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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逃难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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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江如一条巨龙,从常州北边穿过,泛起的波浪如层层龙鳞,太平军攻打丹阳以来,长江上来往船只很少,唯有无所畏惧的江水滚滚东流。

    今天,新北渡口人头攒动,摆渡船只有两条,往江北的一条尚未靠岸,泊在东南码头的正在上人,跳板只有一尺多宽,争先恐后的人们有的被挤下跳板,站在有碎石的沙滩上骂人。一个矮个艄夫在船尾把住舵,一个高个的船老大在船头叫喊:“准备好银子,一人一千文。”

    有人责问:“原先不是一百文?”

    “原先还没有长毛呢,上就上,不上站一边去,别挡路!”

    “这不是趁火打劫么?”

    “没错,也就今天打一下,丹阳的摆渡都停了。”

    春南、春北和陈长友刚到渡口,放下箱包等下一船;今天开城门晚,进城后吃了早点,几个人又为逃难方向争执,何大金兄弟坚持不去江北要去苏州,春南也不勉强他们。

    春南、春北还是第一次到江边,看着滔滔长江,春北说:“长江真宽,一个小时都游不过去。”

    有人说:“到长江游水是找死,江中有旋涡如龙卷风一样,一卷进去人就没了,江里还有水猪,吃人就如吃鱼一般。”

    陈长友学着苏北人的话说:“乖乖里各冬,人要掉江里就没命了。”春南看着滚滚长江,想起苏轼的诗句“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他说:”好在有长江天堑挡着,要不然江北人也要受罪,我们逃难也没地方逃了。”

    有个蓬头垢面的少年拿了一只破碗向过江的人们乞讨,有人摸出一二个铜钱扔进破碗,发出“叮当”的声响;有的转头看远方的天空,似乎天上的云彩特美;一个穿竹叶青长衫的汉子抬腿给小孩一脚,骂道:“滚!别碰脏了老子的新衣服。”少年从地上爬起,将散落在地上的铜钱捡起,带着惊恐走到春南跟前,春南摸了两个铜板搁在有几个铜钱的破碗里,少年又继续向一个穿貂皮马甲的人讨钱。

    春南注意到逃难的人们都衣着光鲜,大概把家中过年穿的新衣服都穿上了,站在他身后的是一家子,夫妻俩带一子二女,大女儿十三四岁,小儿子六七岁;带了五六个箱包,似乎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带出来了。男的听出了春南的皇塘口音,说:“我们是老乡。我是张埝街上的,我叫郑继世,有亲戚在江北扬州,准备过去多住些时日,带的东西多一点,上船时麻烦帮帮忙。”

    春南说:“没问题,张埝三月初五集场,我每年都去。”

    “下次到张埝去我家吃饭,你问郑继世街上人都知道。”

    春南苦笑一下说:“能有下次一定去。”

    远处传来“轰隆隆”的声音,像夏天的雷声,有人说这是长毛土炮轰城的声音,太平军已兵临常州城下。江堤上有成队的清兵从东往西去,大概是增援守城的清军,他们的军服上都有大大的“勇”字,手中拿着大刀长矛,背后拖着大辫子。

    又一艘渡船靠岸了,春南一手提自己的箱子,一手帮郑继世提了个大樟木箱子,踩着晃动的跳板上了船,站船头的船老大对拥挤上船的人喊道:“准备好银子,每人半两!每人半两!”

    有人问:“怎么一船一个价?”

    船老大说:“对了,下一船一人一两,嫌贵别上。”

    陈长友走到跳板中间,听说每人半两银子,站着不动了,后面的人催他:“上不上啊?不上下去!”春南知道他心疼银子,便说:“长友上吧,摆渡银子我给。”

    陈长友愣了一会儿还是跳下了跳板,说:“我不去江北了,我也去苏州。”说完转身往岸上去,走得不快,两条腿似灌了铅一样沉重。

    船上人已经上满,船老大还不开船,大声叫从堤上下来的人:“快点,要开船了!”他转身对船上的人说:“都往里挤挤,就这一船了。”

    有人抱怨说:“还挤,都没站脚的地方了。”

    还有一个人说:“老子的脚都被踩烂了。”

    船老大说:“怕挤的下去,江堤上不挤,还凉快。”

