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清远(上)
寅时刚过。
湿润的夜风卷过青灰色屋檐, 草虫藏匿在暗处,一声声地鸣。
女孩掩上门,一边擦拭着湿发, 一边走进暗沉一片的长廊之中。
正值夏天最热之时, 她身上只穿了件单薄夏衫。发梢的水顺着脖颈流淌, 濡湿了一大片衣领,随着行动,带来一阵阵凉意。
她行尽了这条长长走廊, 又迈下两级台阶, 走入虫鸣风轻的花园之中。
有个人在假山后等她。
清瘦的身躯, 在暗色里如静默的竹。墨发不似平常一样扎成马尾, 只随意披着,在肩上微微拂动。
少年看着她,她也停下脚步,隔着夜色瞥了他一眼。
这不算一个善意的眼神。
他哑声开口:“师姐。”
清清不说话。
“对不起, ”他的声音比风还轻, “我不是有意瞒着你,只是……连我自己都未曾确定。”
清清抬起头, 望了望天,几粒星子在天幕中明灭, 它们彼此间隔得极远。
“姨母去年病重, 曾在神志不清时隐约透露, 我的身世另有隐情。我当时太过震惊, 还未来得及弄清一切,便传来父亲战死的消息,然后——”
他顿了顿,接着说了下去:“我有了自己的猜测, 但终究也是猜测,在未经证实之前,这些事实在不足以对你说,说了只能平添忐忑。”
“这些事,实在太过……我厌恶这些,不愿涉足其中,更不愿让它扰了你。”
清清仍是望着天,好像那几颗星是多稀奇的物事。
她淡淡地说:“所以这件事最终是别人点出来,而不是由你告诉我。”
这句话中的冷意太过明显,裴远时如何不知道,她平生最厌恶痛恨什么。
恨自以为是的欺瞒,恨不予真诚的哄骗。
他颤着声音,几乎控制不住想拉住她的手。
“对不起,师姐,我不是有心——”
女孩长长地叹了口气。
她终于转过脸来看他,目光中并没有冰冷疏远:“没关系,我其实没怎么生气。”
“只是,你不愿它扰了我,我也不想你独自面对着这些,”她轻声说,“隐瞒秘密并不是件让人好受的事,我不想,你一个人受这份煎熬。”
裴远时因为这句话一时失语,他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清清笑了一下,她走上前,摸了摸少年散落在肩上的发。
他平时大多数时间都是马尾,十足的少年模样。而此时,发丝软软垂落在肩上胸前,让他少了几分利落,多了些稚气脆弱。
“我怎么舍得生你的气,”她用指尖勾缠住他的发梢,喃喃地说, “知道了这些,我怎么还生的起气?”
她的眼睛温柔又哀伤,简直能望进他心底:“我只关心,你会不会难过?”
裴远时再也忍不住,他将她拥入怀中,缓慢收紧的双臂竟是止不住的颤抖。
他就这么死死地抱着她,像守着一份引人觊觎的财宝,力度大到清清几乎喘不过气。
她贴在他胸口,听着他凌乱的心跳,和强行抑制住的喘息。
他其实真的很难过吧。
清清闭着眼想,造化的游戏,命运的玩笑,这世间事总能叫人应对不及。万物不过刍狗玩物,任凭风来雨去,她如是,他也如是。
每每说起这个战无不胜,正气凛然的大将军,他眼中的神采让她无法忽略。他说第一次握剑,说第一次爬上马背,说第一次射出十环,他的成长都与那个男人有关。
他有多敬重自己的父亲,她实在是太过清楚。
然而,然而。
他的出生是场谋略,他所敬仰的父亲不过棋子,他的生母因此辞世。而策划这一切的人,身上却流着和他相同的血,是他真正的生父。
即使那是皇室的血,但对他来说,却是不堪的印记。
世上最残忍的作弄不过于此。
清清绝不会怀疑他会贪念那一层身份,她信任他,毫无保留,也不需要理由。
她只关心他会不会伤心,在得知了这一切后,在赖以行走的信念被斩灭后,他会不会太伤心。
有一点点凉意落在她发顶,同本来就残存的水迹混在一起,让她差点察觉不出。
“师姐,”过了很久,他低声地唤,“师姐……”
“我是很难过,但不会难过太久。”
他一边说着,一边轻吻她冰凉的发顶:“毕竟,我还有很重要的事要去做,不是吗?我说过,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那不是假话。”
清清忍不住说:“你要伪装成忠心耿耿的样子,去同那样的人周旋么?宗主的要求太严苛了,谁知道他会要你做什么,我们到时候再同她谈判……”
“那样结果也好不到哪里去,师父他,的确等不了那么久了。”少年的声音从胸腔中传出,震得她鼻子发酸。
“师姐不相信我吗?”他叹息着,“我不能为你这样冒险一次吗?”
