦,她急的背地里悄悄流泪,她想买些好吃的给婆婆补补身体,可家中又没钱,想到死去的丈夫和可怜的婆婆,她的眼泪又流出来了,湿了胸前的衣衫,她以为都是泪水,用毛巾擦时发现有一块是奶水润湿的,她眼前一亮自语道:“我倒忘了,奶水是最好的补品,我何不让儿子少吃点奶,用奶水来喂婆婆呢?”于是她拿了一只碗放在矮凳上,自己坐在高凳上弯下身子,把奶水一滴一滴挤入碗中,挤到半碗端给婆婆喝。

    婆婆喝了一口推开碗,说:“你让我喝的什么?”

    “村上人家送的羊奶。”

    “你别骗我,我生过孩子,这是你的奶,给孙儿吃,我不喝。”

    “我的奶多,宝宝喝不了,我胀得难受,你就喝吧,我求你了。”

    “真的?宝宝喝不了?”

    “真的。”

    婆婆看不见,信以为真,把半碗奶喝了下去,春桃用奶水喂婆婆,给儿子喝稀粥汤;一个月下来婆婆的病慢慢好了,而孩子却瘦的皮包骨,春桃看了心疼。

    龙彪听说孙青死在战场,孙青的母亲眼瞎了,家中生活困难,很是得意;一天,他拎着一盒点心假惺惺地来到春桃家,对瞎眼婆婆说:“二姑啊,我是你侄子龙彪啊,我来看你,给你带了一盒点心,有什么困难你说。”

    瞎眼婆婆知道他是黄鼠狼给鸡拜年,说:“我家不困难,你把点心拿回去,我不吃。”

    春桃把搁在桌上的点心拎给他,说:“你拿走吧,我家没人吃你东西。”

    龙彪不接,眼睛盯着春桃高挺丰满的胸部,伸手去摸,春桃把手推开,把点心扔到门外,龙彪抓住春桃衣服领口处,说:“你赔我点心!”

    “把手松开!”

    “我就不松!”二人一推一拉,“撕拉”一声上衣被拉开了一个口子,露出白嫩的皮肤,春桃又气又恨,手一扬一个耳光打在龙彪的脸上,龙彪身子一歪差点撞在桌子上,他气急败坏、瞪眼嚷道:“大胆贱妇,胆敢打我!和你明说了吧,我要娶你为妾,你依还是不依?”

    “你做梦!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泪水往额头上流,我就依你。”

    龙彪气得浑身发抖,伸出鹰爪一样的手扑向春桃,春桃闪过跑到灶屋拿起菜刀,对龙彪劈头一刀正中额头,疼得龙彪嚎叫着逃出门去,当夜,他带着银子去镇上买通了太平军师帅要置春桃于死地。

    第二天上午,来了十几个太平军士兵把春桃抓走了,瞎眼婆婆摸出门框追了二里路,跌倒在河里,等乡亲们赶到人已经淹死了,龙彪命人烧掉了春桃家的房子,几个月大的孩子被活活烧死。

    春桃在牢里听到房子被烧,儿子烧死、婆婆淹死,顿时觉得天昏地暗、肝胆俱裂,哭得昏了过去。第二天审堂,春桃说:“我家有吃奶的儿子,我想回去看儿子一眼,再喂一次奶,婆婆死了,我把她埋了再回来领刑,坐牢杀头随便!”主审官觉得这是人之常情,不算过分,便命四个太平军士兵押着春桃回家。

    春桃家三间砖瓦房烧得一片焦黑,只剩下断墙残壁,儿子已被倒塌的砖瓦掩埋,村里人告诉春桃,她婆婆的尸体在河边荒坟地里。她前往坟地,看到婆婆的尸体上掩埋的土很少,大半身子还在外边,她扒去土,将婆婆的尸体背到三仙山后的瓜地里,搁在井台边的一个土坑里。她哭了一阵,起身到瓜田里取土,她没有铁锹和锄头,便用双手挖土,十指插进土中挖一捧土装在围裙里,装满了拎起四角走到婆婆的尸体旁,将土撒在婆婆的身上,积少成多,慢慢黄土盖住了婆婆的尸体,她又用了一个时辰堆起了一个大坟墩,她的十指血肉模糊,像同时受了夹刑和插指刑一般,太平军士兵也掉下眼泪,转过头去,不忍心看那双血淋淋的手。春桃用血手擦擦汗水泪水,理一理双鬓黑发,跪倒在婆婆坟前哭诉道:“婆婆,你连一个棺材也没有,连个墓碑也没有,春桃对不起你,今天我就死在这里,就当一块棺木,就当一个墓碑,永远守着你。”说完一头撞在井台石上,顿时头破血流,气绝身亡。

    原本阴云密布的天空突然电闪雷鸣,狂风大作,大雨滂沱,太平军士兵和围观的村民纷纷逃进树林避雨,大雨下了一个时辰,遍地积水,沟渠淙淙,待雨过天晴,人们来到瓜地看时,春桃的尸体不见了,只见瓜地上空出现了一道彩虹,非常高大,非常壮丽,一只红头白鹤从井中飞出,它头部红色花纹如春天的桃花,它哀鸣一声直插蓝天,在三仙山和瓜地上方翱翔一圈,展翅往东方飞去;树林里千百只鸟雀见了都飞了起来,紧随白鹤飞翔在蓝天下,那只春桃喜欢的彩色喜鹊跟白鹤距离最近,边飞边叫边唱:

    白鹤啊白鹤,

    你纯洁漂亮,

    你要飞向何方?

    白鹤啊白鹤,

    你温柔善良,

    你让我感动和忧伤,

    白鹤啊白鹤,

    你想着婆婆和爹娘,

    一个孝字如大海宽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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