    装五十人的船,最后挤了八十人,船老大才收跳板开船,船离岸不久,“轰隆隆”的炮声停了,不一会儿江南岸边人声鼎沸,大批百姓和清军士兵从西往东跑,后边是追杀的太平军士兵,好多人额手称庆,总算逃离江南了。

    人多拥挤,少数人坐在行李箱包上,多数人互相紧挨着站在船仓里,有的人身上有气味,有的人受不了皱着眉头,有的人用手捂住鼻子和嘴,有的人呕吐起来,被吐的人很恼火骂骂咧咧。

    船快到江心时风大了,浪也大了,风浪冲击着船头船帮,发出“哗哗”的声响;突然前舱有人惊呼:“不好!船漏水了!”船上的人一下子惊慌起来,有的人往中舱挤,船失去平衡剧烈摇摆起来,船老大急得大喊:“都别乱动!没什么事,漏点水舀出去就行了。”

    他放下竹篙拿起一个葫芦瓢开始舀水,可是漏水很快,他根本来不及舀,没多会儿水已淹到脚背,春南说:“赶快堵漏洞。”

    船老大说:“堵不了,船底被板子钉死了。”

    原来,这是货船改成的摆渡船,为了坐人和平整好看在舱里都钉了一层半寸厚的板子,漏洞在板子下面,看不见摸不着,只见水像小溪一样淙淙流出;船老大很后悔,他昨天发现了船头有一个洞,是堵洞的油石灰掉了,他便用破棉絮塞了一下,心想船的吃水线应在漏洞之下,没想到多装了人,船重吃水深了,漏洞没到了水中,真是船到江心堵漏迟,破船偏遇顶头风,今天风浪大,塞得不紧的破棉絮被冲掉了。他对船尾摇橹的艄夫说:“二柱,要下水才能堵住漏洞,你下去吧。”

    二柱摇头说:“我下不了,这么冷的水,我下去腿就抽筋。”

    春南说:“老大,你下去吧,我来舀水。”

    船老大说:“我有关节痛的病不能下水。”

    他向船上人吼道:“水性好的小伙子下去堵一下漏,再不下去,船就沉了,沉了就一道见龙王!”

    船上的人大多是中青年,会水的也不少,可谁都不吭声,谁都有点怕,一怕水流急被激流冲走,二怕水冷冻坏了身体,若是七八月份江水暖和,下水就不是什么问题,三怕水猪和水獭,春南看没人下水心里着急,漏洞不堵,船行不远就得进水沉没,近百条生命将葬身鱼腹,他想下水,可又担心碰上旋涡、水猪;他伸手解开褂子下摆上的一个布纽扣,一会儿扣上一会儿又解开,下不了决心,春北看出了他的心思,扯扯他的衣袖说:“哥,你不能下,长江可不是大塘。”

    春南还是下了决心,他说:“为了船上的老人孩子,我下水拼一下,不能都当缩头乌龟!”他开始解衣服纽扣,此时水漏得更凶了,水位升高到船老大的小腿肚子,并有水从前舱往中舱流,船上的人都惊慌起来,有些女人搂住孩子哭了起来,有一个女人抱怨丈夫:“非要上江北!这下好了,没被长毛杀了,死在长江里尸骨都没了。”她这一说哭的人多了,船上的气氛紧张凄惨,就像马上要踏上黄泉路了,人们多么盼望有人挺身而出下去堵漏洞。

    “老大,我下水去!把堵漏的东西给我。”春南大声说,他已脱去外衣只穿一条白布短裤,因为冷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的神情勇敢坚定,这让恐慌的人们看到了希望镇定下来,满怀期待和感激看着春南,就像看着黑暗中出现的一道美丽霞光,看着悬崖边筑起了一堵墙。人们看着身材健美的小伙子跃入水中,看他挥臂搏击江水,江水不太浑浊,也不很清澈,水冰冷刺骨如无数钢针扎着春南的腿和身子,他的肚子和骨头都疼了起来,他咬牙坚持着,他的眼睛在水面上扫视注意避开可能的旋涡;看着能见度二三尺的水下,他担心水猪出现,他不知水猪和马头蟒谁更厉害,他想该带把刀下水,万一碰上水猪就用刀与它决一死战。突然一个滑溜溜的东西碰了他的左腿,他吓得一激灵,向腿部看去是一条红鳗样的鱼游走了,他的心跳渐渐平缓,船头是斜坡形的,拼装的板子缝很小没地方抓手,他只能一手划水一手去摸没在水下的船洞;刚摸到洞准备塞棉絮时,一个大浪打来船一歪,船板重重撞了他的头一下,撞得他头晕眼花,赶快往后划了两下调整好位置,忍住头痛继续摸,终于又摸到了小拳头大小的洞,他把棉絮塞进去发觉有点松,大声喊:“有点松,再拿块棉絮来。”船老大说:“没了,就那一块。”