“公主的目的同我们其实是一样的,她那条路上势必会杀掉一些我们想杀的人,梅均、梅书平、还有……”
清清接过他的话:“还有那个要找上你的人。”
她仰起脸,却只能看见少年清瘦的下颌线,她迟疑道:“但他毕竟是……你真的……”
裴远时看向远处,他声音冷而淡:“我不认所谓骨血,更不会信任一个毫无担当的男人。”
“让怀了自己孩子的女人嫁给部下,自己偏安一隅,等着坐收渔利,”他轻哂,“所有悲剧都来源于此,我只感到恶心。”
“我甚至恨,不能直接结果他。”
他有这样的想法,清清是一点不意外。
不愧是她喜欢的少年,沉默而笃定,骄傲又坚韧,他不声不响地站在那里,心里却全是火炬。
她摸了摸他的脸:“那我们会有很长很长一段时间,都见不到了。”
回应她的是骤然收紧的双臂,和深到让她窒息的长吻。
三日后。
一封缀着金粉花纹的信笺被送到苏府,上面书着邀请的字句,是请府上两位昆仑仙师进宫,帮长平公主治治心悸之症。
信上特别说了,二位不必作道人打扮,只着常服便可,公主不喜白色。
苏松雨早被告知一切,事已至此,他已经被深深拉入贼船,后悔只是徒劳了。
哀叹着,又探望了卧在床榻上的老友,他叫来忠仆,吩咐帮二位仙师准备点入宫的行头。
“到底是公主的贵客,可不能寒酸了!”
软软长长的发丝挽成双髻,用青色丝带绑着,又缀上两朵金丝缠成的铃花。藕粉色的裙,轻紫色的衫,绫罗鞋面上还装饰着缠枝花纹。
清清望着铜镜中的自己,半晌没有说话。
一旁的侍女忐忑起来:“仙姑可是不满意?”
清清回过神,宽慰一笑:“没有不满意,你手艺极好。”
侍女于是放了心,又上前帮忙紧了紧发髻,理了理裙带,才终于告退。
清清仍是看着镜子中的少女,素净的脸颊,黑而弯的眉,微微动弹,头上的铃花便跟着轻颤,闪烁出碎金般的亮泽。
她抿着唇,轻轻一笑,于是镜子中的女孩也跟着笑,笑容中有些羞涩腼腆,像长安可以见到的,在无忧无虑中长大的女孩。
如果一切没有发生,她是不是会像现在这样,穿着绫罗绸缎,戴着珠玉金银,坐在漂亮精致的宅院中,看着风轻飘飘吹过花园,心里只用烦恼跟春天有关的事。
于是清清便回忆起,在来长安的船上,她枕在少年膝边,他一边抚摸她的头发,一边突然发问,问她喜不喜欢珍珠。
自己怎么回答的?当时听着水声,享受着温柔的触抚,她懒洋洋地说:“还是透花糍要好一些。”
这不是假话,但他那个问题,是不是同她现下的感慨有关?
