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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村里遭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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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了早饭,蒋康拿了根牙签走到门口剔牙,眼睛看着外面的天,原以为要下雨的天没有下雨,乌云慢慢散去,有一缕阳光从云缝中射下,照在苦楝树上,照在灰白的土场上,照在追逐母鸡的大公鸡背上。大公鸡很漂亮,鸡冠很大很红,像裁缝画线用的红色心形粉笔,大尾巴是彩色的,比身子还大,一根根五颜六色的羽毛让人想起戏剧中武将背上插的一面面锦旗;母鸡逃进了桑田,公鸡没有再追,转到门口想进屋,蒋康吼了一声,把大公鸡吓跑了,他看着跑向小沟塘边的大公鸡,一股阴影掠过心头,老话说,鸡不能上屋、母鸡不能打鸣,有此二事不吉利,发现了要立即把鸡杀掉;蒋康不信,没有杀上屋的大公鸡也没杀那打鸣的母鸡,但他有种不祥的预感,心里有些惶恐,总觉得要有灾祸降临。

    “牙不剔不松,耳不掏不聋,言不多不烦,你多一句话人家怨你呢。”九贞从码头上回来情绪不好,几个妇女当着她的面数落蒋康,这让她生气,进屋就朝蒋康发脾气。

    “说什么啦?”

    “你自己出去听听!”

    蒋康没出去,转身进了书房,他不听都知道村上人说什么,是说他叫人逃难叫错了,他现在是老鼠钻进风箱里——两头受气。

    太平军一个师驻在皇塘,师部设在荆家祠堂,十多天了,没有杀人放火、没有拉丁当兵、没有抢劫财粮、也没有强奸妇女。有一个伍长强奸横街上的一个寡妇,按在猪屋地上扒了裤子,尚未干事被人抓住,当即拉到大操场上斩首示众,许多人称赞太平军秋毫无犯纪律好,这让何家庄人既高兴又恼火,就像一个担心干旱的人挑了好多水在家,大缸大桶都装满了,结果天天下雨,白费了好大力气;逃出去的人生死未卜,藏在外面的粮食一袋袋往家搬,有的藏在一起的还发生了争执,陈土财和符沙河就为一袋米打了一架,二人均流了血,陈土财是鼻子破了,符沙河是嘴角受伤,最后两人握手言和,陈土财说:“都怪蒋康瞎支招,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把孩子赶出去受罪。”

    蒋康在书房想看会儿书,可看不进去,拿了个黑色瓜皮帽往头上一戴出门去,瓜皮帽有六块三角形布缝制而成,没有帽沿,又称六块瓦,平顶上有个玛瑙,前额正中处镶嵌一块小玉片;尖顶型是年轻人戴的,年轻人和老年人戴的瓜皮帽一般用布用缎不用绸,因为愁和绸谐音。他摸了一下帽后的长辫子,不知要不要剪掉,听人说长毛最恨人们留辫子,说是留辫子不留头,要保住头就不能留辫子,他并不喜欢猪尾巴一样的长辫子,就是不知辫子是要自己剪还是要等长毛来剪。

    他走到村东头站树下往街上看,有太平军在西街口牵着马溜达,街周围有大片田地荒废,有太平军在放马,小丁也走过来看,他问:“蒋叔,这个马为何要牵着,不让去吃草?是怕踩了庄稼?”

    蒋康说:“不是,养马有三忌,一忌闭汗,马出力多流汗时,不能停下来喝水吃草,必须牵着马慢慢跑;吃饱后不能躺下就睡,必须把马头吊起,吊得高高的,站着休息,第二忌乱交配,是说马通人性,认母不认父,公马不能与生它的母马相交配,就是伪装使其相交配,事后也会双双自杀,三是忌猴,不仅马不能看猴子,甚至于在马前说猴子,也会使马生病。”

    “长毛都在街上,下不下乡?”小丁问。

    “不知道,回去吧,别把长毛招来。”蒋康说完往家走,没戴帽子的小丁也回家了。

    小沟塘西面女人们的声音很大,好像是何飞虎的大老婆梅秀、小妾白圆圆隔着小沟塘和钱云宝老婆对话,梅秀说话快、声音高亢尖锐,她说:“当自己是诸葛亮、刘伯温呢,连人家的屁都不如。”

    白圆圆说话温柔粘腻,她说:“大金兄弟不知逃哪儿去了,要知道家里没事回来就好了。”

    钱云宝老婆说话嗓音粗,有些沙哑,她说:“我家小胖伤风没好就走了,本想等等的,他却像催命鬼说长毛骑马来得快,晚了想逃也来不及了,现在倒不吭声了。”

    梅秀说:“我儿子要死在外面,我也不活了。”

    钱云宝老婆说:“我死也要拉个垫背的,死到他家里去,和他老婆一块儿死!”