    “怎么办?”春南想了想,一手划水一手脱下短裤塞入船洞,又用力摁了摁,只听得船老大兴奋地喊:“堵住了!堵住了!不漏水了!”热泪从春南眼中流出,船上不少人也热泪盈眶,一个不怕死的人让大家与死神交臂而过。

    春南双手划水划到前舱侧面,对春北说:“我短裤塞洞里了,给我拿条裤子。”

    船老大说:“换了短裤上来也不好换衣服,就这样上来,女人都低头闭眼!”女人们都低下头闭上眼,春南双手按住船帮努力往上撑,春北拉他胳膊拉上了船板,他身体冻麻木了,脸冻得青紫,浑身发抖,头发往下滴着水,有人用毛巾帮他擦身子;有人打开自己的被子包住他的身体,好半天,春南麻木的身子才暖和过来有了知觉,脸上有了血色,这时小腿又抽筋了,肌肉硬得像铁板,疼得他直咧嘴,用手去掐腿部的肌肉,春北抓住春南的大脚趾使劲扳,几分钟后肌肉松弛,春南才能坐起穿衣服。船老大说:“幸亏上来了腿才抽筋,在江里抽筋命就没了。”

    当春南穿好衣服站在船头时,人们像看英雄和救星似的投来感激和敬佩的目光,人们明白:没有他,大家都将葬身鱼腹,随大江东去。

    渡船终于慢慢靠岸了,这次下船的人们没有拥挤,有些人主动让到两侧,让春南兄弟先下船。下船后两兄弟随大队人马往高邮方向去,天上有数万只江鸟伴行,前呼后拥,遮天蔽日,似是向江中堵漏的英雄致敬送行,走了七八里路有一个小镇,有两家饭店,饭菜的香味远远就能闻到,好多逃难的人坐在商铺的廊檐下吃从家里带出的食物。春南、春北也在一家杂货店门前的台阶上坐下,吃母亲做的烙饼,一人又吃了一个煮鸡蛋,吃完便起身随人流继续往北走,走了五六里路,天阴了,下起了小雨,淅淅洒洒的还很密,春北从包袱里取出伞,一人一把撑起、踩着泥泞的道路前行,春南原想走到一个大些的集镇,找一家便宜的客栈住下,但一打听到集镇还有十几里,他感到疲乏,决定就在前面的村上找个地方过夜。

    小村子只有几十户人家,大多是土墙草房,只有一家是三间砖瓦房,瓦房西边有个没门的牛圈,春南进牛圈看了看,靠墙角的木桩上拴着一头老母牛,瘦的大骨头露在外边,另一个角落是一堆牛粪、一个大粪桶,还有一个大粪勺是接牛屎牛尿用的,靠门有一块空地,可以打一个地铺,他对春北说:“你在这儿,我去和主人家说说,借他家牛圈过一夜吧。”

    男主人是个秃子,正在家编竹篮子,地上是一堆竹篾,他打量了一下春南,知是逃难的,说:“谁没有遭难的时候呢,要住就住吧,就是没门晚上冷,牛晚上要拉屎撒尿,你们不嫌弃就好,我给你们几捆稻草。”

    “让我们住就很感谢了,稻草我拿过去吧。”男主人起身到灶屋拿了四捆稻草,春南接过到牛圈打地铺。

    铺好稻草,春北解开包袱、打开箱子拿出薄被和衣服,发现少了四十两银子,带的药包也不见了,春北自责说:“肯定是在船上丢的,都怪我,你下水后我去了船头,只顾看你了,没看好东西。”

    “丢就丢了,也是逃难的人拿的,同是天涯沦落人,不管他了。”

    春南觉得疲乏无力,把带的蓝底白花被子铺开,吃了点东西躺下便睡,刚开始睡不着,臭味很浓,牛在反刍咀嚼,粗大的食管不断有吞下的草料返上来,声音很响,过了一会儿,因为困和累二人都睡着了。

