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神雕侠侣
郭芙“一生”行事光明坦荡, 从未对谁心存愧疚，盖因她知道自己是正确的，自始至终。
这是构建了她人格健全的最重要的材料。
如果她曾心虚、亏心, 那么她就失去了对自我最大的骄傲，失去了生活在人世间必不可少的勇气。
「你们中间谁是没有罪的，谁就可以先拿石头打她。」——《圣经》
这句话没有法学意义，但是有道德意义。
一再穿越到不同的世界中, 甚至有一次都穿成了非人的妖物, 方萤要想保证自身灵魂的健全，不再一次又一次地颠沛流离中迷失自我, 变成自己都不认识的东西，她就必须要选定一个锚。
方萤选择的锚就是自己的无辜。
无论是自愿还是被动，穿越到别人的身体中，夺取了他人人生的人是她。
对于一个正直善良，知道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的人而言, 这样的现实足以叫她的内心压上罪孽的秤砣。
但是这里没有人来审判她，能审判她的只有她自己。
基于自己是被动的，还同样也失去了自己的人生, 所以方萤判定自己无辜。
虽然判定了自己无辜，但内心深处不曾深思过的那些情绪、“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的内疚感……方萤在潜意识里还是下意识地做出了一定的补偿行为。否则她就不会在乎原身的亲缘关系和人际圈子, 而是随着自己的意愿遁走自由自在地过自己想过的日子。
对待杨过断臂的事也是一样的。
方萤觉得自己当然无辜咯, 哪怕是郭芙，也不过是意外伤人，更别说按照江湖规矩, 杨过师徒纯属先撩者贱, 被教训了也活该。
但是说一千道一万, 也比不过一个没了一只手的人活生生站在你面前，那般刺目，叫你认识到你的“无辜”唯有在这个人面前溃不成军。
即便是融合了郭芙的记忆和感情，但占主导的终究是方萤，她的三观不是江湖人的三观，真切地看到那空荡荡的衣袖，自然说不出“活该”这样的话。
由此，眼圈红了的少女难掩悲痛，心底不禁生出一股颓唐之情，只觉得从新手村出来后的第一关也太难了。
小时候看动画片，故事里有一个长生不老的魔女，不明白她为什么那么痛苦想死，觉得她站着说话不腰疼，多少人到了人生的末途仍有遗憾，带着不甘黯然逝去，她有永恒的时间来让自己享受各种各样的人生和风景，过没有遗憾的神的日子，可是却那么痛苦。
直到上一世，胡萤心魔难消，她才明白只有自己永恒是何等的酷刑。
她再也没有了避难所，也没有了最终的归宿。
「你怯懦地祈助的
别人的著作救不了你
你不是别人，此刻你正身处
自己的脚步编织起的迷宫的中心之地
耶稣或者苏格拉底
所经历的磨难救不了你
就连日暮时分在花园里圆寂的
佛法无边的悉达多也于你无益
你手写的文字，口出的言辞
都像尘埃一般一文不值
命运之神没有怜悯之心
上帝的长夜没有尽期
你的□□只是时光，不停流逝的时光
你不过是每一个孤独的瞬息」
——《你不是别人》博尔赫斯
上一世，方萤读遍道经佛典；再上一世，方萤深研人的精神和心理；更上一世，方萤看尽了世界各地的文学。
妖生心魔会死，那人生心魔呢？
故事里，作者告诉读者生了心魔的人要历劫，正如在如来佛祖讲述佛法时打瞌睡的金蝉子要堕入轮回，做十世善人，再历经九九八十一难，最后才能到达极乐之地，得道正果。
这一世是她需要渡过的劫吗？
郭芙不知道。她只知道至少在这一世，只要她是郭芙而不是别人一天，她就只能是一个身上有污点的人一天。
郭芙是个极其骄傲的人，若是一个人一直都做什么事都成功，被人敬仰，拥有旁人永远也没机会拥有的精神财富，那么谁都会像郭芙一样骄傲的。
越是骄傲的人就越是受不得别人的指责与侮辱。
因为老天爷没保证一个值得自傲的人必须是一个宽容温和的人。
在这方面，原身都比她要心宽。
所以她受到的折磨也更大。
郭芙真心实意地希望减轻杨过的仇怨与痛苦，未尝不是想要通过这一行为间接减轻自己的心理负担。
她无比迫切地渴望得到受害者的原谅，最好两人重归于好——不对，他们二人之间就没好过，那就回归到原先的各不相干的熟人关系也好。
只要不是仇人就好。
郭芙不希望自己有仇人。
应该说，没人希望自己有仇人，即使万不得已必须有，郭芙也会希望自己是报仇的那方，而不是另一方，哪怕这意味着自己已经被伤害了。
