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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何家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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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家庄坐落在一条叫大塘的河流的边上,将近一里路长的河面自南向北形成宽窄不一的五段水面,仿佛五节莲藕,又如五个大小不一互相连着的葫芦。最南端向南向西的一段如猪肠,长而窄,有四十米长,六米左右宽。第二段较宽,水面有七八亩,似海棠叶形。第三段最宽大如巨钟,有四五十亩水面,碧波荡漾小湖一般,这块水面往东有两段河流,北面一段人称北塘,流水往东经尧塘流向皇塘大河,北塘那段水面方形,中间有三个长山芋样的土墩,长满了杂树杂草,是小鸟蛇虫的天堂。南边一段插向村里,与村中一个枣核形的小沟塘一坝相隔,村上三十几户人家就散落在小沟塘的两侧。从高处往下看,周围是绿的田野,大塘如一串翡翠项链挂在村子的胸前,岸边多杨树、柳树,村中有杉树、银杏、楸树和果树,还有几处竹林,从远处看,黛色瓦房灰色草屋掩映在清波绿海、各种花草和弯曲小路之中,主人翁反倒成了点缀。

    蒋先云家三间一丈六尺高的瓦房在小沟塘的东侧,经年累月的风吹日晒,外墙砖和屋顶的瓦颜色灰暗,墙角上长满了青苔。屋子东侧贴墙盖了两间平房,一间养猪羊,一间堆放柴草杂物。草房往东是一块菜地,菜地往东是一片桑田。门前是晒场,场边一个石碌碡足有二百斤,晒场南边种着一棵银杏树、两棵桃树、两棵梧桐树,场西河边一排高大的柳树,枝头一直垂入河中。

    蒋兴来何家庄三个月了,这三个月过得不容易。

    村上有个规矩,凡领养儿子或入赘女婿,新人要带着酒菜到各家敬酒拜访。村上人喝丹阳或里庄酒厂的黄酒,度数不高,甜甜的;多数人酒量不大,敬酒并非难事。但是如果两家以前有冲突有积怨的,可在敬酒时找新人算账,消除心中的气和恨,所有问题就此一笔勾销。新人代人受过时必须默默忍受,不能逃避和反抗。义父家与人为善人缘较好,前三天蒋兴拜访了二十几户人家,都没有大麻烦,听了几句冷言冷语没有挨打。

    第四天中午,蒋兴上身穿着长衫,外面罩了件马甲,拎着酒菜篮子和一坛子黄酒来到赵二狗家拜访。赵二狗二十五岁,光棍一个,小时候去偷蒋先云家的梨,被蒋先云抓住后,用竹竿在屁股上打了三竿子,此事他一直耿耿于怀。就偷梨一事,蒋先云本不想打他,是因为一帮顽童偷了梨,还把枝干都掰断了,别人跑了,蒋先云抓住了赵二狗,声色俱厉地问:“谁掰断了树?”

    “我掰的——”他本想说“我掰的是符得宝家的树,你家的树是三胖掰的。”赵二狗说话很慢,说了前半句,后半句要等一会儿,蒋先云等得不耐烦,在他屁股上狠狠打了三杆子。赵二狗一直怀恨在心,可又不敢找蒋先云算账,如今有了机会,他要在蒋兴屁股上报三杆子之恨。

    蒋兴把菜篮酒坛放在桌上,拿一个酒碗倒了酒,自己喝了一碗,又拿出另一只碗倒满酒,双手端着敬给赵二狗,说:“我敬赵叔一碗酒,以后请多指教多关照。”赵二狗接过酒碗往饭桌上重重一搁,桌子晃了晃,酒溢出一些,挂在碗边;他板着脸说:“今——天先了结旧账——后—后喝酒!你义父打——打过我三杆子,今天我还——还你三杆子,这事就——就过去了。”