    春北是被老母牛“哞”的一声叫声惊醒了,听到了老母牛“许许”撒尿声,忙起身端着大粪勺去接尿,老母牛一泡尿尿了一大粪勺,他端了倒入大粪桶,回到被窝发觉春南身上很烫,如火炭一般,好像是病了,便叫:“哥,哥”。

    春南在江水中泡的时间长着了凉,在路上就不舒服有点怕冷,躺下不久便发烧了,他烧得迷迷糊糊,听春北叫他,感到口渴便说:“水,我要喝水。”

    “没热水。”

    “就凉水。”

    “急急忙忙忘了带碗盆了,没东西舀水,我去主人家借碗,看有没有热水?”

    “深更半夜别打扰人家,就用大粪勺,洗洗就行了。”

    “哥,我去舀水,你等着。”春北忙穿上衣服,双手端着大粪勺,一步一滑走到河边,揪了把岸边的茅草把大粪勺里边洗了洗,端了半勺清水回到牛圈,用手一点点捧着水送到春南嘴里,春南喝了一些水,说:“你睡那一头,别传了你,两人都生病麻烦了。”

    天亮了,春南还是高烧不退,春北问他想不想吃东西,春南身体虚弱,低声说:“想喝粥。给主人家点钱,请他家烧点粥。”

    春北拿了些碎银子去主人家,女主人听了说:“有昨天剩的,端去喝吧。”

    春北把剩的半盆粥端回牛圈,倒了一碗端给春南,春南喝了两口,说:“馊了,你也别喝了,别再吃坏肚子,倒了吧。”

    春北端起盆将馊粥倒进粪桶里,男主人进来给牛喂草看见了,说:“你们不吃也别倒粪桶呀,我可以喂猪啊,真是要饭还嫌饭馊!”

    春北要说话,春南拉拉他的裤子,对男主人说:“我们赔你钱,我没力气,还要住一天,按住店一样给钱。”

    男主人听了妻子的话,怕春南病死在牛圈里晦气,便说:“不要钱,你们马上走,我要收拾牛圈。”

    春北求他让再住一天,男主人坚决不肯,兄弟俩无奈,只好春北背着春南,背一段放下,回头拿行李;再背一段,再回头拿行李,到天黑走到一座破庙,春北衣服里外全湿透了。

    破庙在一个叫贾庄的村子边上,已经荒弃,没有和尚,大殿上只有一尊没了胳膊的泥塑菩萨,大殿后是三间破旧瓦房,中间屋里有一个灶、一张歪斜木桌、一个破水缸,缸里有半缸水;西边一间已没了屋顶,可见灰蒙蒙的天;东边一间有地铺和一小堆稻草,散发出霉味和尿骚味;草铺上躺着一个胡子老长的老乞丐,春北说:“我们是逃难的,想在这儿住一宿,行吗?”

    老乞丐哈哈大笑,说:“住十晚上也行,跟我做个伴,你们还没吃吧?我还有剩的,你们吃了吧。”老乞丐掀开圆竹篮上的黑乎乎的盖布,里边有一个馒头、半块饼、两块蒸山芋。

    春北确实饿了,在地铺上加一层稻草,铺上被子扶春南躺下,便抓起蒸山芋吃了起来,觉得味道香甜。老乞丐说:“能吃都吃了,省得明天馊了。”

    他看着二人带的箱包和穿的衣服,说:“你们小心点,值钱的东西放好了,江北土匪强盗多,眼下专抢从江南逃难来的人,都觉得江南人有钱。”春北听他一说,睡觉前手伸到包袱里摸出一锭五两的银子塞进头旁的草堆里。

    半夜时分春北冷醒了,听得外面有脚步声便用脚踢踢春南,五个土匪已闯进屋来,领头的凶恶地喝道:“都不许动!谁动就杀了谁,我们要钱不要命!”