    九贞气得浑身发抖,对蒋康说:“你听听!你听听!人家都要我的命了,你说你管什么闲事,多什么话!”

    蒋康也情绪低落,说:“事后诸葛亮好当,让他们说去吧。”

    九贞说:“也怪了!何家人家里不和,对我们家倒都齐心,说坏话异口同声;蒋家对何家好,何家却对蒋家不好,蒋家对村上人好,做了不少好事,就逃难这点事还要说难听话,男人说女人也说,鸡蛋里总能挑到骨头,以后你也别多管闲事。”

    “别扯远了,儿行千里母担忧,让人家说吧。”

    “长毛来了!长毛来了!”村上有人大喊,九贞慌了,说:“怎么办呢?要不要出去躲躲?”

    蒋康说:“我出去看看。”蒋康出门往东边看,看到太平军大队人马已经到了西庄塘,骑马的都到村口了,他对九贞说,“来不及了,都进村了。”

    太平军来了一百多人,由白锡魁带队,他矮胖身材,大头方脸,脸上有两块大白斑,胡子眉毛也是白的,人称白毛卒长,他是个自命不凡心浮气躁的人,他派十几个士兵封锁了东南西北四个出村的路口,让村上男女老少到村中大土场集合。村上没逃难的人们在士兵们的吆喝驱赶下汇聚到大土场上,有的一家人挤在一起,有的相熟的聚在一起,或蹲或站,拿大刀长矛的太平军士兵围在外面,像百头狼围住了一群羊。

    白毛卒长走到场子中间,把三尺长的剑往两脚前的地上一戳,手握柄把,用一大一小的两只眼睛扫视了一下人群,厉声喝道:“都站起来!往中间靠靠!”

    待人们往中间站好,他大声说:“今天我们来何家庄有三件事,一是昨晚上有匪妖袭击太平军,杀了三个人跑了,匪妖中有一人小腿受伤,有一人肩膀受伤,今天大家配合一下,让我们检查一下小腿和肩膀以证清白。二是现在是太平军的天下,是太平天国了,改朝换代了,穿着打扮也得变,不能学清妖,男人脑后的猪尾巴都要割掉,不割辫子就割头!”

    “啊呦”,有的人听说要剪辫子吓得叫了起来,不自觉地摸背后的大辫子,有的双手把长辫子抓在手中,似乎传世珍宝将不保似的惶恐不安。

    二司马邵均习惯用方言说话,他大声喝道:“安静!听卒长说话!”

    “第三件事,打丹阳、常州、苏州伤亡很重、消耗很大,急需补充士兵、粮食,各家各户有人出人、有粮出粮。”

    白毛卒长说完,拿着大刀的二司马邵均大声命令:“五十岁以下的男人往前两步,把肩膀和小腿露出来!”

    二司马邵均带广西口音的话,男人们没听懂,站着没动,二司马邵均恼火了,上前抬腿对着陈老大的屁股就是一脚,陈老大身体前倾跌倒,他爬起来跟着人们往前走,他九岁的孙子也跟着往前走,跟着脱衣服,他裤带松,裤子掉下露出了屁股。邵均用刀背拍他的屁股说:“穿上裤子!没你的事!”小孩吓了一跳,尿从前面冒了出来,在地上划了几条道,人们忍不住笑了。

    戴红头巾的几个士兵挨个看肩看腿,查后向白毛卒长报告:“没有。”

    白毛卒长命令:“男人到后边去,五十岁以下、十四岁以上的女人露出小腿和肩膀!”

