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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9章 第 27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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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宫里的大宴设在挹海阁, 半个园子在水上。

    殿堂不大,四品之下的臣子们在殿外露天吃席,只有受皇上倚重的近臣能升高座坐进殿里,人人一张矮案, 伏在白玉阶下。

    文帝把前朝与后宫分得很清, 中秋、重阳、正月这样的大节典上, 永远是君臣同欢, 带上寡母、妻妾与儿女同坐一堂, 一团和气, 歌舞升平;真到了正儿八经的大筵宴, 从来只有他一人坐在上边。

    授茶、赐酒、分筵食,掌仪官被吩咐得团团转,保管叫得脸的老臣、有才干的新臣、还有此次立了战功的将军,各个都不受冷落。

    晏少昰踩着开宴的时辰才从坤宁宫过来。

    他是今日的头面, 进门后,大臣们一整气氛,各个不吝赞美之词。国丈爷没作声,可夸的是自家外孙,眼里的笑收不住。

    酒过三巡后, 满殿的文臣露了醉态,说的话渐渐跑了味。

    “启禀皇上, 边军出师大捷,微臣心中激荡,借这酒兴更是恨不得长啸三声,求皇上恕臣醉了酒, 笨嘴拙舌言之无序, 且先叫我一吐为快!”

    文帝畅快笑道:“爱卿直说便是。”

    这文臣一开口, 哪里笨嘴拙舌,言辞分明讲究得很。

    “太|祖壮年时曾三征漠北草原,三次败兴而归;先帝爷还在时,也惧怕蒙古铁骑,屡屡在长城上增筑峻垣墩堡,竖起坚壁以御边——而今,皇上您一出兵,就一举荡灭蛮夷威风,此乃不世之功,必将功盖千秋名垂万古啊!”

    “回头再看,皇上膝下有太子殿下,又有二殿下,二位殿下文韬武略,咱们又有精兵良将,九大边城,踞有雄兵百万,何惧蛮夷祸乱之患?依臣看,吾皇扫除海内荡平寰宇也不是难事啊!”

    晏少昰噙着笑,看那年轻的臣子是大前年考上来的探花郎,升得倒挺快,去年还是绿褂,今年就穿上了绯袍雁子补。

    平时看着还是个俊逸小生,再好的容貌,喝得烂醉信口开河时也显得丑。

    皇上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叫殿前监赐了一樽御酒,可底下有眼睛的都看得出来,皇上听了这话是极高兴的。

    一时间,满殿都是褒扬称颂声。

    什么“千载之间,继尧舜大治者唯皇上一人”,什么“二殿下屏藩大功,实是我朝之幸”,“不如咱们挥兵北上,雄狮百万过黄河,去草原杀他个来回”!

    各个说得豪情万丈,兴尽时叫得几乎破了音,一人一句没个消停。

    赐下的御酒都是宫中藏了几十年的佳酿,先头谁也不说话时,晏少昰喝得畅快。这会儿君臣尽欢,说两句话就要夸他一句半,晏少昰反倒觉得倒胃口,不论谁起身敬酒,他也只举杯沾沾唇,越到后边,越牵不起一丝笑。

    他座次挨着御案,在东头,放眼向前望。

    满殿的老臣全醉得红光满面,文官几排好嘴皮子,夸得武将美得原地升天,殿外的新臣更是激动得直身挺脖,恨不得立刻跳出来请战,为皇上抛头颅洒热血。

    没人提整个北境十二万的伤亡,没人提赤城被虐杀的俘兵,那三座高高的尸塔屡屡拉他入噩梦,恨不能将他从头到脚戳个洞穿——今夜也无人提,好像这些大臣谁也没从战报里看过。

    而这趟真正打了仗回来的将军,多是四五品官衔,宴前领了封赏就退出去了,没几个够格坐得上这大殿。

    太子盖住他壶口,道:“空腹饮酒伤身,吃几口菜垫垫肚子。”

    晏少昰知应了声。

    酒杯里映着他自己的面孔,是个怒容。晏少昰对着这潦草的水镜,慢慢变换表情,恢复成和气模样。

    这是庆功宴,人人都高兴的时候,他板着张脸实在扫兴,后头便埋头只管吃菜,渐渐麻痹双耳,也就没那些不痛快了。

    正此时,一位文臣说到兴头上,忽然来了句:“微臣恨不能年轻十岁,投笔从戎,便是做个小小的百夫长,也要替皇上杀尽蛮夷。”