    春北两手一撑欲坐起,土匪一只脚踩住他的胸,寒光闪闪的大刀尖顶着他的脖子,春南手搁在他的脚上按了按,意思是好汉不吃眼前亏别和他们斗。有一个土匪点燃了蜡烛搁在窗台上,土匪们借着烛光开始翻箱翻包,把翻到的银子装在随身的一个布袋里,一个土匪喜不自禁地说:“老大好眼力,果然是两只肥猪。”几个人翻完了箱包又摸衣服口袋,最后翻稻草堆,全找遍后熄灭了蜡烛匆匆出门,消失在夜色中。春北起身到箱里、包里和草堆里去摸银子,发现带出来的五十两银子一文也没了,急的快要哭了,他说:“哥,银子全没了。”春南说:“人没伤就好。”

    “真的要讨饭了。”春北伤心地说。

    春南说:“刚好有师傅在,天亮就跟师傅学吧。”

    老乞丐笑说:“要饭挺好,不用买菜不用烧,有人做好有人端,吃的品种也多,一顿饭要吃十几种东西,有时候还能吃到鱼和肉,讨饭也不下贱,朱元璋不也讨过饭,他还吃过珍珠翡翠白玉汤呢,天亮了跟我出去,保证吃得饱饱的。”

    早上,春北用手摸摸春南的额头,发现不烫了,高兴地说:“你在家休息,我跟师傅去要饭,你只能饿半天了。”

    老乞丐说:“我差点忘了,瓦罐里还有一块饼,有几天了。”他从灰色瓦罐里摸出一块干硬如铁板的烙饼说,“就是硬一点,吃还能吃。”

    春南接过侧过头啃下一块,笑说:“硬一点练练牙,我就当早饭了,没有老婆瞎子也是好的。”

    春北说:“师傅,我们走吧。”

    老乞丐说:“你这身打扮不行,当地人还没你穿得好,肯给你东西么?我们换换。”

    春北说:“你穿也不行啊。”

    “我行,这几十里之内我都熟了,挂着项链也能要到。”

    二人脱衣换衣,老乞丐个儿矮,袖子裤管都长,卷了好几道,春北看老乞丐的破棉袄有许多补丁和窟窿眼及污渍层层外,还有难闻的气味,还有虱子在爬;但看老乞丐已穿上自己的衣服,只好硬着头皮穿上,老乞丐拿了没顶的破草帽往他头上一按,又递给他一个破竹篮,说:“这个行头行了,走吧,路上再捡根树棍,打狗用。”

    二人过了一个村,到了一个五六十户的小村庄,老乞丐说:“不能再跑了,过了早饭时间就不好要了,你跟着我,看我怎么要。”村口第一家,两间草房,西墙倒了一块也没砌,用张芦苇挡着,老乞丐说:“这户人家太穷了,往前走走。”走到两间瓦房人家门口,屋里窜出一条二尺多长的大黄狗,朝他们跳着吠叫,春北拿着路上捡的树棍挥舞了几下,狗叫着退进屋里,老乞丐往门框上一靠,唱了起来:“进大门四下瞧,瞧见富贵有福人;金元宝银元宝,金马驹子满屋跑;喜神贵神都来到,一年更比一年好!”主人认得老乞丐,讥讽道:“从哪儿偷得一身新衣裳?”

    “你别好说不好听,人家给的。”

    “人家给这么好的衣裳,你也不长高点,矮矬子穿了可惜了。”

    “人不在大小有本事就好;山不在高低景致美就好,人家给新衣服,你还不给点好吃的?来块饼子夹块肉。”

    “我自己都半年没吃肉了,一个人半碗粥。”

    春北跑了七八家,边要边走边吃,走到村边也基本上吃饱了,让他难受的是有一户人家不但不施舍吃的,还把涮锅水泼了他一身,说:“要饭也不早点,洗锅了来捣乱!”

    出了村走了一里多路,路边有一条小河,河边有个竹林,小河与竹林之间有一片空地全是大小石头,石头间是绿绿的草地,青草有一尺长,老乞丐说:“现在没到中饭时间,我们在这儿歇会儿。”他找块草地一躺,说,“不用忙不用烧,吃饱喝足就睡觉,神仙过的日子。”他看见春北坐在石头上发呆,说,“要饭也有窍门,有时候是装可怜,带个老人小孩瞎眼瘸腿,人家觉得可怜就会给吃的;有时候要讨人高兴,说些好听的;还有时候要赖要凶,不给就抢就偷,你们江南我去要过饭的,那边富要饭好要,这几年闹长毛不敢去了,你们都逃这边来了。”

    他歇会儿又说:“我爷爷挺厉害的,当过丐帮老鹰头,丐头下有青头、青头下是老鹰头、老鹰头下是麻雀头,立春日是丐帮节日,这天推举头头,张歪嘴人刁力大,把我的老鹰头抢去了,我就单干了。”

    春北问:“要饭也有头头?”

