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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第 7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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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荼荼对着镜子照了一炷香,  直到芳草带着两个小丫鬟给她换完药,她才把镜子扣下。

    好像是有点丑,不能多照,  不细看还没什么感觉,越照越不得劲了。

    她自己情绪还没跟上,  几个丫鬟先泪眼汪汪了,开了衣箱拿了她的衣裳,  去琢磨怎么加高襟口才能挡住这块疤。

    还哄她:“小姐别难过,再过三天就立秋了,天凉得可快了,  到时候出门穿得厚实些,一点儿看不出来。”

    车轱辘话来回劝了好几趟,戌正,  一群人才好不容易散去了。

    临近立秋了,  可凉爽秋意还早着,三伏天的夜晚总是闷沉沉的。唐荼荼推开一条门缝,探出手去感受了一下外边无风,  又从衣架子上摘下一条披帛来罩住脖子,去院子里纳凉。

    今夜有星有月,  景色不错。

    唐荼荼对着月亮流了几滴猫尿,  后知后觉地涌上点“念天地之悠悠”的悲怆来。

    她是不大在意皮相的姑娘,  前世的父母离世都早,  后来那些年里没人疼没人宠的,  多糙的时候都有过。

    过往那么些年受过的伤,还有七年的军队文职生活,把她磋磨成了半个战士,不会因为自己一身疤难过,  何况,这是为了救人留下的功勋章。

    难过什么,她也不知道。

    大概是爹去接她时激动得语无伦次的样子,娘和母亲着急奔出来的样子,还有珠珠嚎的那几嗓子,哥哥攥紧的拳头……

    当时憋住了,眼下拿出来反刍,唐荼荼眼睛慢慢酸了。

    ——唐荼荼啊唐荼荼,不能因为有爹有娘了,就矫情了。

    她这么想着,把眼睛擦干净了。

    院子里那棵大榕树年岁愈久,顶盖遮天蔽日,枝梢已经张到了府外去。离墙最近的地方,树梢上系着几只荷包,还有不知道是为她祈福还是求偶的红布条。

    唐荼荼进院子的时候就看着了,夜色之下,更为显眼。

    涂着膏药的伤口不疼,她搬了张椅子攀上墙头,把枝梢上的荷包布条全解下来,一一去看。

    最早是几篇悼亡的哀辞,写得云里雾里

    诘曲聱牙的,大半夜的,唐荼荼不想难为自己去翻字典,只挑着自己认识的看。

    有含蓄些的——奠汝一轮日月,阿兄归矣,万望珍重。

    有大白话的——姑娘一路走好。

    有张狂些的——巾帼女杰,下辈子投胎仍是条好汉。

    后来大概是知道她活着了,几只荷包里写的就全是情诗了,仰慕姑娘已久云云,约七月几日哪里一见,有荷包里头夹梅子的,也有放了玉佩的,玉佩她懂,梅子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嗐,遭逢大难,还成了个名人了。唐荼荼叹口气,把布条和荷包全一拢,找了个麻袋装起来,全放进自己的库房里。

    她正要回屋睡觉,听到墙外又有声音。

    “就这里,蹲稳了!可别摔了小爷!”

    “少爷放心,稳着呢。”

    “你小点声!”

    唐荼荼满脑袋黑线,今晚她回了家,京兆府的卫队才刚刚散去,怎么还有人爬墙来看她?当自家是猴山呢?

    岳无忌好不容易爬上了墙头,一扭头瞧见院子里这么大个活人,差点一个后仰栽下去,被小厮推扶着才重新爬上来,跳下院墙奔着她跑过来。

    “荼荼姐!你回来了!何时回来的!”

    自学台那事儿以后,唐荼荼已经一个半月没见过他了,听哥哥说岳无忌没去考乡试,料想这小混蛋今年是怂了,左右明年就是三年一次的常科,那时下场也正正好。

    一个半月了,她认生,岳无忌却自来熟。

    “荼荼姐真乃巾帼人物!”

    唐荼荼:“你怎么来了?你爬我墙干嘛?”