    晏少昰突然笑出声,笑得洒了酒,笑得停不下来,笑得满殿从皇上到大臣都看向他。

    他起身朝上首道:“儿臣失仪,听得太专注,不防呛了酒。”说完又坐下。

    那文臣结结巴巴又憋了两句,再憋不出狗屁了,悻悻坐下。

    晏少昰这才收了笑。

    这官儿骨瘦嶙峋,瘦得像根竹竿子,怕是连刀都提不动。笑他却不是笑他瘦,晏少昰探子布得广,恰巧也知道,此名官员沉迷魏晋名士风流,学前人就着酒服食寒石散,吃伤了子孙根,年过三十就是枯竭相。

    还想当百夫长,军中伙头兵都得要举得动几十斤铁锅的。军中多收一个他,不过是多一条短命的亡魂。

    晏少昰满脑子的不合时宜,坐在大殿里吃着珍馐,却有点怀念边关的酒宴。那里每场大胜后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吃的喝的没这么精细,却不用听人皮里阳秋。

    正此时,掌仪官欢欢喜喜道:“皇上,戌时已至,该是放焰火的时辰了。”

    文帝一扬手,示意他去安排罢。

    之后,殿前九道门洞开,夜风无阻地涌进来。这乘凉的水阁建得高,天窗打一开,就是极好的观景台。

    今年这焰火阵仗倒是大——晏少昰刚升起这个念头,殿外响起了第一炮,动静震天撼地,震得殿内的桌椅杯碗都格格作响。

    晏少昰目光陡然一变,生生攥碎了酒杯,腾地起了身。

    司老将军和席上几个将军全惊得跳起来了,有个年轻的小将定力不够,一把拔了腰间装饰用的短佩剑,声嘶力竭吼着:“护驾!护驾!什么乱臣贼子,竟敢在宫中开火炮!”

    大殿里的群臣全傻眼了。

    晏少昰几步穿到了殿门前,向外一看,眉宇间冷光更盛。

    他在战场上呆了半年有余,摸遍了所有形制的大炮,一听动静就知道是什么东西。

    火炮一连响了六声,天上炸开的竟是一簇簇烟花,花|径大得离奇,三朵烟花就几乎能铺满整片天。

    动静是火炮的动静,上了天的却是礼|花|弹。

    晏少昰霎时想明白了前因后果,狠狠一把扯住传话小吏的前襟,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

    “谁给你们的狗胆?把军中火炮挪作他用?”

    到底是战场上杀回来的,满殿通明的灯火黄莹莹的,衬得他如一尊铜铸的将军俑,一丝人气也瞧不着,再一横眉一竖目,暴烈的杀气迎面劈来,活脱脱杀神在世。

    他手底下扯着的小吏差点当场厥过去,双膝软得站不住,忙尖着嗓子叫。

    “惊扰了殿下,奴才罪该万死!可这……这是火器作新做出来的天赐神威大炮啊!工部承造,几位尚书大人瞧过了,都说好的!”

    满殿死寂。

    被门前这小吏攀扯出来的各部属官,全战战兢兢地放下了杯筷,怕殿下发作。

    万幸二殿下没发作别人,只青着脸说:“在哪儿,带我去看看。”又回头请罪:“父皇,火炮凶险万分,容儿臣前去查看。”

    殿里一群大臣面面相觑,太子看出二弟神色有异,连忙跟出了殿,等追上他时,正听见火器作官员回话说。

    “……这确实是火炮……是微臣去年十一月造出来的,也往上报给了兵部……只是一门炮造价三万两,通体全是精钢所制,六十多个钢件要一遍遍煅烧锤凿,再费力总装,才能得这么大的一门炮。”

    “兵部大人拨冗来瞧了瞧,说是花耗太大,军队供备不起。内官监大人却又说这么大口径的炮难得,不如造它个十二门,凑个吉利数,拿来放焰火罢……”

    “微臣也觉得这不行啊,焰火星子四处溅,万一伤着了贵人……可皇上亲笔题了个威风的名,唤作‘天赐神威大炮’,微臣也不敢再说什么……”

    晏少昰半天没动,没吭声。

    耳边响起皇兄的声音,沉声劝他说:“二弟,不过是几门炮。”

    晏少昰恍若未闻。

    他知道这炮,影卫来的密信里多次与他提过,说是北大营校场都练不下,得拉到山里试射程,射程还没试出来,又说花耗太大了,供备战场要耗巨财。皇上头先说“留后再议”,留着留着就没后文了。