    “有啊,我们的祖师爷是严八,就是明朝宰相严嵩,他贪污受贿被查沦为乞丐,乞丐分四等,有上品、二等、阿三、下等,入丐帮要拜严八,发一只讨饭篮、一根四尺长的打狗棍,我从丐帮出来了,不说了,我睡会儿,等日头快居中叫我。”

    “嗯,你睡吧。”

    春北看着天上的云彩和前面村庄的炊烟,想起了小时候到河边钓鱼或去坟地里割草,有时也往石头上一坐,往草地上一躺,看到炊烟从村里飘来,闻到柴火香味便回家吃饭。家里灶台上有三口翻边铁锅,大中小依次排列,大锅是烧洗澡水和蒸馒头用的;家里一般用小锅做饭;来客人用中锅;每年青黄不接的时候,要饭的人多,从江北和安徽来要饭的人络绎不绝,小锅烧饭少不够给乞丐,就用中锅做饭,每顿多烧些,自家吃一半,一半给乞丐,母亲给一碗饭都要夹一筷素菜一筷荤菜,碰到剩下锅巴时另加一个馒头。有一次母亲给人半碗锅巴,让春北拿一个馒头,他拿了馒头隔着两步远往那人讨饭篮里一扔,馒头掉在了地上,他上前捡起刚要放进篮子,母亲看到了,斥责他:“脏馒头别给人家,重拿一个,掉地上的你晚上吃!”他原来有些瞧不起江北要饭人,没想到如今自己也到江北要饭来了,他有些伤感,怀念起家乡,在心中唱到:“躺在草地上,天空多宽广;我想我家乡;坐在石头上,炊烟柴火香,我想我家乡;父母人善良,给人饭菜香,我爱我家乡。”

    中午,二人到一个叫赵家庄的村子要饭,老乞丐说:“我们分开要能多要点,你先进村,从村中间往前要,我要村子这半边的。”

    春北加快步伐,过了二十几户人家,走到一户三间草房的人家门口,看到屋里五口人正围着桌子吃饭,喝的粥,中间一盆青菜、一小碗咸菜,便说:“田家行行好,赏口吃的。”

    脸朝大门坐着的男主人说:“我不是田家,我是忙工,今天粥少,你多走一家。”

    春北说:“剩饭剩粥也行。”

    男主人呵斥说:“我看你比我年轻,不去干活却来要饭,好吃懒做的东西,滚!”

    春北被骂心里难受,泪水在眼里打转,女主人说:“你别发火,听口音是江南人,是逃难的。”她走到门口,把碗里半碗剩粥倒在春北的碗里,春北朝她鞠个躬,端碗喝了一口,米少汤多,心想:这户人家穷,怪不得人家小气。

    春北要了几家,有一个黄毛少年听出他是江南人,便叫了几个小伙伴跟在后面叫骂:“叫花子!叫花子!”“江南叫花子!滚回江南去!”春北举起树棍吓唬他们,谁知他们不怕,捡起瓦片、土块朝他掷来,有击中身子的,有打在帽子上的,他从心里感谢老乞丐,一顶破帽子关键时刻还有用。

    几个少年追骂了一阵回头走了,春北走到一个有四间瓦房还有两间草屋,门前放着犁耙水车的人家,心想:这是田主人家,中饭该吃得好些。走到中门往里看,七八个人围着八仙桌吃饭,喝粥吃煎饼,桌中间有两个炒菜,桌子底下趴着一条花狗起身叫了几声,主人一吆喝,花狗不叫了又趴到桌子底下,伸出猩红的舌头看着生人。春北把要饭的话说了一遍,男主人站起来手中拿着一块煎饼,说:“你没吃饭,我家小花也没吃饭,这块饼子你俩抢,谁抢到谁吃。”说完叫一声:“小花,”他把饼子一扔,花狗飞奔出去一口咬住饼子,摇着尾巴又走回屋里,屋里传来一阵笑声,男主人说:“你要饭,脚还懒,那没办法,再走一家吧。”

    这天中午,春北和老乞丐跑了两个村子,春北要了些粥和半个馒头,他把粥喝完,半个馒头放篮里带回给春南吃;老乞丐人熟,又会说会唱,他要得多,装了半篮子馒头烙饼山芋芋头,老乞丐笑呵呵地说:“明天不出来也够吃了。”