    女人们有的惊慌、有的脸红了,看看别人都低下头,或两手抱腿、或两手抱胸、或抓住衣服下摆,害怕被人拉走或扯衣。蒋康对白毛卒长说:“女人们哪敢上街杀人,她们就别查了。”

    听他一说,原先责怪蒋康的人都向他投来感激和愧疚的一瞥。

    “这不一定,”白毛卒长说:“太平军中的女兵杀清妖比男兵还厉害,昨晚上黑乎乎的,杀手黑布蒙脸也没看清男女。”

    二司马邵均帮腔说:“是不是一看就知道,女人们快脱袖子卷裤腿,看一眼死不了!”

    女人们依然不动,有的蹲下身子、双手抱胸顶在大腿上,长得像黑旋风李逵的曹伍长走到符沙山老婆鞠芳面前,抓住她的大筒裤裤管往上一提,露出雪白光滑的小腿,曹伍长放下裤管抓住她大襟褂子衣领,使劲一拉衣服撕破,里面没有内衣,露出雪白的胸和肩膀,没有刀伤,曹伍长把她一推,她差点摔倒,忙把扯破的衣服拉过遮住身体,她靠在婆婆身上又哭又喊:“我没脸见人了!没法活了!让男人看见身子了!”

    邵均拿长矛在鞠芳肩上捅了一下,喝道:“别喊!再喊捅死你!”鞠芳抽泣着,不敢再出声。

    有士兵淫笑着叫喊:“你们不脱,我们帮你们脱了!”

    曹伍长喜欢看穿华丽鲜艳衣服的女人,更喜欢看赤身露体的女人,他注意到了几个模样漂亮的女人,想看看她们一丝不挂的肉体,他走到九贞面前,九贞有些惶恐地后退了两步,蒋康说:“她是我老婆,超过五十岁了。”

    白毛卒长窃笑着说:“家里人说话不算数,得问村上人。”

    曹伍长的刀尖对着女人们问:“她超过五十了吗?”

    “超过了。”女人们声音不高、也不齐,但都说话了。

    曹伍长走到何飞虎大老婆梅秀面前,刀尖指着她的蒜头鼻子厉声说:“把肩膀露出来!”

    何飞虎赶紧说:“她是我老婆,五十一了。”

    “家里人证明没用!你们说,她是五十一了吗?”

    曹伍长又朝女人们晃晃大刀,阳光的反光照到女人的眼睛又跳到了树干上,女人们似乎害怕大刀都低下头、都不做声;梅秀平时盛气凌人,对人又抠,穷人家想从她家借一文钱、一升米都难于上青天,这会儿谁都不肯帮她说话,急的何飞虎要跳脚,对女人们说:“求你们帮帮忙,说句话吧。”

    蒋康站在女人们身后,没法对九贞和春桃示意,便大声说:“我证明,她是五十一了。”

    白毛卒长手指着蒋康说:“没让你证明,你别说话!曹伍长,她不脱就动手,再上几个人帮帮忙!”

    年轻的士兵对这个事情很来劲,一下有五个士兵上来,有抓手的、有揪头发的、有扯衣服的,没几下就把外面的蓝布褂子扯掉,露出了里面的红布背心,那是她出嫁时穿的,据她母亲说,这红背心曾拿到常州天宁寺请住持大和尚开过光,有消灾避难的功能,她生大儿子大金时,肚子疼得死去活来,一天没生下来,后来想到红背心,穿上后半个时辰孩子就“呱呱”落地了;生第二个孩子有了经验,肚子一疼就穿上红背心,结果只用了半个小时便生了,如拉泡屎一般。今日听说长毛来了,她没拿金银细软,赶紧穿上了红背心。此时,红背心似乎失灵了,曹伍长抓住领口往下拉,没用力便“哧拉”一声撕到了底,露出了雪白的身体,梅秀又羞又怕,突然大笑起来,接着往村南大塘边奔去。

    符沙山母亲低声说:“梅秀疯了。”

    蒋康对何飞虎说:“还不把你老婆送回家?”

    何飞虎刚要去,被二司马拦住了:“不许去!”

    何飞虎又后退到人群中,看着梅秀光着上身往大塘跑去,跑出好远,她的笑声喊声仍听得见:“我好看吧……”

    白毛卒长觉得查女人的腿和肩膀耽误工夫,还影响士气,便宣布说:“我看在场的女人也没胆量杀人,都不查了,下面是男人们剪辫子,我们带了剪子,自己剪或让女人剪都行,不剪不行!不剪辫子就剪头!丹阳人要向江阴人学习,当年清朝江阴知县方亨要全城军民三日内剃发留辫,江阴人不从将方亨痛打一顿,方亨召来清军二十四万镇压,江阴二十万军民抗清八十一天,杀死清军七万多人,其中亲王三人、大将十八人,二十万军民死至五十三人,无一人投降、无一人留辫,多了不起!”

