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二九章 阳春布德泽(下)
此时其中一个闲闲地摇着团扇, 半遮了明艳鲜活的面容, 香肌玉骨,正是如花似玉的好年纪。此刻仍围着那个话题不懈地追问:“好姐姐你就说说嘛,今日也好叫姐妹们开开眼,咱们姐妹几个在这宫里头注定了都是孤苦无依的, 往常里就听说过宫女跟中官搭伙食这事儿, 你且说说里间的内幕,若实在算个好境况,说不定还给姐妹们日后指了一条明路了。”
话虽这样说,也就想引出个话头来,好叫说的人没有太大的难堪与尴尬。宫里头对于她们这些苦命的女子而言没有太大出头的希望, 后宫恩宠轮也轮不到她们这些草芥, 所有的指望只能寄托在年老后放出宫去,太监这类人, 六根不全, 摸不准心态的, 谁敢去招惹?不是相识了十几年, 彼此在宫里头互相照应了这么久, 好到都可以跟人家缝裤头的, 你才敢去招惹;便是被那些倚仗着宫中有些权势的老中官逼迫着凑成一对儿。
远的且不说,只从太祖皇帝那代开始,再到文成先帝, 皆有有过太监暗地里找对食的现象, 阖宫对这种见不得台面的东西心知肚明, 也不说破。
你说主子会不知道么?主子也是知道。可这些与常人有异的奴才,往好听里说,是绝了根底派往到宫里来的,这种异物除了这四面宫墙圈禁的地儿里收着,普天之下怕也没有他们的容身之处,往往伺在主子身边一陪便是大半辈子,风光时一起风光,有什么见不得太阳的叫身旁这人去兜揽正是再适合不过,没功劳也有苦劳,身体残缺的人儿再怎么厉害,在这宫里头也闹不出花儿来。
有时候主子有心纵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下底儿的人恃宠横行,什么缺德的事都干得出来。如今内宦一手把持朝政,从前的后宫本来就是他们的天下,如今更加不在话下。
可有些东西,没有招惹到你,你也不去沾身,可总是会好奇的吧?人儿呢,就是这样,对一件未知的事情越是不敢去触碰,越是有探究的心理。心里头藏了个怪物,日益膨胀,早晚破土而出,你也别说不好,不去招惹,私下找相熟的人解解惑也总是可以
的吧。
此时,那掌事姑姑的盈盈视线且环了几个一圈儿,只掩唇含笑打趣儿道:“你们几个都是贴心的人,我呢,也没什么好避讳的。什么个境况也都倒干净一并告诉你们了。”,说着,眸色黯了黯,只继续道:“只日后真有好的选择,千万别走姐姐这条路,今儿个告诉你们,也好作个警醒。身边若是有个贴心,便是跟姐妹对食,也别找旁的。”
宫廷女子能有什么选择?到这宫里头为自己也为别人卖命,阖宫三十六所,只有皇帝这么一个健全的男人,可女人多了,谁能都一一顾全?
莫说这些宫娥女官无依无靠,有些低等的宫妃怕是苦等了一辈子也见不到圣颜,正道难走,心气高,又不屑于跟宫里那些身心残缺的东西为伍,便彼此做伴,偎依着取暖。对食么,其实就是形如夫妻,彼此搭伙食度日,跟谁过还不是过?横竖都不是男人,女人也总比阉竖强。
主子们开了先例,上行下效,下面的人儿也照样画葫芦,兴许还真能从中咂出些乐趣来。只是这东西,不管太监或是女人,横竖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那掌事姑姑又道:“我那个呢,是个知根底的,又是同一个地方出来。否则,当初也肯定不会跟他走到一道来。日子好歹也这么过来了。跟着一个太监过日子,你说不苦么?也苦,可横竖比自己一个人强。
你们的姐姐,我,命不好。自小进了宫,父母又早亡,家里头没什么亲戚,唯一一个姑母,却是个凉薄的人,便是为了一些值钱的随葬饰物,也能瞒着你,去挖你父母坟头的。
我这里家千百里的,被人欺负到我父母坟头上来了,还是老家那边的人实在看不过眼,写书信一封,托人削到帝都城里来给我,我才知晓的。
我心头那个恨呀,生前不能侍奉父母以尽孝道,待到双老归泉了,也不能教他们安心享受香火。
我还做什么女儿呢!一条裤腰带横梁上吊死了,去父母跟前谢罪算了了。
后来,那老火者知道了,便派人去我老家替我重新敛了父母的骸骨,好教他们入土为安。事后,又差人将我那姑母一家大小绑在
家门口跪着,被人兜头兜脑淋了一整宿夜香,给我出了这口恶气。
别人帮了我这么大忙,又是同乡,平日里待我还不赖。我除了自己的这个人儿,还拿啥去回报人家的大恩大德呢?”