但是，至少她能够继续拥有砸石头的权利，可以继续愤世嫉俗，批判所有看不惯的事，讨厌所有看不顺眼的人。
有些人，要是失去了这样的权利，那真是生不如死。
郭芙在某些时候就是这种人。
现在，她希望自己能努力争取夺回自己的权利，因为如果做不到的话，她会觉得活着没意思。
让一个大概要永远活下去的人认为活着没意思是一件很可怕的事，因为你没办法想象一个连死亡都无法约束她的人在心理防线崩溃后会做些什么可怕荒唐的事来。
幸运的是，过往的记忆、读过的书、经历过的事都是温柔而幸福的枷锁和蜘蛛丝，困着她也拉着她，不叫她坠入地狱或者是连地狱都不存在的虚无。
不幸的是，站在她对面的人对这一切一无所知。
杨过有自己的人生也有自己的苦楚，在他心里，他的人生当然要比郭芙的人生艰辛百倍，他的痛苦也比郭芙的痛苦……郭芙的那些痛苦真地算痛苦吗？
即使算，那也只是哭得出来的痛苦。
杨过心知肚明，自己的痛苦是根本哭不出来的痛苦，他流的泪都不是为了自己的痛苦而流，不是为了那叫他的心脏缩成皱巴巴一团的痛苦而流。
面对这个不知道存在了多久了痛苦，他既不流泪，也不惨叫。他嫌弃，他咒骂，他仇恨，他简直怨气冲天憎怒满心——奔上华山专挑险峻陡峭的地方行走一事也不过是一抹微不足道的缩影。
所以他看到郭芙惭愧同情的泪水，感受到这女子有生以来第一次对他全无鄙视之意——竟然是在他成为了一个惊世骇俗的断臂怪物之后——再度过了最初的，非理智的慌乱无措阶段之后，他只用阴沉的脸对着远方苍蓝的天和荒凉的山。
杨过此时此刻才醒悟原来人世间最极端的自卑自伤并非出自他人的看不起，而是出自他人的同情。
还有什么解毒的必要么？
此时此刻，杨过突然间抽离了自己的思想，飘在一个看不出来形状也辨不出来方位的地方。
就算解了情花毒又怎么样？
难道他的身体里除了情花毒和冰魄银针之毒以外没有更剧毒的东西吗？
此时此刻，杨过状若痴迷，遥遥地望着某个谁也看不出来是什么形状的地方，一个念头如一根又细又长的针，轻而易举地穿透他的胸口，继而消失不见。
「世间还有比她的怜悯更毒的东西么？」
连疼都疼得隐秘而小心，又迟钝又漫长。
“……是我对不住你……无论……我……”
哽咽难言的少女试图压抑声音里的哭腔，在这关头，脑筋时好时坏的武三通窜出来了。
“唉呀！郭姑娘你……唉！就算杨兄弟不想娶你，你也不能砍了他的手啊！是不是跟我这两个不孝子有关？你们两个给我……”
“噗……咳咳咳！！！”
郭芙呛到了。
“不是……”
杨过回神了。
“爹！”X2
大小武瞪眼了。
耶律兄妹和完颜萍瞪着眼，心中满是惊疑，又谁都不敢率先开口询问。
回神的杨过收回视线，淡漠而轻渺地瞥过咳得脸色通红的郭芙，又略过神色各异的大小武，最后落在武三通身上，平静沉稳地开口打断了他的话。
“武前辈误会了，不过是意外。此事不要再提。杨某多谢各位为我求药，只是祸兮福所倚，我本该早已毒发身亡，却因为没了一只手，反而将体内的毒血流出了许多，如今毒发情况已大大缓解，想来就算没有那剩下的半颗绝情丹也无碍。绝情谷危机四伏，你们还是回去吧。”
完颜萍把咳得撕心裂肺的郭芙搂到怀里给她拍背，闻言更是震惊。
杨过话中所指，分明是在说郭芙砍了他的手还是救了他的命。
即便对杨过为人认识不深，但当初他能替自己出那种主意逼得耶律齐用了左手自寻死路，显然并非……
完颜萍想起武三通刚刚说的什么娶不娶的话，忍不住看了怀里的郭芙一眼，一时间五味杂陈，又满是迷惘，只觉得这些人的关系真是复杂得根本说不清楚，连想都想不明白。
武三通和耶律齐你一言我一语地劝杨过不要放弃治疗，郭芙也终于恢复了过来，可以正常说话了。
郭芙见武三通和耶律齐说服不了杨过，都等不及收好帕子就忙不迭地说：“杨世兄，我们此去也并非只为了替你求药，朱伯伯和天竺神僧被裘千尺捉住了，得把他们救出来。”
杨过沉默了一会儿，最后实在忍不住，恨恨地盯着郭芙，咬牙道：“好，好，好，既然你是去救别人，那当然不关我事！杨某先行一步，不奉陪了！”
话音未落，杨过运起轻功，倏忽间已离众人远去。
只是想让他别再阻止他们去绝情谷，免得一群人站在这儿继续耗着万一又提起武三通刚才说的话更添尴尬的郭芙：？？？说实话你是不是也觉得尴尬所以才故意先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