    蒋康想起了关于江阴人抗清不留辫的顺口溜:“宜兴人一把枪,无锡人团团一股香,靖江人连忙跪在沙滩上,常州人献了女儿又献娘,江阴人打仗八十余日宁死不投降。”

    有几个女人拿了剪子给丈夫剪掉半根辫子,剩下半截打散了像士兵一样披在肩上,年龄最大的周冠文双手捧着一尺长的黑白参半的辫子失声痛哭,他觉得对不起大清,这是子民的标志;对不起父母,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啊,他像个孩子一样“呜呜”哭起来,自责说:“我不忠不孝啊!”

    蒋康让九贞给他剪辫子,自己看着树上的一个鸟窝,想起了童年的往事,他小时候一怕打屁股、二怕剃头,看到剃头佬挑着一头烧水的担子进村便赶紧躲起来,有时藏在灶屋角落、有时藏在大磨盘底下、有时藏在外面竹林里,父亲的眼睛似乎安在他的背上,他刚藏好父亲就到了:“出来吧,出来不打屁股。”有一次他藏到床底下,家人好半天找不到他,母亲说:“别找了,剃头佬都走了。”他信以为真从床下爬出,被母亲逮个正着,拖到板凳上按住脑袋说:“别动!剃头!”辫子也是蒋康小时候烦恼的事,不是因为洗和编麻烦,而是打架的时候常被人揪住,想继续搏斗却有后顾之忧,就像牛被牵住了牛鼻子只能低头跟着走。

    辫子剪完男人们互相看看,觉得也不难看。

    白毛卒长大声宣布第三件事:“十四到五十岁的男人到大杨树这边,其余的都站到大碌碡那边。”

    人们知道,站到大杨树下意味着要跟着长毛去当兵,年龄在其余之列的赶紧往大碌碡那边去,大碌碡颜色有点发青,石头上沾了点草灰,是轧场时沾上去的,人们发现这个圆柱形的大石头滚子今天变得和蔼可亲了,那样子看起来如画的京剧花旦的脸谱。何飞豹、符沙河、钱云宝三人比较老实,也无可奈何,虽然不喜欢大杨树,还是因为年龄原因站到了大杨树底下,一只毛毛虫挂在钱云宝头上,他脚前有些鸟屎,现在他不怕毛毛虫、也不怕鸟屎,他怕拉去当兵,因为害怕他的心有些颤、腿有些抖,符沙河、钱云宝也惶恐不安,早上还骂蒋康的女人们现在从心里感激他,如果孩子们在家,此时也要站到大杨树下,过一会儿便要跟着长毛走了,那就生死未卜了。

    太阳下的人影和树影都变短了,太阳已快到头顶了,公鸡先着急地提醒人们该烧火吃饭了,一只“喔喔”叫,几十只跟着叫了起来;有些人家的猪和羊似乎也饿了,也都叫了,“咩咩”声比较好听、猪叫起来便是嚎,要和人拼命似的刺耳,村上人家的狗有二十几条,太平军进村时吠了一阵,被刀枪吓唬了一下都跑回各自家中,此时也许饿了都跑出来,在小沟塘边,对着太平军吠叫着,太平军士兵有几个是广西人爱吃狗肉,兴奋地喊道:“狗!吃狗肉。”

    二司马邵均向白毛卒长提议:“早饭吃得早,肚子也饿了,好几天没吃荤,今天就让大家打打牙祭,爱吃什么吃什么。”

    白毛卒长说:“村上有鸡有鸭、有猪有羊、还有狗,今天开杀戒,想吃什么杀什么,想吃多少吃多少。”

    “好啊!”士兵们欢呼起来。

    “不过好饭不怕晚,先把要办的事办了,先把当兵的挑出来,男兵有三个,女兵也得有三个,没人站过来,邵均你挑三个身体好的、年轻好看的。”