    “入乡随俗,你就打吧。”蒋兴爽快地说。

    蒋兴往桌前一站,赵二狗从门后拿出事先准备好的打狗棍,棍子足有三尺长,他使出浑身的力气朝蒋兴的屁股打去,蒋兴的身子不由得往前一冲,双手扶桌才稳住身体,屁股上有皮开肉绽之痛,忍不住想站起来但咬牙忍住了。赵二狗又连续打了两下,一下打在大腿,一下打在腰部,这两下比打在屁股上的一棍更重更疼,蒋兴只觉得后背和屁股上似针扎火烫,疼痛钻心,好一会儿,疼痛才减轻些。

    蒋兴说:“你力气够大的,这下气都出了吧?别恨我家啦,一切怨仇都了结了。”

    “过去的不提了。”赵二狗心满意足地说。

    村上还有一个规矩,新人在前三个月的某一天,要绕大塘跑三圈,其他人可以追,追上随便打,打死打残不负责任。这个习俗来源有两种说法,一种是说明朝万历年间,有一土匪是飞毛腿,抢劫或强奸女人后,便逃之夭夭,村民追不上。后来,村里有人家招了个上门女婿,此人有本事跑得快,在土匪再次作案逃跑时,被这上门女婿追上杀死。还有一种说法是明朝万历年间,村上闹鬼,接连发生三起年轻妇女上吊自杀的事情。有一天晚上,一个老人发现有鬼到村上来了,身高一丈,白发五尺,黑黑的手上拿着一个项圈在往一个年轻妇女脖子上套,老人大声喊:“有吊死鬼!有吊死鬼!”村上人听到了,从家里跑出来,有的拿着锄头,有的拿着木棍,去追打吊死鬼;吊死鬼害怕了,拿了项圈就跑,众人奋起直追,吊死鬼跑得快,一个小伙子跑得也快,紧追不舍,一直追到大河边。大河边人多,那吊死鬼害怕了,扔下项圈,拐弯逃往大坟园去了。小伙子把项圈拿回来,把它放在灶膛里烧成灰,倒入粪缸里。从此以后,村上再也没有发生有人上吊死去的事情。因为这件事,也为了以后斗鬼追盗,村上立了个规矩,年轻人要练习长跑,外来新人要考考跑步的本事。另外,大家伙也把这事当着一件有乐趣的事,想看看强壮男人间的较量快乐一下。

    蒋兴听说还有绕大塘跑被村上人追打的事,有些担心,怕有人下手狠打个半死,他对义父说:“怎么还有这么一个事?我要跑得慢,别人追上往死里打,那怎么办呢?”

    “你放心,我们家人缘还行,个别有点怨恨的,你去敬酒的时候,要打的也打了。跑步就是个老风俗,现在就是村子里的一个娱乐活动了,你放心,不会有人下狠手打你。”蒋兴听义父这么一说,心里才踏实了一些。

    他先在村外练了练,在第三个月的中旬,选了一个晴好天气,开始跑步。为了方便腿脚运动,他上身是白色短褂,腰系灰色布带,下身是到脚踝的黑裤,脚上是系带的黑布鞋,显得精神利索。

    天气确实不错,阳光灿烂,风也不大,喜鹊叽叽喳喳叫着。

    蒋兴跑圈事早已家喻户晓,村上男女老少像看戏看姑娘出嫁一样,都出来观看,有的是看热闹,有的是对蒋家有意见的人,有点幸灾乐祸,希望看蒋兴挨打。按规矩,第一圈可有人带着跑一跑,熟悉一下道路。沈达来对儿子石头说:“你陪叔叔跑一圈,带带路。”石头喜欢跑步,也喜欢与人比谁跑得快,他曾和村上小伙子赛过,绕大塘一圈,总跑前三。此时,他在前边跑,蒋兴跟着,到了大塘南头,他放慢脚步对蒋兴说:“慢跑没意思,跑快点,我跑你追,你追上是好汉,追不上是乌龟王八蛋。”蒋兴笑笑说:“好,你跑吧,叫我追我就追。”

    石头跑出二、三十丈远,大声喊:“追吧!”蒋兴开始大步追赶。田埂不是很宽,但还算平整,路的两边都是树,河风吹来很是凉爽,水中有鱼在游动,有小白鱼、鲢鱼、草鱼,但数量不多。看着长而宽的河面,蒋兴想:如果人工放养些鱼苗,这大塘一年该产多少鱼啊!

