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释然
霞落南园，荷叶亭亭，知了罢叫，蜻蜓倦飞。
一道匆忙身影，脚步疾快，穿过曲折长廊，素整的衣襟都被路上慌张的风扯乱了，扶慈心情急切，不管不顾扑入雕花木门中，乍闻房内一阵轻咳之声。
“咳咳……”
转眼望去，见徒弟尚且虚弱地倚靠在床畔，正用一种诧愕的目光望着自己。
扶慈热泪盈眶，如释重负，奔至床边，看着眼下之人，心中顿时悲喜交加。
谢阑峥尚未知晓他已看穿自己的身份，徒劳地装傻，像往日一样试探：“师尊……”
“阑峥。”不待他问任何话，师尊忽然主动抱住了他，几欲哭腔地喊着他的名字。
面对如此异常的师尊，谢阑峥顿时受宠若惊，不知所措：“呃……师，师尊……”
他不明白，不久前还在众人面前厉声斥训自己，让自己滚出师门的师尊，为何在自己清醒的短短时间里，态度转变如此之大……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谢阑峥百思不得其解，但他记得倒入血泊之前，是师尊将他护在怀中，师尊甚至背着重伤的他赶了很长很长的雨路……什么都记不清了，模糊的印象，让他忽然感到头疼。
师尊还是紧紧抱着他，谢阑峥凝神屏息一瞬，感受到肩上的师尊似乎哭了，一直在背对着自己擦眼泪。
谢阑峥莫名心上一疼，小心翼翼问：“师尊，是不是我又惹你生气了？道阵一事，真的，真的不是我……”
“别说了！”
谢阑峥惊慌地噤声，想偏过头去看师尊的脸色。又听他声音沙哑而悲痛。
“别说了，阑峥。我都知道了，我都知道了……”
闻言，谢阑峥心神一凛，警惕起来：“知道，什么？”
“一切都是陆清越勾结外族构陷于你，是我误会你了。”
“嗯？”谢阑峥微微惊愕，没想到夜青还安插了这么一颗棋子，现在被揭穿了，他心上反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轻松和快慰，但同时也察觉师尊的话欲言未尽。
“这……多谢师尊替我讨回公道。”
他装乖应下，这时，师尊忽然松开了怀抱，慢慢正对着他，平日里一双清冷如霜的眉眼，此刻哭红一片，谢阑峥讶异之际，动容地想要替他拭泪。
扶慈却先一步紧握住他的双手，眉心一拧，无奈闭了闭眼，用一种极为愧疚的声音，轻轻叹道：“对不起……”
谢阑峥惑然眨了眨眼，晃了晃才苏醒的脑袋，不解其意：“师尊，因何道歉？坏事，都是陆师兄所为，与你……”
“我已经知道了你的真实身份。”
无关二字还未脱口，扶慈惊人一语，叫谢阑峥顿时膛目结舌，忘记做出反应。
师尊脸色悲愁，仿佛内心充满了无助，喃喃解释：“一开始，我确实怀疑过你的身世，甚至三番五次地试探你，但我始终不明白你有什么理由要恨我？现在，我知道了，我都知道了。”
“你是夜古尘之子，母族是鲜彧族，夜青是你的姑姑……你小时候在悬宁村与妹妹相依为命，带着老弱幼小的族人在山中避难，遇到进山养病的谢善人父子，他们对你们有恩，所以你拜他们为义亲，选择隐姓埋名，开始新的生活，却没想到……”
“够了！”
谢阑峥脸色铁青，突然激动打断扶慈的话，眼眶变得猩红，尤其是在听见谢西泠相关的事之后，心口更是传来一阵痉挛。
他痛苦无奈地闭上眼睛，不甘心地质问师尊：“所以，这一切，是你做的吗？你是我的仇人吗？”
直白的问题，让扶慈感到惊心动魄，垂下双眸，缓缓点头。
“啊你……”
无声的承认，让谢阑峥气到几乎要热血倒流，脑子嗡嗡作响，思绪一片混沌。
“为什么？为什么逼死我父亲不够，还要屠村？还要灭族？你真的是我记忆里那个温柔可亲的师尊吗？”
他悲怆问着，失魂落魄。
扶慈凝望着他，不抱希望地说出感受：“我当年确实言而无信，追杀了降者，但是，屠村灭族之事，非我本愿，我也从来没有下过这种命令……时隔多年，根据后来的调查，我只能告诉你，或许是那时道宗内乱，有一些极端分子，误解我意，才造成了这样的悲剧。”
