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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深不见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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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个人都有秘密。”三琯弯腰,掬起一捧清凉的溪水。水从指缝间流下,恍惚间仿佛倾泻的月光,“你有,阿衍有,东方爹爹和师父也有。”

    “我所有的秘密,你都已经知道了。”程云的笑容有些苦涩,“何况,如果有的选择,谁又愿意背负秘密前行?”

    如果太子没有坠马,李承衍可以开心肆意做他的十一王爷;如果万岁没有迁怒穿云弩,定王府一家仍然相亲相爱,共享天伦,他又何必夜夜悬命做那偷鸡摸狗的梁上君子?

    “就算你与阿衍都有原因,那师父呢?”三琯垂眸,“为什么师父要瞒着我?”

    “我虽不了解你的师父,”程云轻声说,“但我了解万岁。”

    幼年丧父中年丧妻晚年丧子,就算是天生的圣人,也早已在一重重磨难之中消解了所有的善良。

    皇帝…并不是一个和善的好人。

    “我娘闺名阿翡,与先皇后和万岁同为青梅竹马,三人一同长大。”程云淡淡地说,“若不是母妃被先皇指给了我爹,依万岁对她的感情,她是必要入宫的。”

    “听定王府的老人说过,指婚的消息传来,万岁喝得酩酊大醉,挥墨如雨,在承乾殿里赋诗一首。”

    “彩云栖翡叶,晨光耀珊瑚。远山蘸秋水,明月忆佳期。”

    “翡叶二字,嵌了我母妃的闺名。”

    “定王府出事当晚,我记得母妃身边的老嬷嬷曾跪下求她,让她连夜进宫恳求万岁饶我们兄妹一命。母妃却连眉梢都不曾抬一下,冷冷道,这世上再没有人比我更懂他了。”

    懂他冷血,懂他绝情,懂他不分正恶,懂他颠倒是非。

    “这十年来,朝政大权旁落,百姓民不聊生。仅在你我之间说一句,万岁他称得上…昏聩二字。”

    三琯说不出来话。

    她与李承衍青梅竹马。

    万岁在她心中,一直是那个笑眯眯的、温和慈祥、对她宠爱有加的皇帝,是十一的父亲。

    从感情上,她说不出万岁一个字不好。

    可她虽生长在冲虚观,但也常与师父游历江湖,并不是不谙世事的内廷公主。那年江南洪涝、九江府长江决堤,死伤惨重,逃难之人一路北上来到晋鲁豫,却遇上了连年大旱。

    师父脸上不见笑容,着人搬空了华山派的粮仓,日日施米布粥。她那时诸事不懂,跟在师父身旁帮忙,见到逃难的人还指着他们询问。

    “师父,他们不是饿肚子吗?为何又会那么胖?”

    明明应该是瘦骨伶仃的灾民,一个个看起来面目庞硕,仿佛发了面的馒头,人人挺起大肚,如同吹胀了肚的河豚。

    师父狠狠舀一勺稠粥,手背青筋立起:“那不是胖,那是长期营养不良,饿得人都发了肿1

    他一抬头,脸色铁青:“顺天府尹干什么吃的?说是日日赈灾,为何到了几天,难民依然只在我华山派的粥摊才能吃上一口白米?”

    师父日夜焦虑,合不上眼:“…以往看金古梁温,以为郭靖黄蓉以命殉城,哭得我泪眼汪汪。哪知道真正苦难来临的时候,你什么心情都有,偏偏就是没有心情去哭。”

    可第二日起床,三琯再去粥摊却不见了师父。

    “万岁夜来做梦思念故太子,想得睡不着觉,早朝的时候闹着要建摘星楼替儿子祈福。如今年景,朝臣在金銮殿上跪了一地苦苦恳求。万岁回了承乾殿就召了师父入宫,要听故事解闷。”