    跑在前面的石头回头喊:“加油!快追啊,别当乌龟啊!”

    蒋兴觉得石头确实腿上有劲能跑,稍稍放松,二人距离就拉大了,他开始加快步伐,让二人的距离保持在二十几丈的样子。到大塘北岸路难跑了。这儿是个高丘,像是卧虎趴在岸边,雄视对岸的村庄。高丘下的路高低不平,且多杂树茅草,蒋兴摔了几跤,手磕破了,衣服也扯破了。跑到北梢河边,路才好些,田埂宽了,杂树杂草也少了。村上好多人出来看热闹,站在对面河边大喊:“加油!快呀!”,村上的两条狗也冲着蒋兴汪汪叫着,把他当成了生人,隔着河面大声吠着。

    蒋兴觉得不能输给石头,石头还是孩子,输了就留下笑柄。他也不能使出浑身力气大步追赶,他知道有人在以逸待劳,要等着第三圈,他没力气的时候追他打他,他得留点力气,他放慢了脚步。石头见蒋兴不追了,也跑慢了,二人的距离渐渐缩短了。第二圈蒋兴一个人跑,没人追。第三圈跑了一百米不到,就有五个小伙子在后面追,四个人是凑凑热闹,只有包阿福想追上打人。何富贵对他说:“你如果把蒋兴打得躺在床上起不来,欠我家的二十斤米不用还了。”蒋兴此时拿出了全身本事,步子大频率快。跑了一半,就有三个人体力不支,腿上没了力气,不再追赶;只有包阿富、田骏两个在追。他们年轻力壮,体力好,跑步有耐力有速度,追到大塘东岸,从五六十米的距离缩小到了十几米。蒋兴已是精疲力尽,气喘吁吁,全身冒汗,衣服湿透,腰很酸疼,两腿变得沉重,每跑一步都要费好大劲儿,有人呐喊加油,有人拍手叫好。蒋兴听到了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很累很紧张,他咬住牙、忍着痛,拼命往前跑。田骏对蒋兴有好感,他吃饭喜欢端着碗在外面吃,有时坐到人家桌子上吃,到何富贵家便不让上桌,还要被训斥:“没有个吃相,吃顿饭在家都坐不住,一辈子没出息。”到蒋兴家不同,蒋兴热情招呼,让他坐上桌,还给他夹菜。此时,田骏对包阿富说:“何富贵为什么不让他儿子来追呀,他拿砖头让你砸人,没安好心,你就值二十斤米啊,别听他的;蒋兴人挺好的,忠厚谦和,别欺负好人,我们慢点。”包阿福觉得说得有理,放弃了追打蒋兴的念头,脚步慢了,又跑了几十米,双方距离拉大了。蒋兴一直坚持快跑到自家西墙边,才减速慢慢跑到终点小沟塘边。很多人欢呼起来,蒋先云脸上也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只有何富贵有些失落,阴沉着脸回家去了。蒋兴此时一点力气也没有了,浑身衣服湿透,凉风一吹,他打了个哆嗦。

    吃晚饭时,义父很高兴,称赞蒋兴身体好跑得快,没有挨打没有丢脸;蒋兴说:“还是村上人好,与人为善,不想对我下手。”

    “那倒是,真正想伤害你的人很少,多数人是厚道的;你这几个月表现也好,你的人缘还行,我也听到一些。”

    “入乡随俗,皇塘和附近乡村都有些什么习俗,有什么来历?义父再给我说说。”

    “吕城镇是三国时东吴大将吕蒙的封地,他夺荆州有功,孙权把吕城封赏给他,吕蒙在那里练兵筑城。导士呢,是宋朝时得名,当地太霄观中有一个道士,为了收租运粮方便,建了一座桥,原来叫道士桥,后来觉得不好听,改为导士桥。蒋市原来叫蒋墅,是三国时蒋干在那里建有别墅。”

    蒋兴觉得义父没理解自己的想法,说:“我们这里有什么和外地不同的习俗规矩?”