众人唏嘘不已,前头还以为两人感情深了,又是同乡,便自然而然处起日子来,没想着里头还有这样一段渊源在。
那掌事姑姑拿着手里的绢巾低头了拭泪,长吁一口气,才又道:“他在宫里头也是能说上些话的,提携着我也跟着沾光。如今安身立命,又吃穿不愁,我还有什么可图的呢?”
挨得紧地已然将手扣在那掌事姑姑的手里聊作安慰;两个眼浅的已然红了眼眶,悲愤不平起来。
莫菁原本坐在一旁,喝了盅茶解渴,剩余的时间,也就拣了几样爱吃的干果零嘴,坐在旁边当听故事这样来听。听到最后,没曾想着这“故事”还是个悲剧,眼下一屋子的苦闷,只剩她一个人嚼零嘴的声响,这会儿心头也不好受,也没好意思再吃下去,将手里剩余的干果放回锦盒里,端起旁边的茶水低头又是闷了一口。
本来是个高高兴兴的日子,一开始是图个好奇,围在一起打牙,现在这样一纠开来,说着说着,竟也无端咂出些苦楚来。
此时,那掌事姑姑自然振作精神来,淡声道:“旁的也没什么了。若真要说,便是那内宦去了势,里头的东西掏得一干二净,单留层皮肉,虽保全着个男人模样,可并没什么实质的名分儿。
彼此心照不宣是按照夫妻的模式来相处的。现如今我那位老火者还好,不象那些有权有势的。
逼着人儿跟他对头了,可最后终归因了床间的那事儿不济,不知怎地,揭了他心底的疤,心头变态,动辄打骂。所以说为什么跟那些中官结了对儿的大多数没什么好结果。他们也可恨,自己做不回健全的男人偏又不甘心,将人拿回去给自己添堵,好端端地害了人家。”
这些事情在场的人儿没经历过,但听也总听过。遇到有些苦命的,没法反抗,一时被人折磨得过了火儿而没了的。
过后,瞧见她那搭对食的,私下给建了个牌位
,吊唁时,在旁边哭得涕泪横流,死去活来。这悲痛欲绝的模样看上去倒真象那么回事。
也不能说人家惺惺作态,就指不定人家是真的在忏悔。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或许人家也苦。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心里头也未必如意几分。
只是你苦,旁人就不苦?好端端的一条人命就这么没了,怎么看都令人唏嘘。
一时间彼此沉默,那掌事姑姑心头也是不济,收了口,只径自拿起一侧的绢扇闲闲地摇着,透过随马车颠簸起伏的车帘看外间的景色,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可怜旁人的命运,也可怜自己的命运。进了这宫里的,只要还活着一日,即使不是这事儿,也有旁的事儿,永远没有个尽头。
谁也没了那心思,将话题继续下去。不继续就不继续吧,可这一车的寂静,也没人要打头,破了这困局,横竖大家要低落都低落到一块儿来。
莫菁心底轻叹一口气,将头扭开,掀起旁边的车帘看了一下外间的队伍,看这日头,估摸着时辰,只怕有一程子的路。
其实,她如今私心里也不是没有想法。有时候总在想,连着从前她还没穿越时活的那二十多个年头,再算到来了这地儿,前前后后统共也活了三十多年了,许多事情似乎看得很淡,但又觉得心头还是在乎的。
小时候也憧憬过自己命定的人是个何模样,因为心里头有憧憬,所以总觉得美好,从前带着这样的盼望,她遇见了泓澈。
而如今,她带着对泓澈的那一点点执念去沾染一个人人都惧怕的阉竖,竟也觉得心甘情愿。
跟一个太监过,她不觉着丢脸,她只遗憾,遗憾自己跟的这个人没有了半点年少时自己熟悉的痕迹,甚至成了自己惧怕的样子。
此时,亭荣在一旁红着眼睛,悄声喊莫菁一句:“姐姐。”
莫菁回过头来疑惑地应了声。
只见亭荣轻咬着颤抖的唇,脸色有些发白,她瞧了瞧四周的人儿,见大家都各自沉思着自己的事,都没有往这边注意,才安心又望向莫菁,轻声说道:“亭荣有些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