    故事都是江湖故事。

    有陈家洛为复国大业奉上香香公主,亦有袁承志“不降鞑子,不害良民”的幻想磨灭后背井离乡。

    师父日日与皇帝讲着那“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万岁听得泪眼汪汪,到头来却只挥手召唤画师,说:“朕思念皇后,便如陈家洛失却公主。你可记得先皇后样貌?速速画上一幅来!啊,务必记得要用金线勾边,方能使皇后音容于熹光之中。”

    繁华尘世,芸芸众生,皇帝与庶民的悲喜并不相通。

    晋鲁豫的灾民们挺着虚胀的肚子,倒在华山派赈灾的粥铺前;而宫里的皇帝却还心心念念,要用金线给爱妻的画像勾边。

    师父人在局中,明明想做那悬壶济世的大侠,到头来却成了一个插科打诨的说书先生。

    “万岁为人凉薄,并不容易相处。你师父承皇恩数十年如一日,个中难处,想必如人饮水。”程云说,“华山派也好,冲虚观也罢,是香火鼎盛享誉江湖,还是一朝倾覆断送百余条人命,都不过是皇帝的一念之间。”

    伴君如伴虎,五个字,凝结三十年的心血苦楚。

    “一开始,师父不告诉你那些烦心事,也许只是想让你有个快乐的童年。”

    可是等到后来,就算是想要再说,恐怕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了。

    就像每一个在子女面前无法倾诉的父母。

    三琯默默听着,原本温热的青石却随着越来越深的夜,变得越来越寒凉——直到程云伸出手臂,轻轻揽住她。

    “你在发抖。”他说,“你在害怕吗?万岁喜怒无常”

    “不,”她迅速打断他,“我不是在害怕万岁。”

    她只是在想,这些事如果连人在江湖的程云都知道,那与她相处多年的李承衍,又怎么会不知道呢?

    他到底又会是什么样的立场呢?

    十余年相伴,她以为自己就算没有做到“相知”,起码也做到了了解。

    可现在三琯自嘲地笑笑,原来什么都不明白的那个人,自始至终都是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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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车行九日,一路朝南,天气日益闷热。

    师父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一套薄如蝉翼的纱裙,非要套在她身上,露出大片雪白的胸口。

    饶是洒脱如三琯,也着实受不了师父这样惊世骇俗的风格。

    师父笑得见牙不见眼:“小情侣谈恋爱,当然要穿得花枝招展一点才行啊!小三琯儿啊,师父劝你一句话,有胸可露尽情露,莫待没胸没得露!你真是不懂你师父我心中的苦”

    三琯扶额,都什么和什么?

    师父挤眉弄眼:“今晚我早早装睡,也好让你与小云儿早早出去约会。亏得你师父我每天都选在风景优美的地方安营,给你们制造氛围和环境”

    话说一半,程云端着清补凉上了车。师父嗷了一声,一把揪过身旁打盹的程四要,像离弦的箭一样下了车。

    两人这些天原本十分亲近,被师父咋咋呼呼的一番操作搞得反倒有些尴尬。

    程云耳根发烫,仿佛原本一直没有被挑破的、隔了层雾气般的,模模糊糊的那个念头,在她师父跳下车的时候,变得呼之欲出。

    三琯却没想那么多,只觉得身上这纱裙怎么都不得劲。她见程云耳朵红得发紫又不说话,还当他也是因为衣服尴尬,只得先开口打破僵局:“我师父很喜欢你。”

    程云微笑:“令师贵为华山掌门,却无门第之见,对我礼待有加,我感激不已。”

    三琯抿唇:“他是没啥门第之见,他只是纯粹的看脸。”

    程云只是笑。

    他不再做乞丐打扮,一身月白色的道袍,像是师父年轻时的旧衣,举手投足之间皆有昔日王府世子的优雅,琥珀色的眼珠仿佛湖泊,深邃不可见底。

    他笑着笑着,声音渐渐低下去,宛如耳语,宛如低吟。

    “那你呢?三琯,你看不看脸?”程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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