    “苏南一带习俗规矩应该差不多,说特别就是丹阳人喜欢吃大麦粥,几乎家家都吃,乡下人是一年吃到头。”

    义母插话说:“丹阳人大麦粥命,大麦粥里放个屁就变清汤。”说完哈哈大笑,义父有些尴尬,不再说话。

    次日吃了早饭,蒋兴到猪屋里拿了铁锹想去野河沟挖黄鳝。走到小沟塘边,就看到身穿黄铜色短衫的何富贵站在塘对面大声嚷嚷:“哪个狗东西把死兔子扔小沟塘了?臭味好闻呀?”

    何富贵今年五十五岁,身材矮胖,脑后有个鸡蛋大的肉瘤,被一条大辫子盖住。他家是何家庄的原住民,说不清是哪朝哪代哪个祖先从哪迁来,反正村子以他家姓氏命名,他家田地最多、最好、离村子最近,五间庭屋在村上也是最高最大的。因此他以开村大户自居,鄙视后来村子的人家,常昂着头对人说:“没有何家就没有何家庄!”。

    何富贵是村里最强势的人物,自私且霸道,生性凶狠,脾气很大,对人刻薄且怀有敌意,好吹毛求疵,村上人都怕他,只有他老婆朱英不怕他,老和他吵架,骂他“扒灰佬”、“越老越不正经”,说他偷窥儿媳洗浴,还搂住儿媳亲嘴,直说的儿媳羞愧难当,两次上吊自杀未成。

    蒋兴看着河里漂浮的死兔子,想找根竹竿把它扒到岸边,拿去埋了,何富贵不让,皮笑肉不笑地说:“蒋兴,你眼珠子大呀,什么时候到我家敬酒啊?”

    “我不去过你家了吗?”

    “那天我没在。”

    “今天中午去,行吗?”蒋兴陪着笑脸说。

    “晚了,不用了。你义父二十年前和我打架,把我推进小沟塘,父债子还,你今天穿短裤到小沟塘游一圈,把死兔子捞上来就行了,就算敬了酒了。”

    站在塘边的人笑了,这小沟塘很脏,周边有十六个茅缸,有的破了、落雨满了,屎尿就流进塘里;村上女人洗尿布、刷马桶、粪桶都在这个水塘,有的人家死了猪羊鸡兔或打死了蛇鼠也顺手丢在塘里,塘水浑浊,夏天更是泛着臭味,从来没人在里边游泳,连脚也不在小沟塘里洗。

    蒋先云在门口听到了,走过来站在塘边,手指何富贵说:“老何,你别太过分!这小沟塘能下去游泳?”

    何富贵鼻子哼了一声,眼睛看着天说:“怎么不能游,当年你不是推我下去?脏水我还吃了两口,我还没让他吃塘里的水呢。”

    蒋兴见塘两边的人都看着他,又看看浑浊不见底的塘水,心里不舒服,但他想了想对义父说:“二十年的事他还记得,已是双君子了,就今天把账还了吧。”说完他把上衣和外裤一脱,光了膀子往河里走,河水很凉,塘底有碎砖瓦砾硌脚,一块尖利的硬物扎了脚,他的身子不由自主晃了一下,渐渐地水没过了膝盖,又齐到了胸脯,浑身上下起了鸡皮疙瘩。只见他双手往前一冲,身子浮在水上用力游起来,蛙式游了半圈,后半圈侧泳,他手上力气大,脚下踩水频率快,几乎是在水上快走,半个胸部都在水上。不少人赞叹:“游得真好!”他游完一圈拎着死兔子上了岸。有人喊:“扔茅缸里。”

    蒋兴放下兔子,拿起衣服说:“等我到大塘去洗洗身子,然后把它埋了,省得发臭。”

    “还是蒋兴想的周到。”有人称赞说。

    又有人夸蒋兴身体好,小腿和胳膊的肌肉有力,“那胸背和先云年轻时一个样。”