    岳无忌把背上的包袱卸下来,嘿嘿一笑:“我怕你养伤的日子没意思,给你买了一堆好玩的玩意,花了我一个月的月银呢。”

    他这么说着,却偷偷把自己憋了三天才写出来的那首狗屁倒灶的情诗,往袖里揣得更深了。

    唐荼荼有点不信,拆开那包袱,里头竟还真是些市面上不常见的新奇玩意,还有只鸣虫罐,里边装的好像是只蝈蝈。

    当真患难见真情啊。

    她拿起那只罐子细瞧,因手上还缠着纱布,动作并不灵

    活,岳无忌不知是什么滋味地看了半晌,突然愣住了。

    “不对啊,你胳膊没事么?我听东市上的说书人都说你两臂筋骨俱碎,腰也断了,兴许这辈子都下不了地了。”

    花楼都是东市上的大掌柜出资建的,着火以后,整条街的商户都被官差挨个儿盘问了,还逮走了好几个大富商,第二天却都放回来了,各家大掌柜暗自庆幸,得亏没伤着九殿下一根头发,也没闹出人命来,不然还不定得牵连多少人。

    再一听花楼没砸着人,全赖唐家这位力大无穷的女壮士,于是卯足了劲儿地给她添彩,坊间的段子快要把她吹成神仙人物了。

    唐荼荼:“那是外边瞎传,我没事,我好好的。”

    岳无忌张着一张大嘴,张了闭,闭了又打开,到底忍不住话:“荼荼姐,我跟你说个事儿,估摸你不知道……容家二哥也受伤了,得了京兆府颁的一块义士匾额。”

    “他受什么伤了?”唐荼荼转头望去。

    岳无忌说话没个轻重缓急,张嘴就是一兜子人物关系:“他大哥的媳妇是我大伯家的姑娘,我喊一声表姐,我们两家也算是有姻亲。我家人口多,跟京城好多人家都沾亲带故的,各种消息都挺清楚。”

    “听说是容家二哥为了救你,右胳膊断了,他家正四处求医问药,这几天把十二坊的医馆敲了个遍。”

    唐荼荼愣住。她依稀想起来,那夜她从酒楼阑干坠落之际,好像确实有人箍着自己的腰捞了一把,她没留意到是谁。

    睡了三天醒来之后,脑子都是糊的,压根忘了这码事。

    “是……脱臼了吗?”唐荼荼问。

    “不是。”岳无忌正色道,边说边展开自己右臂给她比划:“容二哥是整条膀子都断了,得缝筋续骨的那种断。”

    ……

    目送岳无忌翻过院墙出了坊,唐荼荼半宿没合眼。

    容二哥当时是想救她么?

    次日一早,唐荼荼就去找母亲问这事了。

    那一晚出事的时候,两家的夫人小姐少爷都在内间,力气大的下人却都在外间了。隔着几步远看到荼荼那惊心动

    魄的一幕,唐夫人和叶先生还没赶过去,就眼睁睁地看着荼荼掉下去了。

    唐夫人心神俱裂,带着仆妇们奔下楼去,荼荼已经不见了,满大街都找不着。她只顾着寻荼荼了,没留意到容家二郎也受了伤。

    唐夫人叹口气:“知道他受伤是第二天黎明,容家请了好几拨治骨的大夫——我和你爹这才知道出了事。伤筋动骨一百天啊,那孩子又是为了救你,这事儿咱家得担着,忙准备了二百两银子,又去街上买了养身大补之物送到他府上去。”

    “容夫人没收,那天她精神还好,还让我们进屋去跟他家二郎说了几句话——可当天夜里,就不好了。”

    唐荼荼忙问:“怎么了?”

    “连着三四拨大夫诊过后,都说容家二郎伤的不是骨头,是筋络断了——容家的下人几乎急疯了,满大街地打问哪里有治筋络的郎中,全京城各家医馆的坐堂大夫、走街串巷的郎中,但凡有点名气的,全一波一波地被容家请进去。”

    “我和你爹心道不妙,再去探望,却只进得二门,是他家长媳接待的,容夫人和容家老爷都忙得顾不上见我们了。”

    “这才赶紧托你娘亲,你娘门路广,也找了两个名气大的骨医送过去,诊治完,都说药石罔效,得找续筋接脉的神医,破开肉皮才能接上那筋,可哪里有大夫能治得了这种伤?”

    “我和你爹心惊胆战,两宿都没睡,怕你也这样了,万幸荼荼你没事。”

    唐夫人不懂医理,筋啊骨啊的也说不清楚,唐荼荼却大致推断出来了。

    突然承受大力,应该是神经、肌腱或韧带断裂伤。不论是哪个,都是这个时代治不了的伤。

    三言两语,她听出来一身汗,晌午匆匆扒了两口饭,就跟着母亲去了容家。

    容家上上下下没一个笑脸,连奴仆都各是一张如丧考妣的脸。

    短短三日不见,容夫人仿佛老了十岁,眼底下青黑一片,不知多久没休息了。

    一瞧见荼荼两只手包裹得严严实实,脖子底下也糊着纱布,容夫人立刻掉下泪来,呜咽道:“好孩子!你和嘉树都

    是好孩子……”

    她不知道那花楼架子的份量,看俩孩子一个是抓花架救人,一个是为了救她,以为是一样的撕裂伤。

    唐荼荼心被绞了一把,她抿抿唇:“我能见见容二哥么?”