“我不会否认这些事实与我有关，甚至，我本该为此担上责任，恳求你的原谅……可就算你不肯原谅，我也不会怪你，但我求你，看在师徒一场的份上，将所有仇恨付诸我一人就好，不要再针对道宗了……”
“呵，呵，哈哈哈……师尊，师尊啊，你让我家破人亡，流离失所，害死恩人……但又在我最艰难，最濒临死境的时候，救我，帮我，教我，甚至爱我……你现在却要我恩将仇报，恨你一生吗？”
谢阑峥仰头望窗外的天，悲至深处，怅惘低笑出声。
“阑峥……是为师对不住你。”扶慈垂首落泪不止，泪水一滴一滴坠落在二人的手背上，打湿了彼此心田最隐晦的角落。
“师尊你让我这一生就像一个笑话一样，仇，报不了，恩，也还不了了。”
“我不要你还，我什么都不要你还。你要恨，就恨吧，就算你要弑师，我也不会怪你，是我先欠你太多了……”
轻轻道尽心中深思熟虑后的决断之言，扶慈含悲闭目，百感交集。
沉默间，谢阑峥心中五味杂陈，抬眸之际，目光充满道不明的复杂情意。忽然，他甩开扶慈白皙的双手，倾身扑向对方。
“唔……”
师尊措手不及，瞪大双眸，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近在咫尺的俊颜，被这突如其来的吻，迷惘到满心困惑。
虔诚的吻，缱绻的吻，仿佛是此时此刻，一瞬间，就已天荒地老。
摒弃一切杂念，就像脱卸彼此心上的情义枷锁，做了一个是非不分的梦。
“从此以后，你不再是我的师尊，也不是我的仇人，你只是我的道侣，我的发妻……我愿意为你放下仇恨，忘记过去的一切恩怨……”
愣神间，耳边传来濡湿的话音。师尊心弦绷紧，手心轻轻发颤，被这样诚挚的诺言哄到心软心暖，整个人温顺而纯情，毫不犹豫地相信了。
……
“道尊，道尊……”
易小圆匆匆闯进屋内，乍见相依相偎的二人，吓到差点晕眩过去，急忙捂住双眼，赔罪道，“对不起，对不起，是弟子唐突了……”
两人从彼此释然的喜悦中清醒过来，谢阑峥抿了抿唇，假装虚弱地躺回了里床，扶慈掩了掩脸上的红晕，恢复往日的端方：“何事？”
易小圆羞愧垂着头，老实禀报：“是这样的，前几日抓的几名俘虏里，有一名女子一直想见谢师兄一面，央求了好多次，我们没有办法，只好来请示道尊。”
“这是她给出的信物，说一定要转交给谢师兄……”
易小圆呈上一枚红绳玉佩，扶慈接过手，端凝一番，顿时惊愣。
惊见玉佩，谢阑峥不顾伤势，翻身而起，一把抢在手中，一瞬心慌：“啊，是，是小妹的玉佩……”
“啊？”易小圆讶然瞪大双眼，不可思议。
扶慈轻轻皱眉，耐心关怀：“你妹妹尚在人世？”
谢阑峥神色迟疑一刻，转而目露无辜望着师尊：“还，还无法确定，这枚玉佩的主人是不是她……如果她还活着，我会很高兴的。”
“那你好好休息，我去替你问问，若真是你失散多年的至亲，我会将她接过来，与你团聚的。”
为做出弥补，扶慈取回玉佩，准备先行一步。
谢阑峥有些慌乱：“师尊……”
他害怕谢雨绵的脾气，会不会对师尊恶语相向，会不会……
“不必多虑，我会与她耐心沟通的。”
见人忧思，扶慈出言宽慰，转身请易小圆带路，出门而去。
谢阑峥有些昏昏然，不知这一时半刻的变故到底是幻觉，还是现实。他太累了，太矛盾了。
承诺放下仇恨的那一刻，他看见师尊眼底的感动与惊讶，一下心痛起来，这本是骗人的缓兵之计，更是他准备彻底利用师尊，再也无法回头的决绝……
当师尊坦言要自己弑师的时候，谢阑峥在心中苦笑，自己像一只怯懦的小虫，根本没有勇气这么做。但他深知，悬宁村的每一位亡魂，他都没有权力代他们原谅任何人，除非……那些人活过来，告诉他该怎么抉择。
这样的矛盾，是无解的，是断不了的。谢阑峥认命了，早已辜负了那么多人的生命，再辜负一个人的感情，根本微不足道……
可是师尊的声音，师尊的眼睛，师尊的呼吸……每一处都透露出他的真心与愧疚，令谢阑峥狠心的同时，又痛心非常。
他咬紧牙关，沉下目光，强迫自己忘记刚刚那些蛊惑心神的‘花言巧语’，告诫自己无论如何都要隐忍下去。
……
沉思许久，门外突然踏入两道熟悉的身影，令谢阑峥回神张望，乍陷诧异。
“阿兄！”