    最后不知谁小声说了句:“何富贵这下没话说了,小伙子真能受罪。”

    蒋兴到何家庄三个月,基本上会说当地话,会干当地农活,会干一些家务活,在生活上,吃住也习惯,但拉屎之事让他不习惯。村上人家除房子离小沟塘远的十几户人家,有十六户人家的茅缸安在小沟塘两边。村上女人大小便在家上马桶,男人大便都在外蹲茅缸,一年四季风雨雷电都这样。蒋兴在老家上茅缸也在外面,但茅缸都在屋后,还有草棚遮挡。现在的茅缸在村子中间的小沟塘边,塘两边都是村里的主要道路,来往串门,下地干活,上码头淘米洗菜,必经之路。男人蹲在茅缸边,露着屁股,前后有人看见。蒋兴上了几次,都碰到有女人从前面或后面经过,他觉得尴尴,人一难为情,大便反倒困难,好半天拉不出。后来他到村东头钱金根家的茅缸拉屎,那儿有竹林挡着。有一次,碰上钱金根也上茅缸,他说:“不好意思,占了你的位置。”钱金根一笑说:“这么大的茅缸,有地方。”他说着褪下裤子,在茅缸另一侧蹲下。

    “老钱,你家茅缸位置好。”

    “你来这儿上茅缸不好。”

    “影响你了。”

    “那倒不是,你上我家茅缸我高兴,我家多了肥料了。我说不好,是你义父不高兴,你吃家饭拉野屎,村上人也会有看法,说你假正经。”

    “我觉得当着女人的面拉屎不好,不雅。”

    “大家习惯了,没什么不雅,你没看到男人在拉屎,女人在旁边倒马桶,唰马桶,洗尿布,还说说笑笑。”

    “为什么把茅缸放在村子中间,臭烘烘的,也不卫生。”

    “倒马桶唰马桶方便,男人女人都乐意,屁股都一样,看就看呗。”

    “我想把我家茅缸移动一下,排在你家茅缸旁边,行不行。”

    “行啊,拉屎还能说说话。”

    蒋兴回家一说,义父摇头说,舍近求远干什么,不要脱裤子放屁。

    蒋兴说:“搬到钱金根家茅缸旁边也不远。”

    义父神情严肃起来,他说:“这不是远近的事,关系到面子。”

    “为什么?”

    “你没看到,茅缸不在小沟塘边上的,都是较穷的人家;你知不知道小沟塘边上的茅缸哪家的最大?哪家的在最中间?”

    “东边中间是我们家,西边是何家,我们两家的茅缸最大。”

    “是啊,何富贵父亲在时,没他同意,谁家在小沟塘边上安茅缸,他就用铁榔头砸烂谁家的茅缸。季大洪家的茅缸和他家一样大,也被他家砸了。另外,谁家犯了大过,他也要人家把在小沟塘边上的茅缸搬走,在小沟塘边上的茅缸拉屎,是露屁股也露脸的事。”

    蒋兴没想到拉屎还有这么多事,不好再说什么,只好自己把上茅缸拉屎的时间,安排在天亮前或者天黑以后。

    蒋兴和蒋先云长得还真有些像,都是高身材、长方脸、浓眉大眼;只是蒋兴年轻皮肤好,饱满光滑,双眼皮下的眸子炯炯有神,而蒋先云脸色青黄,皱纹不少,特别是两个女儿早亡妻子疯了以后,更是衰老了许多,身体大不如前,精神也有些颓废消沉,对家里田里的事都没了兴趣。每天吃了早饭便往八里外的里庄镇跑,不是到饭馆喝酒,便是与人打麻将赌钱。有时喝醉了酒很晚才到家,一路不知摔了多少个跟头,满身都是泥土。

    蒋兴上门后,蒋先云有半个多月没往里庄跑,带上蒋兴去看了自家的稻田、菜地。十五亩水稻,请短工插秧后就没人管,草长得比稻苗还高,菜地有一半荒着,黄瓜架倒了,半边歪躺在田埂上。

    一天,蒋先云又往里庄去了,很晚回家,满嘴酒气,裤子湿了沾着泥土,太阳穴处磕破了皮,渗出的血结了黑疤。蒋兴心疼,帮他换了衣服,劝他说:“别到里庄去了,路那么远。”

    “里庄酒厂的酒好!”