    容夫人泪停不住,避过脸揩了揩:“刚吃了药,我去看看树儿睡下了没有。他连着几天没合眼了,你替姨母劝劝她。”

    容嘉树没睡,只穿着一身雪白的中衣,摇摇欲坠地戳在窗前,不知道在望着什么。

    他双眼里没有一点神采,却在看到唐荼荼的刹那,汇聚出一点光来。一启唇,又是温和有礼的一句:“唐家妹妹,你回来了?”

    “昨晚回来的。”

    屋子里一条窗缝都没开,满屋子药味熏得整间屋子似腐了的霉苔,唐荼荼定了定神,才跟着容夫人往屋里走。

    “别进来,娘,你们!”

    容嘉树着恼地喊了一声,他整条右膀子裸在外头,因为伤得厉害,不敢缠不敢裹的,谁知他娘竟领着唐荼荼进屋了,只好避让去了屏风后。

    山字座屏不及他高,露了半张脸在外头。

    容嘉树心里一团乱麻,对上她的视线,却鬼使神差地镇定下来:“大夫说要是养得好,以后兴许还能提个物件,要是养得不好,可能就握不得笔了。”

    “你呢,你伤得如何?”

    他遭逢大难,唐荼荼甚至不敢说“我没事,我只是烧伤,抹抹药就好了”。

    她怕容二哥想窄了,兴许他这三天只靠“我和唐荼荼同病相怜”这么一个念头撑着,怕自己一张嘴说出来,他最后那么一点儿精气神也垮下去。

    同样是一颗救人的心,差距天壤之别,她名利双收、烧伤一年就能养好;容二哥刚考上举人,今后却可能连笔都握不起来了。

    听儿子如此说着,容夫人又掩住了面,双肩颤抖起来,实在是家里能想的办法都想过了。

    “请太医了么?”唐荼荼忽的问。

    容夫人哽咽道:“灯会的事儿还没查出来,宫门紧紧闭着,围着两千金吾卫。皇上连着几日不朝,你伯伯就算是豁出去了入宫请旨,

    这会儿也叩不开那道宫门啊。”

    进屋以后,唐荼荼一直没坐下,听容夫人如此说着,她忽然起身,绕去了屏风后边。

    容嘉树一惊,立刻拿了衣裳要披,稍一动作,脸上立时疼得没了血色。

    衣裳还没披起来,唐荼荼便握住了他的指尖。

    她把自己手上的纱布拉开一个头,露出几根手指来,捏捏他的手指,“有知觉么?”

    容嘉树:“麻的。”

    唐荼荼依次捏过他手腕、小臂,都是有知觉的,只是不敏感,越往上按,挨近大臂后,容嘉树疼得就说不出话来了。

    唐荼荼又稍微用了些力,在他肘关节处一叩,整条手臂抽跳一下,肌腱反射也是在的。

    “这是做什么?”容嘉树痛出了一身的汗。

    唐荼荼飞快判断着,手指麻木大约是神经牵拉损伤,这是可以慢慢自愈的,肩膀韧带没事,主神经没事,是上臂肌腱撕裂伤。

    “还没完全断裂!还有得治!容二哥你等我!”

    她落下这么一句,拔腿就跑。

    芸香提过一嘴的,王太医是宫里最好的筋骨大夫,二殿下本来也是照着她伤筋动骨请的太医。虽然那太医被唐荼荼一身怪异的自愈机制给吓着了,没发挥作用,不代表那太医本事不大。

    “荼荼,你去哪儿!”

    容夫人在外间听着这一句,大悲大喜,还不待问明白,就看着荼荼一溜烟地跑了,忙让人跟上去。

    唐荼荼刚从二殿下那儿拿到“以后有事就来找我”的恩典,知他重诺,去得一点都不矫情。

    二殿下不在府里,管家却认得她,听她说的事儿紧急,也不拖延,让人拿着府牌去宫里请王太医了。

    这块牌子轻轻巧巧地破开金吾卫的门禁,连着太医院里几个医术高明的疡医一道请出宫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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