    “遵令!”邵均答应一声走到女人们面前,先指着何飞虎的二老婆齐月,接着指着何飞虎的小妾白圆圆,说:“你们两个出来站那边去。”

    两个人都不动,白圆圆还往后退了两步,邵均手一挥说:“拉过去!”四五个士兵上前把齐月和白圆圆拉到了大杨树底下,何飞虎“扑通”一声跪倒在白毛卒长面前哀求说:“军爷放过她们吧,我弟弟已经站到那边了,好多人家一个也没有,我们一家出三个不公平啊。”

    白毛卒长说:“要放也可以,一是让你家女人陪我们兄弟睡个觉,你一个人占几个女人,我们一百多兄弟一个女人也没有,这也不公平啊,二是你立一个功,指出谁杀了我军将士,谁家有人当清妖,两个你选一个。”

    何飞虎看看泪眼迷离的齐月和白圆圆,虽然白圆圆老讥讽他,说他没有阳刚之气,有时还不让同房,他生气怨恨但他还是怜香惜玉,他得想法立功拯救自己的女人,他的目光落在蒋康身上,心想:老子倒霉你也别想好过,你别像没事人似的,田鸡要命蛇要饱,为了我家女人我不客气了,他指着蒋康说:“他儿子是清妖!是丹阳总兵章囯良的女婿。”

    士兵们的目光一齐聚向蒋康,看着这个穿青布长衫、模样斯文的汉子。白毛卒长一下精神振奋,就像钓了半天鱼一无所获,刚要离开却钓着了一条大鱼,他有些得意地问蒋康:“他说的是真的么?你儿子是清妖?”

    “我不知道什么妖不妖,我儿子在丹阳当兵,是章总兵的女婿。”

    白毛卒长脸色变得异常冷峻,手像剑一样指着蒋康说:“把他绑起来,把他家人都绑起来!章囯良是刽子手,杀害了我几万兄弟,我大哥、小叔都打丹阳时死了,今天可以给他们报仇了!”十几个士兵上来把蒋康、九贞和春桃三个手别到身后绑了,又用粗麻绳把蒋康绑到一棵枫杨树上,把九贞和春桃背对背绑到一棵楸树上。

    钱云宝母亲向地上吐口唾沫低声骂何飞虎:“缺德!人家对你那么好你却害人家!”

    人们看到南边有两个村子冒出了滚滚浓烟,随风向何家庄这边飘来,白毛卒长指着浓烟说:“对有清妖的村子要户户见红、村子冒烟,今日抓住了清妖家人,吃饱饭开刀斩首,同时把他家房子烧了,让何家庄也见红冒烟告慰死去的英灵,现在先吃饭,想吃什么肉就动手。”

    士兵们又一次欢呼雀跃,随即便举刀挥枪散开,开始赶鸡撵狗、杀猪宰羊,顿时村子里鸡飞狗跳、猪嚎羊叫,各家的烟囱开始冒烟,屋里飘出烧肉的香味。没有参与宰杀和烹饪的士兵到各家去搜查粮食,把搜来的粮食放到村中间的大土场上,麻袋、箩筐装了有两三千斤。

    白毛卒长在何飞虎家坐着,饭菜没好有些无聊,对曹伍长说:“把站在大杨树下穿花布褂子的女人带过来。”

    曹伍长明白他的意思,出去拽着齐月的胳膊拉到了何飞虎家的里屋,把她推倒在床上,白毛卒长进来,两人一个按胸、一个按脚把齐月身上的衣裤全部扒掉,白毛卒长说:“你在外边看着,我先来,我干完你来。”曹伍长满怀感激出去了,顺手关上了房门。

    白毛卒长趴下身子用嘴去吻齐月的红嘴唇,齐月头一偏张开嘴咬住了白毛卒长的耳朵,白毛卒长痛得嗷嗷叫,他用手去掐齐月的脖子,齐月就是不松口反而更用力,像咬猪耳朵一样咬下了半只耳朵,白毛卒长从床上跳下来,气急败坏地大叫:“曹伍长!曹伍长!”曹伍长拿着大刀冲了进来。白毛卒长一手捂住流血的耳朵,一手指着齐月喊:“杀死她!杀死她!”曹伍长举刀向前,对准齐月的胸部就是一刀,左乳被切成了两半,鲜血直流,又对裆部捅了两刀,白毛卒长不解气,大喊:“砍下她的头!”曹伍长手起刀落,一下子砍断了脖子,齐月的头与身子分了家,头往床边滚,眼珠子也跟着转,充满着仇恨,死死地盯着白毛卒长,床单被鲜血染红。