    春南在破庙里躺了四天,吃着老乞丐和春北讨来的食物,身体渐渐康复,便决定继续北行,到镇上或县城找个事做做,挣个饭钱。分别时老乞丐拿出那个五两的银锭给春北,说:“那天晚上偷的,现在还给你们。”

    春南说:“不算偷,你不拿也给土匪抢走了,你留着吧。”

    “我要它干什么?能走能要,吃不花钱住不花钱,穿好了还不好要饭;无儿无女无老婆,银子带身上累赘,放庙里不放心,你们带走吧。”

    春南见老乞丐真心要给,便叫春北接过装入包袱中,二人谢过老乞丐走上往高邮的大路,走出好远回头看,老乞丐还站在原地,如破庙里那尊没了胳膊的泥菩萨,他唱的歌谣随风传来:“财是世间养命银,白银买动黑人心;朋友为财把仇结,亲戚为财伤情分;堆金积玉如山厚,死去不带半分文……”。

    二人走了几天,风餐露宿,满面风尘,这天中午到了高邮的湖东镇,镇的规模不小,比皇塘镇还要大一些,东西、南北两条街都有一里路长,在中间交叉成十字。这天是集市,街两边有些摊贩,有卖粮食蔬菜的,有卖鸡鸭鱼肉的,还有叫卖瓜子包子的。春北看到十字街口东边有一家俞济浴室,便说:“我们去洗个浴吧,身上都臭了。”

    春南说:“过去看看,浴室要不要招伙计。”

    他们走进浴室,问穿灰布长衫的掌柜,要不要伙计,掌柜看了他们一眼,说:“要一个搓背的,会搓背吗?”

    春北问:“当学徒行吗?”

    “行,当学徒,管饭没工钱。”

    春南说:“再到别处看看。”

    他们继续往前走,一家杂货商铺门前,白墙上贴着一张黄纸启事,告示旁坐着一个人,有几个人边看启事边议论。二人凑上前看,启事上写着:“陈家村陈家私塾聘用先生一人,试用期一个月,合格聘用,年银八两。”

    有一人说:“年银八两还行。”

    另一人说:“写的八两,七扣八扣有四两到手就不错,陈善仁待人刻薄得很。”

    蹲在启事旁的汉子倏地站起,吼道:“别捣乱!”

    “是你招人么?你狗捉耗子!”说陈善仁坏话的人说。

    那汉子愤怒了,伸出青筋暴露的大拳头,那几个人哄笑着走了。春南看气恼的汉子,五十岁上下年纪,大胡子,额上有两道很深的皱纹,像山洪冲开的两道沟,穿一身打补丁的衣服。

    “先生,是你贴的告示么?”春南上前一步问。

    那汉子听人叫先生,有些局促不安,有些结巴地说:“我,我不是先生,我是陈老爷家的长工,替他贴启事和等人,我叫朱八斤,你们要去就跟我走。”

    “远么?”

    “不远,三里路。”

    “你家里有地方让我们住一夜么?”

    “住一个月也没问题,大儿子一家和小儿子都出去要饭了,要夏忙才回来。”

    “那就给你添麻烦了,我们去买点米和菜,你给我们带路。”

    在路上春南向朱八斤打听情况,朱八斤介绍说,陈家村有三百多户人家,大多数姓陈,陈家有个大祠堂在村子中间,老远就看得到。陈老爷是族长,住在祠堂隔壁,他家有一百多亩地,还开一个酱坊做酱油和酱菜。祠堂办了个私塾,二三十个孩子,一个姓洪的先生教书,洪先生的老父亲病瘫了没人照顾,他要回家孝顺父亲,陈老爷说找到先生就让他走,近来逃难的人不少,陈老爷让朱八斤贴个告示,有会教书的先生就带回去见他。

    三里路走不多会儿就到了,村子里房屋密集,草屋占一半多,村子东西各有一条长河,河两岸多树木和竹子。朱八斤家三间茅屋在村西头,门前一小块晒场,晒场外是菜地,种着青菜、莴笋,几棵黄瓜爬在枯竹搭的架子上,结了几条小黄瓜,瓜蒂有黄色的小花。三间草屋,东西两个门,朱八斤说:“老大一家住东边一间半屋子,我和小儿子铁锁住西边一间半屋子。”

