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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9章 第 259 章(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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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腰腹的伤不好上药, 油膏会被蹭到里衣上,纱布裹了两层,束腹束紧了, 走动起来才不觉疼。

    晌午照旧给马厩里扔了碗饭进去,那辽汗倒是拉得下脸面, 吃得一颗米也不剩。

    吃完大马金刀地坐在草垛上,沉着一双眼,盯紧院里来来往往的影卫。大抵是觉得没可能跑出去,便冷热饥饱都不顾了, 倒头就睡, 蓄养精神。

    晏少昰把各路探子的信报过了一遍耳,北方的军情就成图刻在他脑子里了。

    他调兵这么大的动静瞒不过人, 营里的监军也跟来了,对上辽兵狠厉的目光, 总觉得此地不能久留, 久留必出差池,又催促殿下赶紧离开。

    晏少昰点头:“去准备罢, 明早回城——我快马先行, 小公子坐着马车慢慢走罢, 备一队重兵护好他。”

    幼童不知善恶,喜恶亲疏也是跟着身边人走的, 这孩子年纪还小,带回去好好教,还能扭得回来。

    他太|祖母还等在上马关, 几位堂叔伯也全是正直的将军, 不怕没人照顾他。

    葛家军出身的几个探子最苦, 白天一张张大笑脸对着乌都, 哄他玩,哄他开口说话,私底下却抹了好几回眼泪,在殿下面前也没掩饰住苦相。

    “将军家传到这辈儿,排的字辈该是‘成’字了。将军自知是个粗人,请家里老祖宗给小公子起的名。”

    “小公子大名葛成才,小字‘若愚’——可我们叫破了嘴,小公子也不怎么理会,仿佛听不懂这几个词。辽兵喊他乌都,他倒是总能给点反应。”

    晏少昰:“由着他罢,大了再改回去。”

    他又往窗前眺了一眼。

    那孩子小小年纪,就似悟得了君子慎独的意诚,起床叠被都是自己做,身边有没有人伺候都一个样。

    眼下,他正扒拉着满地的瓷瓶玩,大瓶小瓶圆瓶方瓶,井然有序地摆成行列,谁也不理会。

    影卫在旁边絮絮叨叨说话,乌都就浅浅一皱眉,抱着瓶往一边去。

    他给这些瓶子定了各式各样的规矩,还冠了序,一号瓶要放在房顶上,二号瓶要放在北边山头,三号瓶要放在河冰上。夜里放出去,第二天清早再捡回来,拿个小戥子称里边积水的重量。

    影卫还当他是闹着玩,瞧瓶身沾了灰土,里边的积水也积了十天半月了,不干不净的。懂事的大人们趁他午睡,烧了壶沸水,把一堆瓶子里里外外烫洗了两遍。

    乌都两条眉毛皱了大半天,悲愤地画了个圈,将地上一堆瓶子圈在其中,写了四个字。

    ——闲人勿动。

    ……

    还是个孩子。

    晏少昰眼里浮起暖意。

    这篱笆院住了没半年,却处处留下了乌都的笔迹。这孩子惯爱往墙上胡写乱画,大概是因为没有纸笔,被火烟熏黑的土墙上处处写着字,黑一道,白一道,有炭笔,也有划痕。

    晏少昰随便扫了一眼。

    ——壹二三四五,個十百千萬。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字迹稚嫩,倒也横平竖直,全都是叁陆教他的,学得不慢。只是写得太乱了,这孩子个头矮,踮起脚、抬起胳膊够不着三尺高,墙矮处的字迹竟一层层往上叠,横着写,竖着写,斜着写,绕圈写,满墙几乎看不出本色。

    好学是好事,这岁数启蒙也没迟,等回了上马关,再给他找名师。

    晏少昰这么想着,视线拆拣着墙上一遍一遍叠上去的文字与符号。

    忽的,他目光一凝,连气息也滞住了。

    那是一串大食数码,却又混着别的西洋文,他在其它任何地方都没有见过。

    唯独在唐荼荼的建筑图纸里,在江凛的兵棋方程里。

    ——t0=1200(?),tf=2140,dc/dt=a1·c a2·pc,短波辐射……

    ——qs/qt=-(v avt)·△(s f ast),平均层热成风……

    ……

    昔日,唐荼荼还没暴露身份,对着他满口胡言的时候,曾说她有个师兄,能算天时,会观星象,有经天纬地之能。

    那之后不久,江凛说,他们有一个同伴,擅气象学,能推演风云雨雪,造一台候风地动仪也不在话下。

    探子回报说,草原上出现了一个呼风唤雨的圣子,他所过之处,不论干旱多久的地儿都会下雨。

    晏少昰额侧的细小血脉一簌一簌跃动着,半天不敢眨眼。

    杂乱无章的字迹渐渐分了层,他手撑着膝头蹲下,凝神于双目,在满墙的胡写乱画中找他不认识的内容。

    不止是码子与西洋文,还有许多大大小小的图夹在其中——八条线绕着一个圆圈,是太阳,是晴日;云挡住太阳半张脸,是多云;雨是雨,雪是雪;东南几长条布满黑色三角的弧线,排着队向西北方向延伸,不知是什么……