    “你要喝里庄酒厂的酒我去买,在家里温了喝,又好喝又省力、还省钱。”

    “你做的菜有饭店做的好吃么?”

    “我可以到街上饭馆端菜,我也可以学着做菜。”

    “你学会再说吧。”

    蒋兴知道他心里苦,一时排解不了,只能慢慢来。他决定先收拾田里的事。他来到自家的稻田,戴上草帽,卷起裤腿,把十五亩稻田的杂草拔净就用去了五天时间,又用了五天把稻子耘耥一遍,然后挑起粪桶把自家茅缸里的粪水挑来施了一遍肥。荒了的菜地翻土锄细后撒上了青菜籽,浇好水,倒了的黄瓜架用竹竿木桩重新支好,稻田、菜地才有了模样。

    忙完田里的活,蒋兴便去村上拜师学艺。他找了当过厨子的符冬青学炒菜,半个月便也学会了七、八个菜肴的操作工艺。

    这天下午,他去里庄酒厂买了一坛子老黄酒,回家洗切烹炒,一会儿鸡蛋炒莴笋、腊肉炒青椒、韭菜炒螺丝就端上了桌,又拌了一盘黄瓜,几个菜炒的倒也像模像样。蒋兴把小桌搬到银杏树下,不远的地方,七八棵金银花以蓬勃之势开枝散叶,芳香四溢;在夕阳的余晖中,父子俩闻着花香对饮闲聊,说老家事、说当地事,聊陈年往事,聊近日趣闻。蒋先云三碗酒下肚脸色开始发红,心情也好,夸道:“你炒的菜不错。”

    “这酒也不错吧?”

    “不错,是里庄酒厂的酒,我喝出来了。”

    “和去里庄喝酒相比怎么样?”

    “差不多。”

    “那以后就在家喝吧。我给你炒菜,给你去里庄酒厂打酒。”蒋兴见义父情绪好,乘机劝说:“酒在家里喝,麻将也别去里庄打,就在村上玩,人不够我来凑。到了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有些人串通起来捣鬼坑人,外地人十赌九输。”

    蒋先云沉默不语,他被蒋兴说中了,去里庄打麻将几乎没赢过钱,他点头说:“从明天起,在家里喝酒,在村上打麻将,不去里庄了。”

    蒋兴高兴地端起碗:“爸,干一碗!”两个黄酒小碗“咣当”碰了一下,二人仰脖一饮而尽。

    三天后的傍晚,蒋兴到里庄酒厂买了二十斤黄酒进门,义母惠珍坐在桌前问:“你是谁啊,到我家来?”

    “我是你儿子蒋兴。”蒋兴一边把酒缸放进厨房,一边笑着回答。

    惠珍摇着头:“你骗我,你是贼,偷我家东西。”

    蒋兴没再答话,每天进门都是同样的问答。屋里已经昏暗,蒋兴点亮油灯,一盏摆在桌上,一盏搁在灶台。他出门前已经洗了菜,粥由照顾惠珍的孙寡妇熬好,他往灶膛里塞了一把麦草,点上火,开始“噼里啪啦”炒菜,等蒋先云进门。

    菜和粥摆上桌,义父回来了,一家人开始吃晚饭,惠珍喝了一口粥,用筷子指着对面的蒋兴骂道:“王八蛋!偷我家的东西还吃我家的饭。”

    义父把筷子往桌上一拍,吼她:“你又乱说!”

    惠珍照样把筷子往桌上一拍:“就是!他就是贼!”