    东头的六门炮炸完了,西头的六门还在炸,一朵一朵彩花烂漫地上了天。

    不知是哪一位烟花大匠的巧思,天上竟还冒出了字,金辉闪闪的,笔画不那么正,倒也能瞧得出字形。

    晏少昰仰着头读。

    承。平。

    盛。世。

    那一瞬间,他全身每一寸血都是冰的。脑子里冒出来的却是点微末小事。

    漫长的冬天,边地将士要化雪饮冰,京城六大营遣过去的几万精兵都称苦,可边军却道今年是好光景——正是因为大战,军饷比往年厚实得多,粮草库总是扎扎实实的,酒足饭饱,天天没断过肉。

    可军饷领不了多久,很快,白纸糊封的抚恤银就会发到他们妻儿老母手中。

    他上手摸了摸。

    这么壮实的炮,炮筒粗如男儿腰身,刚开过一炮了,摸上去竟不烫手,不知能轰几里远,不知比军中现行的炮厉害多少,炮膛能不能经得住火弹连发。

    要是射距再远一里地,战场上便少一里地的亡兵,这一里地便不用横尸铺路。

    十二门炮,三十六万两白银,只为满天红的绿的焰火,炸这么弹指一瞬。

    “二弟!”

    太子沉声打断他思绪:“别难为他们。不过是下臣奇技淫巧,做几门炮哄父皇高兴的。”

    兄弟俩一母同胞,怎不知弟弟拗脾气?

    太子拉着他往一旁走出两步,又低了声,像小时候那样慢声细语哄他:“别在今日闹,等明日,皇兄去找父皇说。”

    晏少昰被这话敲得如梦初醒,才觉自己齿关咬得死紧,从额头到颈都紧绷得厉害,懈下这一口气,竟有点目眩,撑着殿前的三足宝炉站稳,吹风醒了醒神。

    内官监的公公、火器作的小吏跪了一地,全在哆嗦。

    太子拍拍他肩头,不动声色地往大殿方向一带,示意他先进去,又不冷不热斥了声:“怎么伺候的?这天热火躁,上几盏雪酥山来解暑。”

    说完,才喊脚边的奴才们起,带着弟弟回了殿中。

    文帝问:“出了何事?”

    就这么一息工夫,晏少昰已经调整好了表情,朗声回道:“是儿臣失仪,在边地呆久了,过分警觉了,一听到炮声便慌了神,是儿臣的不是。”

    文帝松了口气,还笑着宽慰他两句。

    晏少昰却没落座。

    他一击掌,随行的侍女退出殿外传话,不一会儿,几名大力太监抬着一台放映机上来,立好了白屏。

    工部不缺能工巧匠,这半年来更新迭代,此时的放映机已经比唐荼荼造的一代版本大了一倍,白屏立在殿中,几乎能与盘龙柱比高。

    气氛松快下来,群臣小心窥着二殿下的神色,终于敢出声:“殿下怎搬出了万景屏风?”

    文帝定了定神,也问:“吾儿这是要放什么好戏?”

    这万景屏风,前半年是宫里的宠儿,最近这两月才失了宠。因为即便万景屏风有千样好,到底是个取乐的玩意儿,钟鼓司排来排去总是那些戏,皮影匠也刻不出更新鲜的花样来了。

    皇上不是玩物丧志的人,自二月最后看了教坊排的一场和曲院本,咿咿呀呀唱得人犯困,皇上睡了半程,那一觉之后,宫里这场万景屏的风儿就过去了。

    可每回这屏风一搬上台面,就代表着赏心乐事,必定是钟鼓司又排了一场好看的戏曲,不管文戏武戏,总归是团团圆圆皆大欢喜的。

    拿来做今夜的结尾也合适。

    晏少昰慢声说:“方才,我听诸位臣工屡屡说恨作书生辈,一辈子捧着孔孟经,不能亲眼看看关外是什么样,实在是一大憾事。儿臣思来想去,或可拿这万景屏作画,叫大伙儿一睹关外风光——来人,放罢。”