    直到辨认出整张画幅,晏少昰才慢慢看清楚,被字迹压在最下方的刻痕,分明是整个中原的大地图。

    东南西北,高山大川,尽在图上,最新的刻痕,意指海上一股强劲的东南风吹向了内陆。

    满墙乱糟糟的字迹尽是草稿。

    “廿一……”

    晏少昰手扶在墙头,摩挲着日复一日的刻痕,五指不可抑制地抖起来,又慢慢攥成拳。

    故人之子,给他开了个天大的玩笑,又掀开一层更匪夷所思的现实。

    他甚至不像唐荼荼那样,躲在一个小库房里画图;不像江凛,认生时会藏拙——所有字画全大喇喇刻在墙上,辽兵一群废物秧子,竟把这当三岁小儿胡写乱画!

    “廿一,把这四面墙都拓下来。”

    晏少昰说着,突然顿住:“不必……你,去带那孩子过来。”

    乌都还在因为耶律烈的倔脾气苦恼,影卫领他进屋的时候,他探头瞧了瞧,见屋里只有这皇子一人,慢吞吞拔高小短腿垮过了门槛。

    晏少昰怔怔出神。

    这孩子走得慢,却稳,目光不像别的顽童左顾右盼,坦坦荡荡直视着人。到了近前,没直接坐下,而是学着影卫同他行礼的样子,微微弯脖,一拱手。

    “给您请安。”

    ……太像了。

    身上那股气质,跟唐荼荼和江凛如出一辙,在辽王身边呆了将近一年,也没有沾染辽人的蛮横与戾气——只能是因为,他有更久的时间,接受过更好的教育。

    晏少昰观察了半晌,闷了一口茶。

    耶律烈个蠢货!枉他自诩聪明,朝夕相处近一年,竟没瞧出这小人躯壳里还套着个人!除了个头小,哪里像个孩子!

    他心里堵得发慌,一边是“故人之子也没保下”的悲戚,另一边,又忍不住痛痛快快地疼起来。

    ——贺晓心心念念的师兄,大概是给她找着了。

    晏少昰揉了把脸撑起一个笑,喉头连滚,自己竟也觉得紧张,紧紧盯着对面的奶娃娃,半天挤出一句。

    “叫你来,是问你点事情,你不必怕。”

    乌都愣了愣。

    耶律烈身边的兵对他都不赖,但他们成天跟逗孩子似的,没人这么严肃认真地跟他交流过,这语气竟久违了。

    晏少昰字斟句酌:“你……最早记事是什么时候?”

    最早记事?

    乌都心里迷惑,一寻思,想通了,谨慎回答:“我不记得葛将军和母亲了,您多和我讲讲,兴许我能想起来。”

    不是问这个。

    晏少昰心头极少有地浮起急迫,又不敢耽搁,立刻破开寒暄的皮,问到里子去:“你认不认识一个叫贺晓的姑娘?还有一位叫江凛,是个将才,他二人让我来寻你。”

    想他堂堂一皇子,写得了锦绣文章,背得了各家经义,自打学会说话,就没这么笨嘴拙舌过。

    “啊……”乌都慢慢张圆嘴:“证据呢?”

    他果然认得!

    “你真名怀序,原生在四月,自幼熟读术算几何,后掌管天文星相,在后世大约也是一方人物。”

    “你五人,贺晓与江凛都与我熟识——余下两人,一个以真名在河南行走,去岁中秋向朝廷献上了一个反坡梯田的开掘法,有此法,农民就能在水土冲刷严重的陕甘晋黄土高坡上种庄稼——只是我的人去寻时,她又不知所踪,似去别地云游了。”

    “我手下人马多方打听,只知是个年十七的女子;另一个擅机关、制器的男儿,还没听着消息。”

    乌都睫毛乱颤,压抑着狂喜,嗓音都掐细了:“……证、证据呢?”

    晏少昰立刻喝道:“廿一!把江凛写的书拿来,还有荼荼的信袋!全拿来!”

    他很少这么急催,弄得几个影卫也手忙脚乱的,在马箱里翻找半天,“殿下,江举人的书您没装来呀,姑娘的信倒是随身带了。”

    聊胜于无。信袋是个四方的牛皮袋,扁而平整,他舍不得留在营里,便全装在身上。

    可信里许多话都藏着牵丝勾缕的绵绵情意,晏少昰飞快扫了一眼,哪封信也不好示人,于是只翻出每封信的最后一页,递给乌都。

    “这是她的笔迹,我不知你认不认得。”

    乌都的关注点永远比常人偏,恰恰又对数字、时间有极高的敏锐,一眼盯住了信尾落款。

    “你们十天通三封信?!晓晓为何……叫你二哥?”

    满脸狐疑。

    晏少昰:“……”

    他端起杯茶润了润嗓,只觉得这小孩堵得他一下子岔了气,话说半截,后半截还窒在肚子里,死活接不上正事了。

    半天憋出一句:“我二人情深意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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