    义父无奈地叹了口气,拿起筷子说:“老说疯话,也看不好,蒋兴你别介意。”

    蒋兴说:“我不会,也许是她发现少了什么,或看见谁偷东西了。”

    “好在不打人只是骂人,只是不听话。”

    “看她生病前有没有怕的东西,闹的时候吓一吓,她就听话了。老家村上有个老头疯了,看不住到处跑,他怕打雷,家里人用雷吓他,他也就不往外跑了。”

    “惠珍怕知县,小时候看过一次审堂,惊堂木一拍吓坏了,听到知县腿就发抖,可以试试。”

    惠珍喝了半碗粥,把筷子往桌上一搁说:“不吃了。”

    蒋先云大声说:“把粥吃完,知县让吃完!”

    惠珍脸上显出惊恐之色,忙端起碗继续喝粥。

    蒋先云又指着蒋兴说:“他是知县派来的,以后不能骂他。”

    惠珍眼睛畏惧地看看蒋兴,低声问:“你是知县派来的?”

    蒋兴点点头:“是,以后别骂我了。”

    吃完晚饭,蒋先云打水给惠珍洗脚,蒋兴接过木盆说:“我来。”,他伸手试试盆里的水有点凉,便到灶间兑了些热水端到义母面前,大声说:“知县让我给你洗脚。”惠珍乖乖地伸出脚,自言自语说:“知县让洗就洗。”蒋兴蹲下身子,帮义母脱下绣花小鞋,解开长长的包脚布,臭味扑鼻而来,他帮义母洗了脚,扶她进到里屋,又把包脚布拿到码头搓洗干净,晾到屋后的梨树枝上。

    蒋兴没进家门之前,蒋先云外出便请孙寡妇来照顾惠珍。蒋兴来了,她仍然天天来,她的女儿出嫁了,在家闲着没事,来到这边一是省得自家一顿中饭,二是可以顺手牵羊带点东西回家。这天下午,蒋先云去符开墨家打麻将,孙寡妇拿着一条要补的裤子来了。蒋兴提了篮子扛着钉耙去菜地挖萝卜,顺便还想翻翻地,干了没多会儿,人便出汗了,他脱下外衣,扔在山芋藤上继续干活。地翻完了,蒋兴把钉耙柄当做扁担挑上篮子往家走。此时夕阳西下,炊烟袅袅,鸟儿在小沟塘的两边飞来飞去,不时有几声狗叫传来。蒋兴想起了一句诗“斜阳外,寒鸦数点,流水绕孤村”,说的正是眼前的景色。

    “蒋兴!蒋兴!”孙寡妇迎面跑来神色慌张地问:“看见你妈没有?人不见了。”原来,她趁惠珍在里屋上马桶的空当,到厨房装了一小袋红豆送回家,返回就不见了惠珍的踪影。

    “没有啊。”蒋兴也着急了,向四处张望着,看见一个挑货担的小贩进村来,便上前问道:“你从大路上来看见有人出村没有?”

    “看见一个女人往大坟园去了。”

    蒋兴又问了年纪、穿着,猜想可能就是义母,他赶紧回家放下钉耙篮子,扣起青布上衣往东边的大坟园跑去。

    大坟园在镇的西北角,是公共坟地,有五、六十亩的面积。坟地除了大大小小、乱七八糟的坟头,便是高高低低、粗细不一的树和比人还高的野草,天一黑,阴森森的,胆小的人别说进去,走在外边的小路上也会心跳加快,一有风吹草动便胆战心惊。蒋兴沿着小路从西向东走,边走边喊:“妈!我是蒋兴,你在哪?”直走了大半圈也没见人影,他便壮着胆子沿着一条草路往坟地中间去。

    太阳已经收起最后一道光线,黄灰色的云布满天空,雾从稻田和河面上升起向坟地里飘来,四周朦朦胧胧的,不时传来乌鸦和猫头鹰的叫声,更让人听得毛骨悚然,空气中阵阵恶臭让蒋兴加快了脚步。