    几乎是他话音刚落,上头的文帝、旁边的太子都悟了:这是早早准备好的。

    和钟鼓司爱排的团圆戏不一样,这场动画没配歌声,也没奏乐,白屏上只有画,旁边一名侍卫声音平板地叙着事。

    皮影是在边地刻好的,用的是牛皮,不知道是牛皮不好打薄,还是边地缺色儿料,这皮影上色寡淡得很,后灯一照,透出来的是大片的灰白,偶尔才能看着几抹彩。

    关城的颜色是寡的,平头百姓买不起染布,满街黄的麻衣,蓝的素布,都是扑了灰的。哪有车马闹市?街上连青石砖都不铺,全是黄土路,百姓吃穿住行都是京城见不着的穷。

    城外,千万里莽莽大地,一年种不出一茬庄稼,野草倒是一长一世界。可一到秋冬缺水时,草原也是大片枯槁灰败的黄灰色。

    一群大臣看得愣怔。

    直到次年春风吹绿大地,白屏上渐渐有了鲜艳的色儿,蓝天白云青草的。

    众臣心头才松快些,一口气没舒展开,又被重锤敲得一懵。

    立春后绿了草,经过一冬的休养,正是蒙古兵强马壮之时,战事该起了。

    画里,再厚实的城墙也经不住炮火轰,残垣断壁之下,满地箭矢,破成条的战旗糊了血,直挺挺竖着,难民发了疯地逃,被射穿的兵与马一层摞一层,又被乱马踏碎。

    那是一片血海尸山。

    而前线,断后的余部还没撤回来,也撤不回来了,千万敌军从四面八方呼啸着包拢,是元兵最擅长的围杀。

    那地方有疯狂的巫教,穷到根儿里的蛮民造起反来,竟敢生生拆了太守府,屠尽太守满门。

    元兵的投石炮竟能把结了冻的黄河都炸穿;而大盛空有火器营,一半的炮兵连填弹都是现学的,只因一门炮太贵了,每年的军费有数,平时操练得俭省。

    原来,二殿下胜得也不体面,是靠离间草原两个部族,后又趁势追击才侥幸赢了的,用的是文士眼中最最卑劣的诈计。

    原来边地,不只是“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能端着葡萄美酒夜光杯、听着琵琶醉卧沙场的也不是兵,那不过是去边关游玩、顺道儿赏了个景写了首诗的风流官,戍边的壮士压根活不到十年归……

    真正看过血海尸山的将官,除了悼亡诗,再没什么值得提笔的。

    整个大殿死寂无声。

    太子抬头想看看父皇的脸色,奈何满殿烛光全熄了,这一眼什么也没看着。

    他无奈,低低斥了声:“胡闹。”

    可不就是胡闹么,这动画一旦传到民间,怕是要丢尽父皇脸面。

    父皇是天子,是圣人,是承天运,是天下万万民一茶一饭奉养出来的人皇。皇上亲自点的兵,就得是一支战无不胜的铁军,这一场大捷,够民间千百说书人推着圣人封神。

    派出去的五万京兵刚回来,正是满城欢庆的时候,非得在这时候……

    非得挑庆功宴这一晚,把好好的大捷,撕成一摊烂絮!

    这莽脾气!

    太子撑着额头直揉。

    殿上没人吭声,动画就又放了两遍。晏少昰落了座,今夜那些堵得他愤懑的事终于痛痛快快破开了口。

    他偏过头跟皇兄低语。

    “曾听唐氏女说,她那里的随军记事者,名曰‘记者’,不光能像咱们的传令兵一样传军令、传战报,还能留载图像,撰文登报,摄像绘影,变成专门给民间百姓看的战报。”

    “这样的民报上诸事可写,两军将士用的是什么武器,伤亡有多惨重,还有边地百姓颠沛流离之苦,都能画上去——我想在军中试举此法,奈何需要的画匠、刻皮匠太多,攒不齐人手。”

    太子一时失语,不知道说什么,轻轻叹了声:“改日我去你府上再议。”

    左右今夜歌功颂德的全闭了嘴,当皇帝的、当官的、当奴才的全都大失颜面,太子无力斡旋,索性破罐破摔了,拽出弟弟话里那仨字揣摩。

    “唐氏女?”

    太子提唇一笑,带着点促狭:“我听天津的探子来报,曾听唐姑娘私底下喊你‘二哥’,探子偷悄悄来信问我要不要以贵礼相待,那丫头日子过得实在清简。”

    “人姑娘唤你二哥。你这头,叫得倒是生分。”

    晏少昰喉头发痒,任这痒意顺着喉往心口走,舌尖在“唐姑娘”三字上打了个旋儿,终究从了本心。

    “……是荼荼说的。”

    两字一个音,软和的声调在舌尖走个来回,就足够把他从今夜这场闹剧里抽出去了。

    大殿还没亮起来,晏少昰摸着黑面向上座,朝父皇行了一礼,身板却站得直。

    “今夜扰了诸位酒兴,实是不该。父皇,儿臣得醒醒酒去,便先行告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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