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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聊斋志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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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辛十四娘到了丹砂庄, 见了胡萤,既然来投奔,那么自然要自报家世。

    胡九娘性情清冷, 便是兄弟姐妹间也感情淡淡,一生除了在父母膝下撒娇卖痴外更没关注过别人。即使是父母, 成仙后仙凡有别,她也自己下了山避世而居, 终日炼丹成癖,几乎都忘了自己不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 再没想过那些血缘亲人。

    故而辛十四娘话说得真实,无甚隐瞒,胡萤也只觉得隐隐有些耳熟, 似乎幼时有过什么隐约的记忆, 但认真回想,却也回想不起来。

    若是放在平常,如此小事胡萤转脑便忘了, 但是她心中对决心离开丈夫一心追求自己梦想的辛十四娘很是喜爱, 于是对可能和她有关的事便多上了一份心, 只是直接问出来,似乎也没有可以问的方向。

    胡萤转念一想,故意笑了笑, 道:“妹妹不远千里来投,如此深信, 岂能辜负。方才听妹妹说及家中之事,倒叫我想起了还在父母膝下的日子, 那时候才真是无忧无虑, 哪像如今这般尘缘难断?不过我父母也早已位列仙籍, 在襄阳那边做了庙神了,不知道还记不记得他们的不孝女。”

    辛十四娘闻言,微微一笑,“婢子也有一姨母在襄阳做庙神,若是庄主心中思念双亲,又不便离庄,婢子可替庄主走一遭。”

    胡萤一听,蛾眉一挑,顿时明了那份熟悉感从何而来,于是接下来便引着辛十四娘往亲戚方面说话。

    两人聊着聊着,辛十四娘也不迟钝,很快发现了双方话语中的雷同之处,先是吃了一惊,继而冷静一想,登时恍然大悟。

    胡萤见辛十四娘面露恍然之色,但笑不语。

    辛十四娘见此情状,心下明白,也不明言,只含笑接着话往下说。等胡萤自然而然地在话中带出一声“表妹”时,她也安之若素地应了,回以“表姐”的称呼,由是二人心中对彼此更添一份亲近不提。

    辛十四娘住下后潜心修行,和胡萤一样一边增加自己修为一边行善积德,以望早日登仙。她比之胡萤还要更心无旁骛、勤奋寡言,只因她为的是果,而胡萤为的是因。

    所以虽然辛十四娘与婴宁也性情相投,关系良好,但在玩乐一事上还是胡萤和婴宁作伴,且他们是玩闹的时候多,做正事儿的时候少——即便是做正事,也不过是为着找事儿做,比之辛十四娘又少了一份心诚。

    如此二十多年过去,辛十四娘便已得道,蒙仙官登了仙籍,正在昔日胡萤建了座观星台的窝头山上做山神。

    有仙籍和没仙籍的差别不只在吃公家饭这一点,更多的还是个人的蜕变,由妖成仙,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灵都经过一番涤荡转化,心境也与之前不同。

    胡萤早知这一点,初时还有些担心,但见辛十四娘除了搬去她亲自督工修建的山神庙以外言行举止与往日无异,困惑不止,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

    辛十四娘正拿着不知是谁敬献给胡萤的焦尾琴把玩,闻言淡淡一笑,柔声道:“表姐怎么在此处执迷?我是仙也好,妖也罢,便是来日隐去此身此心,难道待你们会有丝毫不同吗?”

    胡萤听了先是高兴得笑了,继而突然反应过来,又是一惊,猛地看向曾经的辛十四娘,如今的山神奶奶,只见对方垂首凝视着千古名琴,葱根一般的手指偶尔拨弄宫商,神情似专注似痴迷,是一副全然不在乎一切事的模样。

    胡萤胸口正中的位置隐隐有些发冷。

    国之将亡,必有妖孽。

    当年与婴宁谈笑时婴宁随口一言,如今过了几十年,便要应了。

    仙人长生久视,千百年便如三五天,如今辛十四娘说出“隐去此身此心”这样的话,想必是在暗自提醒于她,只是如此天机不可轻易泄露,故才含混言之,若非自己早知历史,如何能转瞬间便听明白?