    屋里家具不多,一张杂木拼钉的饭桌、两条长凳、两个小凳、一口灶、一个水缸,水缸上方吊一个竹碗柜,碗柜只有半扇门。里面半间是卧房,一张大床,竹竿支着发黄的蚊帐,一只靠墙的尿桶,屋里有霉臭味,朱八斤问春南先弄饭吃还是先去见陈老爷,春南说,先去见陈老爷,说完事再回来做饭吃。

    陈老爷家的房子在村里是鹤立鸡群,五间高大的庭屋,大门上有福禄寿喜的砖雕,门两侧有一对石狮子。大堂中墙上有字画,一幅松鹤图,对联是“行之苟有恒,久久自芬芳”,横梁雕刻着蝙蝠、如意、菱花糕,柱子上雕的是喜鹊报春和鲤鱼跳龙门;中墙前横一长案,长案上有花瓶、方镜、座钟;屋中一张枣红色八仙桌,上首两张太师椅,其他三面是老式大板凳。陈老爷在里屋,听朱八斤叫他,说领教书先生来了,忙走了出来,寒暄以后叫春南春北坐在桌子两侧喝茶,他坐上座,朱八斤靠墙站着。

    陈老爷中等个、偏胖、圆脑袋、眉毛短黑、左侧眉毛有两根白毛,比别的眉毛长一倍,像钓竿一样伸到眼前,嘴大唇厚,张嘴可见两个大黄啮牙,身穿玄色长袍,头戴褐色瓜皮帽。

    他嗓门大,声音洪亮,他问:“你们江南什么地方?”

    春南回答:“丹阳皇塘,在苏州与南京的中间。”

    “那你们有南京人的豪迈大气,又有苏州人的温柔精明。”

    “没那么优秀。”

    陈老爷沉下脸,带点怨愤之气说:“我恨长江,恨江南人,长江一横,富了南边穷了北边,把人分成了两等,南边的穷人也是上等人,北边的富人也是下等人,我有一年去常州,到杂货店买布和木梳,伙计听我是江北口音,叫了半天只当听不见,当地人一叫笑眯眯地过去了,气得我想揍他。这一次长毛打得好,把江南人都杀了我才高兴,蒋先生,你说江南人有什么了不起,凭什么看不起江北人?”

    春南说:“看不起江北人的人有,不是很多,有些人是一叶障目,有些人是井底之蛙,还有些人是夜郎自大。”

    “魏源到苏北做官,他说‘苏北土地荒芜,民惰而好斗,习于抢劫,故该地素称难治’,当官的一叶障目,便下定论,老百姓便信以为真,以讹传讹了。”

    “我觉得江北人杰地灵,出了不少英雄豪杰、才子佳人。刘邦、郑板桥都是江北人,尧、秦观、王念孙、吴三桂都是高邮人。”

    陈老爷脸色缓和了一些,说:“你来教书,能保证学生科考时能金榜题名吗?”

    “保证不了。”

    “我出钱请你教书,出不了人才,钱不是打水漂了。”

    “人要成才,一靠先生,二靠父母,子不教父之过,先有孟母后有孟子。”

    “那父母如何教呢?”

    “我还没当父亲,班门弄斧了,我觉得对孩子不能溺爱,有错不能袒护,不能允许孩子无礼和懒惰,又懒又浑的学生,孔子也教不好。”

    “你的学问还行,有时间我们再聊,明天你来教书,第一个月管吃管住不给钱,教得好就聘用,年银八两。”

    春南问:“我弟弟能和我一起吃住吗?”

    “那不行,私塾只管先生吃住,你弟弟可以住八斤家,他儿子都出去要饭了,想做工可以来我家酱坊,也是第一个月管吃不给工钱,正式聘用年银四两。”

    春南心里踏实了些,吃住暂时有了着落,不用厚着脸皮要饭了。但想到一个月的试用期又有点担心,自己没教过书,万一教不好,过一个月让走人,又去哪里找饭碗呢?他喜忧参半,晚上在朱八斤家的地铺上辗转反侧,好半天睡不着,后来想到浴室要招伙计,这儿不要,就去浴室给人搓澡,想到这里,心里踏实了,转身睡着了。

    (本人不用qq,不妥之处请用文字或颜色标明,衷心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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