    何飞虎进门看见齐月身首分离、血肉模糊,悲愤交加,抓起锄头砸向曹伍长,被曹伍长用刀一挡锄头掉在地上,门外闯进两个士兵,将何飞虎按倒在地,曹伍长上前举刀去砍何飞虎的脑袋,被白毛卒长拦住,说:“先别杀,把他绑起来和清妖一家一齐杀!”几个士兵像捆猪一样把何飞虎捆了拉到土场上,和蒋康绑在一棵树上,也是背对背。

    何飞虎有些悔恨,哭着对蒋康说:“蒋康你别恨我,我也没办法,不能看着一家人送死。”

    “我不恨你。”

    “真对不起,把你家也害了。”

    “不说了,一齐死也好,黄泉路上不寂寞,到阴间还做邻居。”

    何飞虎抽泣着说:“我不是人,你对我家好,我还要害你,老跟你家作对。”

    蒋康说:“你别哭,你哭我难过,我父亲让我照顾好你家,说你家是何家庄的开村户有功劳,你家现在这个样子,是我没照顾好你家,我愧对我父亲,也愧对你父亲,到了阴间不知如何面对二位长辈。”

    说到这里,蒋康也更咽了。

    何飞虎说:“我们都快死了,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你家晒伏的两件皮袍子是我偷的,拿到金坛去卖了十两银子,想来惭愧。”

    蒋康说:“你也做过好事,有恩与我家,春桃有一年在北塘采菱角木盆翻了掉在河里,人还是你救上来的,让她多活了四五年。”

    “今天的事,让我发现你在村里人缘比我好,为什么?”

    “平时看人长处、记人好处、帮人难处,人缘就好。”

    太平军这顿中饭吃得好,吃的时间长,他们杀了五头猪、五只羊、六条狗、十几只鸡,一个个吃得满嘴是油、肚子滚圆、满嘴酒气。蒋康家从饭店拿回的二十几瓶封缸酒被士兵喝得底朝天,白毛卒长也喝得满脸通红,白斑也变了色,半只耳朵用白布包了,渗出的血凝固了,看起来如包的黑布,吃饱喝足的士兵们回到村中的土场上,换看守村民的士兵去吃肉喝酒。

    白毛卒长来到蒋康面前,说:“你儿子是清妖,但听村民说你一家人不坏,做了不少善事、化了不少银子,死到临头也没人帮你,你傻不傻?后悔不后悔?”

    “我不后悔,我也不傻。乱世居家不可有余财,不如做点善事利人利村,总比留给你们好。”  蒋康义正词严地说。

    “你们丹阳出了好几个皇帝,你最佩服谁呀?”

    “我佩服齐高祖萧道成,他仁义有才,他说‘使我治天下十年,当使黄金与土同价’,可惜江南人善治国不善打仗,南边打不过北边,不然早就人人饱暖了。”

    “南边打不过北边?这话不对,太平军不是打败清妖了?”

    “这是暂时的,最终还是要败的。”  蒋康轻蔑地说。

    “马上要杀你了,还有什么话说?”

    “这些粮食别拿走,都是各家的救命粮。”

    “那不行,太平军没粮食怎么打仗?我空手回营也没法交差。”

    “你把我们家的粮食拿去,在北塘的大土墩上有个山芋窖,里边藏了十几石大米,还有这几个抓去当兵的也打不了仗,放了他们吧。”

    “那不行!不跟你废话了。曹伍长!你来动刀,先杀谁你定。”

    曹伍长双手握住大刀先走到何飞虎面前,他想跟着白毛卒长快活一下也没如愿,有点恨何家人,他举起刀时,白毛卒长说:“别杀他,带回去点天灯,才解我心头之恨!”