    胡萤念及此,一时间深感辛十四娘情谊,一时间却又惶恐不安,只道这宇宙间万事万物皆有尽时,便是长生久视的仙神,也终有一日会因绝地天通再不现身,可是她这缕幽魂却夹在书页间不断飘荡,不知何日才是个头……

    胡萤小时候读过一个童话故事,依稀记得是《一千零一夜》里的,说的是一个渔夫捕鱼时网出了一个关着魔鬼的瓶子,他打开瓶盖释放了魔鬼,魔鬼却要杀他。渔夫大呼魔鬼恩将仇报,魔鬼便要述明理由,好叫渔夫死得没有怨恨。

    魔鬼说因为被关在瓶子里暗无天日,很不好过,所以他暗暗许下诺言,谁要在这个世纪救了他,他就让那个人享受终生富贵。

    一百年过去了,没有人救他。

    魔鬼又许愿,谁要救了他,他就为那个人开发地下宝藏。

    一百年过去了,没有人救他。

    魔鬼再许愿,谁要救了他,他会深深祝福那个人,并且满足那个人三个愿望。

    一百年过去了,没有人救他。

    魔鬼绝望痛恨,于是发誓说谁要在这个时候来救他,他就要杀死那个人,唯一的恩惠是让那个人可以自己选择一个死法。

    无独有偶,在佛家也有一个相似的故事,乃是善财与龙女的故事。

    故事剧情是一样的,只是变成了善财救出龙女,龙女要吃善财,善财问“你咋以德报怨呢”,龙女说这世间本就以怨报德的多,以德报怨的少,善财不同意,两人便打赌,询问三个人这世间到底是以德报怨的多还是以怨报德的多,前两个人都说是以怨报德,第三个人、也就是伪装成普通女孩的观音回答说这世间是以德报怨的多。

    善财赢了赌注,但龙女不甘心,要反悔,不光想吃掉善财,还要吃掉这个害她打赌输了的女孩。

    于是观音现身,用和渔夫一样的招数收服龙女,使善财皈依。

    不过这则佛教故事宗教意味太浓了,反而少了一些可供人深思的未尽之意,故而胡萤联想到后就不管了,依旧在《一千零一夜·渔夫和魔鬼的故事》中沉思。

    她想算上原初的那一世——时至今日,即便依旧惦念,再叫她将其视为心之归处,却是万般的苦楚难言,索性便抛开来,不再特殊对待,以此自欺——自己也算是活了四个世界了。

    那魔鬼待到第三个世纪便已偏执疯狂,她却不知道还要如此这般不可自控地再到多少个世界里去一遍又一遍地活……

    她却不知道自己要活多少个世界才会赢来永恒的解脱。

    生,是喜乐的,但是永恒的生便是酷刑了。

    胡萤如今尚且未品尝到刑罚的苦楚,但是她并不短视,只忧患如此这般继续下去,终有一天自己也将堕落为魔鬼,陷入仇怨憎恨的深渊中无法解脱。

    这是一件极为可怕的事,胡萤打了个冷颤,却是强逼自己不再去想,转而勾着辛十四娘和她说话,盼望自己能把这件事抛到脑后,越晚想起来越好。

    辛十四娘哪里知道胡萤的思绪飞到那般不着四六的地方,还以为胡萤和自己有默契,听懂了她的话,故而才会心底发寒身躯一颤。但这事儿不能多说,所以她也刻意要转过话题。

    两个人心里虽然想的不一样,但是要说些别的闲话的目的是一致的,所以表现在外面也算是上说天文下说地理,风花雪月,佛道仙妖,涉猎广泛,内容翔实,也可说得上是相谈甚欢。

    与辛十四娘这次一晤后,胡萤数月不能定心,以至于忧思外显。身为神通不凡的妖物,明明尚在少龄,一直貌若少女,如今却肉眼可见地一天天长大,成了一位美妇。

    婴宁等人看着如何不灼心,然而不知其因也帮不上忙,问胡萤,胡萤也只拿话搪塞,倒叫丹砂庄的氛围难得地压抑起来。

    这一日,胡萤找来婴宁,道:“我生了心魔,若不能消了这心魔,便要像凡人一般老死,轮回转世。但是、你知道我与亡夫的旧事,我是宁肯魂飞魄散也不愿意转世后再续前缘的,故而我得想办法消除心中魔障,在这期间,庄内一切事务,还要劳烦妹妹你亲自主持打理。”