    穿过坟园,蒋兴来到了北侧的高岗边,高岗下是皇塘的大河,上通大塘,下通运河、长江。皇塘是鱼米之乡,就因为河塘多、地势高,排灌两便。蒋兴远远看到河坡上坐着一个人,那件熟悉的蓝色大襟衣服,让他一眼认出是义母,他欣喜地冲下去抓住义母的胳膊说:“妈,怎么跑这儿来了?我们回家。”

    义母说:“我来看捉鱼。”

    “天黑了,不捉鱼了,知县叫你回家呢。”蒋兴扶起义母,只见她的衣服裤子被荆棘划破了,满是泥土,鞋也掉了一只,因为扭伤了脚,走路一跛一跛的。蒋兴蹲下身子说:“知县让我背你。”义母双手搭在蒋兴肩上说:“知县让背就背。”

    义母人胖,有一百三十几斤,从大坟园背到家,蒋兴累得满头大汗,筋疲力尽。蒋先云很生气,说:“下次再跑别去找,想死哪死哪吧!”惠珍似乎知道错了,看着一脸倦容的蒋兴,眼里有了泪水。

    时光一天天过去,一年后的深秋,连续几天的秋风秋雨,天气一下凉了。门前的银杏树叶子差不多掉光了,菜地的青菜泛了黄色,青豆也长老了。吃过早饭,蒋兴照例扛着铁锹提着篮子去菜地,看到畦沟里有积水,就挖开了通向芋头田的缺口,水从芋头田流入了小沟塘。一身长袍马褂的何富贵远远看到蒋兴在忙着排水,来到小沟塘岸边,冷着脸说:“蒋兴,你往芋头田里放水要和我说一声。”

    “这水不是从芋头田一直下到小沟塘去么?”

    “万一我家芋头田里下了肥呢,不就跟水走了?”

    蒋兴知道他是吹毛求疵,芋头都挖完了,明年才能再种,但还是答应道:“我知道了,下次放水前和你打招呼。”

    “你宜兴口音还是蛮重的,来何家庄时间不短了,要说皇塘话。”

    “好的。何叔,有两件事我想和你说说,一个是大塘一年捉一次鱼,也就四五百斤,这么大的塘面,要放些鱼苗就得有好几千斤。”

    “一直就是这样的,公家的塘谁来买鱼苗?”

    “要是包给专人,一年交多少钱或多少斤鱼,就有人管,鱼就多了,要是没人肯包,我倒想试试。”

    “这好啊。”何富贵有点喜形于色。“你要包一千斤就你来管,多出的鱼归你。这个塘我家有一半的份额,做得一大半主,还一件事呢?”

    “我看见大兴塘东边有一大片荒田,怎么没人去开荒种粮?”

    “村上人都是小富即安,吃饱了就不想别的,再说绕大塘过去要走半天,没人愿意去。”

    “那我想有空时去开荒种粮,不知行不行?”

    “行,反正没人要的荒田,谁开归谁,谁种归谁。”

    “秋收结束,我就去开荒。”

    “有人说,南边人比北边人聪明,东边人比西边人勤快,不假。”何富贵称赞了一句。

    稻子收完,种下小麦,蒋兴找了两个江北来要饭的年轻人,以匠人的工钱雇他们帮着开荒,一冬一春开出了十五亩地,种了一季山芋,收了三千多斤。村上人家看到蒋家晒场上的山芋堆得象小山一样,开始羡慕眼红,纷纷前去开荒,剩下的荒田被一抢而光。蒋兴没有再去抢荒田,在山芋田里修田埂,准备栽水稻、种麦子。

    春天,蒋兴到奔牛镇上买了一万尾鱼苗放进大塘,找木匠做了铁丝网护栏,打桩安在通大河的排水口,梅雨时节发大水,满塘的鱼没有逃走一条。年底请陆家村拖网队来拉网捕鱼,六段塘面分六次起网。一网鱼十几个小伙子都拉不动,总共收了四千多斤鱼。

    何富贵看着一筐一筐活蹦乱跳的草鱼、鲢鱼,连声喊着:“不得了!不得了!明年不能让蒋兴包了,不就是买点鱼苗放到塘里么。”

    大塘承包养鱼的事,蒋兴就承包了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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