    曹伍长端着大刀走到蒋康面前,没等举起,在场的男女老少都跪在地上为蒋康求情,沈朝宗痛哭流涕地说:“军爷,蒋康是大好人呀,别杀他。”好多人跟着说:“别杀他。”陈老大站起身说:“他是大好人,要杀就杀我吧,放了蒋康,求军爷了。”

    白毛卒长大声道:“法不容情!曹伍长,动手吧。”

    曹伍长举起大刀,大刀的刀刃上有一处黄豆大的豁口,是砍齐月脖子时被颈椎骨碰掉的,蒋康看到那个小口子,他淡定地闭上眼睛,等待那瞬间的头刀碰撞,想着将与九泉下的父母见面,倒有一点期待和愉悦。

    “等一等!刀下留人!”有人喊叫,人们向喊叫的方向看去,一个太平军士兵骑着枣红马飞奔而来,到了白毛卒长面前从马上跳下,向白毛卒长敬了个礼,大声说:“英王有令,皇塘何家庄蒋康家是我军有功将士蒋春西家,任何人不得伤害侵扰!”

    白毛卒长没听清又问了一遍,听明白后说:“把他一家人放了,我们回营!”

    蒋康感谢不杀之恩,再次提出带走自家和何家的粮食,其他人家的粮食各自拿回,这一条白毛卒长答应了,其他人也放了,只押了何飞虎兄弟、符沙河三个人回营。

    看着太平军抬着粮食、押着人往街上去,人们既有如释重负之感,又郁闷忧虑,今天开了头,以后不知还来不来,要隔三差五来一下可受不了。他们庆幸听了蒋康的话让孩子们出去逃难,要在家里今天肯定抓走了,一些骂过蒋康的人有点羞愧,整个村子到天黑没有一家点灯、也没有一家做饭,人们还在惊恐之中没心思吃饭。狗也吓坏了,跑得慢的都被太平军宰了,太平军走后藏在树林里的十几条狗才胆战心惊回到村里,有的走错了家门。何飞虎家最惨,家里只有白圆圆和疯了的梅秀,梅秀穿着那件撕破的大襟褂子,在门口唱歌:“日他爹操他娘,穷人翻身靠洪杨;举起刀拿起枪,杀富济贫喜洋洋。”这是多年前一个乞丐进村唱的歌,好多人都忘了,梅秀居然还记得、还会唱。

    钱云宝没被太平军带走,心有余悸,他在家呆坐了一会儿去蒋康家致谢,拐弯时看到东边有火光,向东眺望看到街西头石碑坊下有一人高的火柱,烈火熊熊,便大喊:“点天灯了!点天灯了!”村上人听见了,都出门来看,月亮被乌云遮住,到处是一片黑暗,唯有西街的天灯格外耀眼明亮,看得清是个带火冒火的火人梅秀也看见了点天灯,她大声喊:“天灯好看!天灯好看!馒头好看!都出来看啊!”

    符沙河说:“长毛没人性,用点天灯这样的酷刑。”

    蒋康说:“长毛也是跟官府学的,自古以来,官府就没把犯人当人看,连猪狗不如,酷刑又多又惨,什么下油锅、腰斩、剥皮、炮烙、大卸八块,虿盆。”

    “什么是虿盆?”

    “将人放入满是毒蛇、蝎子的坑里,活活咬死。”

    “真惨!”

    “还有车裂,五马分尸、凌迟,都很惨,明代大将袁崇焕就是被凌迟处死的,一刀一刀从身上割肉,割到见骨肉尽。”

    没多会儿,有人从街上回来说,看到何飞虎被绑在石柱上,身上缠了好几层麻布,有人往他身上刷豆油、麻油,还说点着后可以闻到香味,有油香还有烤肉香,何家庄人没有闻到香味,可能是逆风之故,但是听到了凄惨的叫声,天灯亮了十几分钟,渐渐暗淡熄灭,像蜡烛燃尽一样熄灭了。

    蒋康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叹息说:“何家太惨了,家破人亡了。”

    九贞说:“你不惨,粮都没了,我看你吃什么?你大方,村上人沾光了,也没人说你好。”

    “一家饿总比大家饿好吧,别人饿着,你吃得下。”

    “明天你就把嘴扎起来。”

    蒋康看九贞,黑暗中闪亮的眸子如天上的星星,但却带着怨气怒气,看来晚上上床又要背对背了,他忽然想起,明天该上街看看西街饭店了,饭店里该剩有一些粳米和面粉,自太平军打下丹阳,饭店就关了门,他也因为害怕一直没上街没去饭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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