    胡萤说什么不愿意转世后再续前缘的话当然是骗婴宁的,只因她根本没有在一个世界轮回转世的机会,又担心因此叫婴宁等人担惊受怕费力寻找,故而才编了这么个谎言出来。到时候若她先死,那么纵使他们伤心,好歹是不会白费功夫去阴曹地府和产房里找她的转世了。

    婴宁立刻打了包票,要胡萤别的什么都不用管,只要照顾好自己就成。

    胡萤于是封了宗教藏书阁,在里面打坐闭关了十年。

    出来后,世道已经坏到了甚至波及丹砂庄的地步。

    世人皆知丹砂庄仁慈,如今这命如草芥,饿殍遍地的时候,莫说利津县,临县、比临县还远的外府中人,有合家来投想做丹砂庄的奴才以求活命的,有破产的行商哭求给个机会或者借贷的……如此种种,不必多言。

    婴宁十年未见胡萤,本是惊喜异常,只是庄里堆积的事务太多了,她日夜不休也处理不完,所以也只是抱了抱胡萤,与其耳鬓厮磨了一会儿,然后便把人拉到了办公阁里,嘴上跟说绕口令似地把这十年来发生了什么大事,目前又有哪些事急着处理都说了一遍,最后长长地叹出一口气,带着一种“我终于解脱了”的表情,很是牛饮了三大杯冷泡茶。

    胡萤把所有要说的话都压在心里,做出胸有成竹的姿态,要婴宁坐在一边好好休息松快松快,她自己先看着,若有不了解的地方再询问她。

    这么一忙,就忙了半年去。

    婴宁一开始还说要举办一次盛大的宴会,为胡萤成功出关而贺,但如今这国家沦丧的关头,哪里还能有欢声笑语歌舞升平?胡萤一口推拒了,并没直言自己并未渡过心魔,只说省下钱来囤些粮食布匹等必需品,日后若是有余力,便救济给活不下去的人。

    好不容易把一概事务处理条例都理顺了,各种可能的不可能的情况都想到了做好了预防措施,胡萤殚精竭虑一刻不歇地又复查了一遍,自觉再无疏漏。

    至少对于她个人而言,人事已尽。

    在其位,谋其事。

    虽然是糊里糊涂地把丹砂庄变成了一个庞然大物,但是胡萤再怎么冷淡自恣,内心深处也做不到真地置之不理。如今她已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对于丹砂庄,她良心已安。

    接下来,她要到让自己良心不安的地方去了。

    明末,扬州城幸存者王秀楚写了一本史书,名为《扬州十日》,胡萤曾经读过,不过区区八千字。

    全文背诵是做不到了,不过里面有些句子是没办法忘记的。

    「疑为节制之师,心稍定。」

    「满地皆婴儿,或衬马蹄、或籍人足,肝脑涂地,泣声盈野。行过一沟一池,堆尸贮积,手足相枕;血入水,碧赭化为五色,塘为之平。」

    「势已至此,夫复何言!」

    「忽闻隔墙吾弟哀号声,又闻举刀砍击声;凡三击,遂寂然。少间,复闻仲兄哀恳曰:吾有金在家地窖中,放我取献。一击,复寂然。」

    「一室之中,正不知积骨多少。」

    「盖已不知此身之在人世间矣。」

    「查焚尸簿载数共八十余万,其落井投河、闭门焚缢者不与焉,被掳者不与焉。」

    之所以称王秀楚为幸存者,是因为扬州这一江南名城在这一次事件中几成死城,大半被烧为废墟。

    胡萤带上这几十年来积攒的材料道具,剩下的全部身家都留在丹砂庄,然后到了扬州。

    按照后世新历,胡萤到达扬州城外的这一天是1645年三月20日。

    谁也不知道在两个月的时间里胡萤做了什么。

    两个月后,史可法不敌清兵,扬州城破,清兵入城。

    后世云清兵入关,与兵卒誓约“勿杀无辜,勿掠财富,勿焚庐舍”,南直隶扬州府扬州城城坡后不伤一人,不死一人,可以为证。

    有野史云多铎贝勒所率清兵乃节制之师,不害百姓,据城后不掠财物,扬州城百万生民皆在夜晚目见空中有一萤萤明珠,光润如月,各地可见。

    有野史云扬州城破,民众惶惶,多做野狐梦,是城陷之日,扬州人多闻有狐悲鸣,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之故。

    又数百年,神州大陆重见天光,妖魔鬼怪尽皆退散,漫天仙佛诸法隐身,由是再不见志异之咄咄怪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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