少女提起裙边,站起身,小心翼翼地迈下台阶,走到盛开着茉莉栀子的庭院中。
日光亮亮地洒,小巧洁白的花瓣被掩映在绿叶中,她绕过这片芬芳花丛,看到了花丛背后的少年,他好像已经站在那等了许久了。
他望过来,定定地注视她。
清清忍不住笑了,这是她第一次看他穿锦袍,深色的织锦长袍,腰上系了云纹腰带,虽然没挂玉,但更显得更加英挺卓然。
他说从前在校场,有小姑娘送他荷包香囊,如果当时他是这副模样,那再多收几个,也算是正常。
裴远时走过来,他眼中的惊艳毫不掩饰,但在他将那些赞美说出口之前,清清却抢先开了口。
女孩笑眼弯起,是俏灵灵的美丽:“我不喜欢珍珠。”
少年一愣,接着露出无奈的笑。
他牵过她的手,低声说:“那我给你找来比珍珠更好的。”
声音飘散在风里。
在晴朗的夏日午后,他们穿过一道又一道朱红色的深墙,来到一处幽深曲折的花园。
花园之中,身着绯衣的女子已经等候多时了。
屏退了下人,他们交谈了许久,伴随着轻暖和风,和阵阵鸟啼虫鸣。
从大体计划,到时间安排,蒙阶盖丽毫不遮掩自己的野心,桩桩件件都尽数告予了他们。
“既是我船上的人,这些事没什么好遮掩的。”
她一面这样慵懒地说着,一面又如谈论家长里短一般,将皇室秘辛,朝堂争端都透露了个大概。
“梅均已经等不住了,他前些日子派了几个最得力的杀手去温泉行宫,我那可怜的老父亲,这回应该是凶多吉少。”
“圣上一死,便是图穷而匕见,太子势必卷土重来,而梅均也不会闲着,他们的拉扯才刚刚开始。”
“他们有兵权,有支持者,有冠冕堂皇的理由,而我现在还差得远,连法力都使不出。要在这种境地里杀出一条路,那是条地狱路……我想要的,就是在这般陷境中走出通坦路途。”
她目光从二人身上一一扫过:“而你们——”
“一个向往自由的女孩,在见识了天地的广阔后,还会只喜欢这个少年郎么?”
“一个隐忍沉默的皇孙,拥有最名正言顺的血脉,还能驯服天底下最坚不可摧的军队,到那时,你所图的,还仅仅是现在这样?”
清清却说:“我们还没替您进行宏图大计呢,现在就要将我们策反内讧吗?”
以玩弄情感为乐的女子,在这一刻露出一切尽在掌控的笑:“无论最后如何,我都不会吃亏的。”
她眨眨眼:“我是太久没有见到这么鲜活的灵魂了,虽然伤痛和悲怆的情感更适口,但你们,尽量也不要叫我失望哦?”
他们又说了许多话,到了最后,甚至只有闲聊。
蒙阶盖丽似乎很享受这种交谈,毕竟世上知晓她身份的实在不多,而她正好又对他们很感兴趣。
终于,当夜鸦立在屋脊上开始鸣叫,女子骤然住了口,她望着天边翻卷着的云霞,竟是出了神。
“你们该走了。”
良久,她脸上缓缓浮现出隐秘微笑。
“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清清很快明白了这句话中的意思。
她前脚走出宫门,立刻就听到兵甲撞击着的沉沉声响,宫中紧急列队,似乎进入了防备状态。
回到苏府后,本该在府内的少卿却不见踪影。
后半夜,大门被叩响,一个高大清瘦的男子疾步走近,他的面容同裴远时有几分相似,他看着从未谋面的儿子,脸上是逼真的哀戚和懊悔。
灯影重重,她听见少年轻声唤了句:“父亲。”
这声话音犹如拉开序幕的号角,在接下来的上千个日日夜夜,他将与谎言为伴,直至这个被他称作父亲的男人倒下。
宗主说的没错,这是条地狱道,道路上危机四伏,遍布血腥和杀意。
这对宗主来说,是游戏与挑战,但对他们来说,是苦苦挣扎着的一线清明。
他们相信路那端会有光亮,所以毅然决然地踏了上去,并且不曾想过回头。
这条路太险,又太窄,窄到容不下两个人并肩而行,窄到他们来不及进行一场体面的告别。
只有临走前,少年向她投来的,深深的一眼。
他们来不及说的话,来不及做的事,在道路的彼端,终究会得以继续吧?
只有怀揣这样的信念,在分别后的时间里,才不会太过孤单。
他们的确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见面。
作者有话要说: 不行了,主线还是得再写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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